十三、 京城鬥嘴
元祐時期的曆史,就是各派互相攻擊互相排擠的曆史。同誌們奮不顧身,紛紛講變法的壞話,大力攻擊變法官員,用詞刻薄惡毒,皆欲踩死變法派而後快,形成了全國聲討變法派的喜人局麵。蘇軾和蘇轍是其中的急先鋒,其中蘇軾最猛,他的矛頭是直指王安石的。
晚明大儒王夫之在《宋論》中,曾對包括蘇軾在內的所謂“元祐諸公”有過精辟論述。這些君子們天天說的話無窮多,但幾乎沒有誰能夠“超出於紛紜爭論之外”者。同誌們唾沫狂噴,“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內政方麵,大家講廢話有癮,做實事無能,“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於設施”。而對於外敵,則更是“不聞擇一將以捍其侵陵”;“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隻知大力排擠打擊變法派,“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
章惇蔡確等人基本被清除幹淨以後,保守派的同誌們才鬆了口氣,剩下的全是“柔佞之徒,易為處置”。
現在輪到保守派的蠢材們又開始互相撕咬了,朝堂上遍地狗毛,遍聞吠聲。似乎除此之外,國家就沒有別的事了。
在這一場混戰中,保守派諸蠢材們一邊互相攻擊,一邊又擔心被別人攻擊;一邊引經據典罵得嘴疼,一邊又被嚇得提不住褲子。沒有誰想過這樣下去會把國家折騰成什麼樣子。在這一期間,國家政事廢退,政局汙濁不堪;經濟政策混亂,反複不定,治國無術;軍事上采用投降主義,大量放棄國土用以結歡敵國。北宋就這樣偏離了王安石變法奠定的正確軌道,迅速滑向了末路。
章太炎曾經評論蘇軾在這段時間的表現:“蘇軾利口而不濟於用,其所爭不關政事,惟於瑣細節奏之間而想侵陵。”換句話說,蘇軾身為北宋高層官僚,做的卻全是無聊之事,於國於民,一無是處。他一聽高太後說神宗皇帝喜歡讀他的文章,“則泫然為之流涕”,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一個士人應有的骨氣。其後的一批蠢人,“模效其狀,以為忠孝”,“走狗啼而犧牛哭者,則蘇軾為之前驅也”。
再次提醒,上麵的話是章太炎說的。
來看看蘇軾的具體表現,驗證一下老章有沒有汙蔑我們的大文豪。
一開始,因為蘇軾受到司馬光的推薦,得到高太後的喜歡,“簾眷甚厚”,“議者且為執政矣”。同誌們擔心蘇軾當了宰相後,會把開封變成大妓院,就紛紛上書指出,現在讓他“為翰林學士,其任已極,不可以加”。
這還隻是一般性的指責,不涉黨爭。真正把他搞得難看的,是兩黨對他的夾擊,被夾得毫無還手之力。
蘇軾才高,看誰都不順眼,“以高才狎侮諸公卿”,並且鄙視所有人,聲稱自己才高氣豪,“何止容君數百人”,幾乎把人全得罪光了。憑良心說,他這個人並不是惡人,他除了死心塌地地猛踩王安石和變法派以外,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你死我活的原則鬥爭。他經常毫無意義地得罪人,也就是管不住自己的那一張臭嘴而已,並非存心為之。
盡管蘇軾不是存心使壞,但他對於北宋末年的“蜀、洛、朔”三黨之爭,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一方麵大力提攜自己的門人朋友和老鄉,形成了所謂“蜀黨”;一方麵自以為牛逼,跟司馬光留下來的“朔黨”對著幹;然後又非常無聊地故意和以程頤為首的“洛黨”吵翻了臉。蘇軾玩玩嘴皮子還可以,一旦真的動了手腳,卻又不是別人的對手,結果被別人玩得死去活來。
元祐時期的黨爭,首先是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和以章惇為首的變法派之間的鬥爭,這是關乎國家走向的你死我活的鬥爭。首先由司馬光挑起,蘇軾跟著使勁搖旗呐喊助威,最後以保守派的全麵勝利而告終。王安石新法被全數罷去,變法派大員也被清洗出局。北宋政壇,重新陷入毫無生機的一潭死水中去。
在這場鬥爭中,圍繞免役法的廢罷之爭最具代表性。
起初司馬光為了讓高太後支持自己廢除免役法,不惜反複上書,囉唆不休,加上曾經患過腦中風,講話前言不搭後語。他一會批評免役法使“上戶年年出錢”,“陪費甚多”;一會又說“而上戶優便”;一會說免役法害民無端,“民情不便”;一會又說老百姓對免役法已經習慣了,“人情習熟”。顛三倒四,自相矛盾,纏夾不清,讓人看了暈頭轉向,不明所指。
宰相蔡確反對司馬光瞎搞,又不敢明說,就轉彎子對司馬光道:“此大事也,當與樞密院共之。”而樞密院領導正是敢於跟司馬光頂著幹的大膽無畏的章惇。
章惇雖然主管軍政,為了維護新法,不顧宰相司馬光的蓋天權勢,態度堅決地跟司馬光展開了激烈爭論,“累數千言”,連呂公著都承認章惇“所論固有可取”。但呂公著卻不明大理,又指責章惇“專意求勝,不顧朝廷大體”。
這話說得就不像樣子了,究竟什麼是“朝廷大體”?如果章惇是正確的,他當然要“專意求勝”,難道非要章惇跟所謂大儒一樣去和稀泥才好?
章惇並沒有被司馬光那一套前後不一的說辭搞暈,他把司馬光的前後矛盾之處“一一捉住病痛”,“敲點出來”。而司馬光隻會故作文儒高雅,吵架也不行,操事也不行,結果被章惇搞得非常難看,經常下不了台。
還好,司馬光也不是丟一回兩回臉了,他並不把這些寫到史書裏去。
一向溫良儉讓的司馬光,還向高太後撒謊說,民間有幾千封奏章,“無有不言免役之害者”。結果章惇一查,原來老光玩了手腳,那些講免役法好話的奏章全部“不為簽出”。
司馬光還采用乾坤大挪移手法,捏造事實來攻擊免役法,說什麼有人家“拆屋伐桑以賣薪,殺牛以賣肉”,好湊交免役錢。結果又被章惇抨擊了一家夥。章惇嚴肅地告訴司馬光:自行免役法“十五年來,未聞民間因納免役錢有如此事”,隻是在與西夏作戰期間,因征調而出現過殺牛取筋和砍桑樹為梯的事情,與免役錢了無幹係。
司馬光對此都裝作聽不見,不僅如此,他反把差役法的優點列舉了一大堆,說什麼“自古農民所有,不過穀帛與力”,盡管讓他們幹活就是了。
最後司馬光提出,“為今之計”,“應天下免役錢一切並罷”,縣級官員“限五日內”罷盡免役,並上報州政府,一級督促一級,一季內完成所有任務。蔡京因為任務完成得漂亮而得到了司馬光的大力表揚,被樹為全國官員的典範。
其實司馬光完全沒有必要費那麼大力氣來攻擊免役法,高太後這個蠢女人對他已經是言聽計從了,老光大可直接廢掉免役法就得了,何必非要弄一大堆硬捏出來的理由給自己撐門麵呢?這就是典型的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政治妓女行為。
可笑的是,司馬光廢除免役法後不久,就知道自己做下彌天蠢事了,又不肯認錯,隻好再下命令,要求各地在恢複差役法的同時,仍要保留一些免役法項目,好收取免役錢。
這就不地道了,王安石收免役錢是花錢請人服役。司馬光恢複了差役法,卻仍要收錢,就純是為了收錢而收錢了,其所收錢數,比免役法更甚。
為此,司馬光受到了章惇的無情駁斥:現在收取助役錢,比之熙寧年間,“尤為刻剝”。
可憐司馬光,此時也知道光講“義”是不行的了,還是低頭悶聲先搞點“利”再說吧。
經司馬光一陣瞎搞,“州縣益騷,民受其患”。
有一次司馬光在高太後簾子前麵彙報工作,實在太囉唆,結果老太太活活被司馬光講睡著了。
章惇毫不客氣,當麵嘲笑司馬光說話不著邊際不知重點,基本上全是廢話,“其語甚悖”。司馬光的臉麵再也掛不住,勃然大怒,跟章惇在高太後麵前暴吵起來,“暴憤恚爭辯簾前”,把酣睡的高太後也驚醒了。一問情況,高太後自己臉上也難看,就大罵章惇。章惇一時委曲難當,竟然跟高太後也頂了起來。
同誌們一看,機不可失。蘇轍蘇弟弟不再陰沉,帶頭操事,“劉摯、王覿、朱光庭、王岩叟、孫升交章擊之”,硬是把章惇貶出了京城。
此時的蘇軾早已把自己在黃州時寫給章惇的那些可憐巴巴的文字忘光了。他覺得有資本調戲章惇了,當年救他一命的章大人在蘇軾的筆下已變成了章七。據說章惇剛出生時險些被母親放在水盆裏淹死,對此蘇軾有詩道:“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猶愛水雲鄉。”用以落井下石,嘲笑章惇。有意思的是,在章惇還在相位上時,蘇軾一再表明自己最喜歡的詩人就是章惇和陶淵明,“與陶淵明並稱二友”。後來章惇下台,他立馬寫信給老朋友錢濟明,把章惇的詩罵了個遍,甚至汙辱章惇是一個“小人無忌憚者”。
最妙的是陰藏不露的蘇轍,他一開始堅決支持司馬光廢掉免役法複行差役法,說什麼差役之法,“天下所願,賢愚共知”,“行未逾月,四方鼓舞”,並非常有把握地斷言,“此萬世之利也,決不可變”。當差役法受到全國上下一致反對時,蘇轍非常有內涵地推案長歎道:“天下皆思雇役而厭差役也。”
蘇家兄弟,果然皆一時之俊傑!
差役法是帶有人身強製性質的野蠻落後的製度,其被廢棄是必然的,不是以司馬光個人意誌為轉移的。在王安石變法以後,“賦役合一”漸漸成形,就算被司馬光跳出來瞎搞了一下,曆史的車輪也很快就把司馬光碾進了泥潭中。
但蘇軾還沒有被碾進去,他的形象,依然非常偉大光輝。
一開始司馬光把蘇軾當棵蔥。蘇軾一到京城,司馬光就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可惜蘇軾雖然嘴大,滿肚皮廢話,寫文章一寫就是一大塊,卻不能給這個盡廢新法的保守政府做什麼實事,相反,還處處影響工作。司馬光對他是越來越不滿,估計他此時也能理解王安石沒有重用蘇軾的原因了。
司馬光的優點是,盡管他早就想把蘇軾攆滾蛋,最終還是忍了下來,沒有和蘇軾撕破臉。司馬光一輩子就是吃名聲這口飯的,他很怕名聲更大的蘇軾。
老光曾經一本正經地問蘇軾,現在我要盡罷王安石新法,你有什麼看法?
蘇軾想了想,也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支持你,老王那一套,早就該全數罷去了,老光你這樣做真是“上順天心,下合人望,無可疑者”。
蘇軾畢竟在地方幹過一段時間,知道王安石新法中有些項目是不能輕易罷去的,他建議司馬光:“惟役法一事,未可輕議。”
他認為,免役法有免役法的好處,差役法有差役法的缺點,“各有利害”。他力勸司馬光,“驟罷免役而行差役”,“蓋未易也”,並一口氣提出了免役法的五大好處,簡直要把免役法說成一朵花。
真是令人痛惜,王安石在政時,難道蘇軾的頭腦被門夾過嗎?被水淹過嗎?被天上的閃電擊過嗎?他為什麼就不能講一句公道話呢?
蘇軾還進一步指責司馬光隻是“專欲變熙寧之法”,至於是不是利國利民,全然“不複校量利害”。
有人說,這是蘇軾對王安石變法的一種肯定,其實大錯了,蘇軾的態度,一向是搖擺不定的,他不同意司馬光罷去免役法,並不表明就支持王安石。在蘇軾眼裏,免役法“掊斂民財,十室九空,錢聚於上,而下有錢荒之患”,根本不是什麼好法。但是,差役法使得“民常在官,不得專力於農,而貪吏猾胥,得緣為奸”。就是說,無論免役還是差役,在蘇軾看來,全無好處。不過他自己又提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隻好故作公允地說:“此二害輕重,蓋略相等,今以彼易此,民未必樂。”
司馬光被蘇軾說得一愣一愣的,他沒有在地方工作過,根本不知民間實情,也摸不清到底怎麼搞才好,隻好問蘇軾:“若如君言,計將安出?”
好辦法蘇軾是沒有的,好在他讀的書多,跟老光痛扯了一大圈曆史故事,然後囉裏囉唆地抨擊了王安石一通,便天真地提出了對免役法的修訂辦法,希望能做到既省錢又辦好事情,讓老百姓也高興。真不知蘇軾是不是打算從天上請神仙來給宋朝打工。
司馬光卻對蘇軾的建議“大以為不然”,和他拍桌子瞪牛眼地暴吵了一頓,脖子都吵粗了。蘇軾氣得沒有辦法,隻好回家,脫了衣服,當著一大堆女人的麵大罵“司馬牛,司馬牛”!
有一次,蘇軾又欺負司馬光。兩人正說著話就頂了起來,蘇軾對司馬光說:相公此論,就像是烏龜踢人。
司馬光頭腦慢,被蘇軾說得一愣,問:烏龜也能踢人嗎?
蘇軾不懷好意地笑笑,說:正由於烏龜不能踢人,我才說你的話是烏龜踢人。
這個彎子繞大了點,難怪老光聽不懂。蘇軾的意思是說,司馬光說的全是囉裏囉唆的廢話。
司馬光囉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他生下來就這毛病,老了以後,嘴皮子更薄,說出來的話論筐裝,“語言不窮”。其他官員聽得耳朵起厚皮,礙於司馬光是宰相,大家都不好說什麼,隻有蘇軾不理司馬光這一套。
一天,司馬光話又說多了,同誌們都聽得坐不住。蘇軾站起來對司馬光道:“請相公少住教誨之言。”求求你,留點時間讓我也講幾句吧。
司馬光聽罷,大為不爽。
司馬光有一個老仆人,每天都稱司馬光為秀才。蘇軾到司馬光那裏喝酒,偶爾聽到了,就教老仆人說:司馬光當宰相了,怎麼能老是叫他秀才呢,你應該稱相公才對啊!
老仆人也聽話,就按他教的做了。想不到司馬光聽著別扭,就問:這是誰教你這麼稱呼我的?
老仆人說:這是“蘇學士教我”。
司馬光仰天長歎:我老光就這麼一個好仆人,也被蘇軾這狗東西教壞了。
蘇軾對司馬光的“倒行逆施”基本上還是支持的,對於司馬光更改王安石的進士考試辦法,恢複了以詩歌取士的考試製度,蘇軾更是大唱讚歌。他會寫詩,對詩詞考試情有獨鍾。在《複改科賦》中,蘇軾大叫“憫科場之積弊,得詩賦以求賢”;“考辭章之聲律,去取昭然”。蘇軾喜歡會寫詩的人,說這些人“采摭英華也,蔟之如錦繡”,寫出來的東西可以“曲盡古人之意,乃全天下之美”。可惜,蘇軾叫的聲音再大也沒有什麼用,以詩賦取士的方法被毫不可惜的扔進了曆史的垃圾堆。
蘇軾跟司馬光吵過架以後,就有資格到處對人誇張說自己不畏權威,敢於跟上級對著幹,是一個英勇無畏的好同誌。在《與楊元素書》中,他表揚自己說,“昔之君子,惟荊是師;今之君子,惟溫是隨”,這些人要麼追隨王安石,要麼追隨司馬光,追隨的對象不同,但都是跟屁蟲,“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隻有我蘇軾不是這樣的人,“多不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