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白這種字體,是宋代皇家的禦用字體,其中以風流小皇帝趙佶的飛白字寫得最好看,至於仁宗的飛白寫得如何,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隻有蘇軾知道,而且能從一篇無足輕重的書法作品上看出很大的名堂來。
在《仁宗皇帝禦飛白記》中,蘇軾說:“問世之治亂,必觀其人。”然後就引用《孟子》等經典作品,比喻擬人地囉唆了一大圈,說,我曾經在仁宗皇帝手下工作過,以我的這個水平,“不足以測知聖德之所至”,請看仁宗皇帝在位“四十餘年之間”,他“左右前後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俊偉,深厚雄傑,不可窺較;而其小者,猶能敦樸愷悌,靖恭持重,號稱長者。當是之時,天人和同,上下歡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餘;功業難名,而福祿無窮”。
隻這幾句,就把仁宗留下來的那些老臣們拍了一遍,沒有誰看了不開心的。盡管仁宗朝又軟又窮,被西夏北遼欺負得翻不過身來,但在蘇軾看來,簡直是天堂,因為那時沒有王安石的變法。
蘇軾說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仁宗皇帝的書法:“且以為抱烏號之弓,不若藏此筆;寶曲阜之履,不若傳此書。”接著用了一串排比,用以證明這幅書法作品實在是好,應該把這幅字“藏於名山,或流於四方”,凡是看到這幅作品的人,必然會變得品行高尚,“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浮薄”。
就這樣到處拍馬屁,拍得手有點累了,但他還不能休息,因為太守陳襄被調到應天府上班了,不免需要感情真摯的前去送行。
蘇軾不是女人,送行時可以送個飛吻來個擁抱什麼的,他最拿手的仍然是寫詩詞——《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
翠蛾羞黛怯人看。
掩霜紈,淚偷彈。
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
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
畫堂新構近孤山。
曲闌幹,為誰安?
飛絮落花,春色屬明年。
欲棹小舟尋舊事,無處問,水連天。
千萬不要懷疑,這首以幽怨的女人口吻寫出來的充滿著淚水哀愁的離歌,正是蘇軾的大作。
不止這首,他還為陳襄寫過好多此類的文字。比如在《有以官法酒見餉者因用前韻求述古為移廚飲湖上》詩中,蘇軾把自己當小女人,心意迫切地約陳襄快出來喝酒玩樂,急著讓陳襄看自己“舞衫初試越羅新”,且非常體貼地要“為君先踏水邊春”。
非常讓人受不了的是,蘇軾還有《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一口氣寫了五首,說自己在出差的路上想陳襄了,“休驚歲歲年年貌,且對朝朝暮暮人”。然後說自己心事很多,“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想什麼呢?“花開後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回憶起從前,“二年魚鳥渾相識,三月鶯花付與公”。“剩看新翻眉倒暈,未應泣別臉消紅”。現在我很想你,“何人織得相思字,寄與江邊北向鴻”。
等紀曉嵐在編《四庫全書》時看到此詩,也是實在不好理解,隻好說:“此應為官妓而發。”
看來也隻好如此了,不然還能如何理解呢?難不成指責蘇軾如西門慶一樣在搞同性戀嗎?
且慢!
幾乎就在蘇軾寫這些詩給陳襄的同時,熙寧六年(1073)十一月前後,蘇軾從杭州到常州出差,遇到一個帥哥柳子玉,兩個人結伴而行,一直到第二年二月才分手。臨別前,蘇軾寫下了一闋《昭君怨》,又名《金山送柳子玉》:
誰作桓伊三弄,驚破綠窗幽夢。
新月與愁煙,滿江天。
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
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蘇軾問,是誰吹笛子驚醒了我的綠窗幽夢?抬眼看看那“新月與愁煙”,江天相映,盡是離怨。我心裏也填滿了憂傷。
柳子玉“欲去又還不去”,到明天有落花飛絮會陪著我一道送你東行,但見江水悠悠,載滿新愁。
一個男人能把對另一個男人的離別之情寫得如此纏綿悱惻,如昭君般怨尤,非絕代奇特高才而不能為之。蘇軾詩集中,寫給柳子玉的詩不下八首,幾乎首首皆有此風。
故壘西邊,果然趴著一位千古風流人物。
盡管蘇軾哀歎“天易見,見君難”,陳襄還是走了。第三位杭州太守是楊繪,又是一保守派的大將。
陪太守開心是工作分內的事情,蘇軾找了個時間,約了幾個人,都是變法中的失意分子,一道放舟湖上,順水而行,一直劃到吳興。為了玩得熱鬧弄得開心,蘇軾與幾個朋友帶了三個家妓,又利用手中特權,弄了兩個州妓,“一姓周一姓邵”,都是南方小甜妞,這樣基本就可以達到人均一妞的小康水平。
楊繪是攻擊新法而被貶杭州的,和蘇軾相當有共同語言。為了文雅地發牢騷,楊繪特題詩一首,說我們在這裏玩得開心,王安石他們卻正忙著搞變法,不論現在誰做宰相,都不關我們事,我們隻想在這裏劃船泡妞。
楊繪才氣不大,詩寫得也難看,這一點沒法和蘇軾比。但蘇軾不管這些,他照樣吹捧楊繪“痛飲又能詩”,就算把酒杯踢飛,把沙發坐壞,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因為楊繪是首長。
蘇軾在杭州,不是喝酒就是泡妞,不是泡妞就是劃船,不是劃船就是調戲和尚,不是調戲和尚就是攻擊變法,不是攻擊變法就再去喝酒,此外好像沒有其他的事了。
其實還有一個愛情故事值得拿出來說一下。
蘇軾和小妾朝雲之間的愛情故事,很多半老徐娘一提起來眼淚就止不住嘩嘩往下流,濁浪滔天向東海。其情真,其意切,其用心之良苦,一時之間,皆無情人可追。
眼淚且慢些流!
關於朝雲的出身,傳說很多,這裏不想去考證,隻取其最有可能的一種說法,即朝雲是杭州的一個歌妓,長得當然漂亮:“美如春園,目似晨曦。”氣質當然好:“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唱歌跳舞當然曼妙輕柔:“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
可見朝雲當然很迷人啦,不然難入久經殺陣的蘇軾的法眼。
據說蘇軾在一次酒會上看中了朝雲,眼花耳熱之後,問了問價錢,就掏錢買回家。當年他三十九歲,小朝雲隻有十二歲,“來事先生方十二雲”。
有好心人說,不會吧,蘇軾這種絕頂好人不會這麼無恥吧,難道有孌童癖?
那就再來讀一闋詞吧——《又贈小鬟琵琶》,傾心讚美一個不到十一二歲的小歌妓。雖然蘇軾不懂得同情,但詞中的色情之意依然表達得很直白、很真切、很感人。說“琵琶絕藝,年紀都未十一二”,惋惜的是,這麼小的小女孩,還隻會“撥弄麼弦”,並不懂“將心指下傳”的調情技巧。遺憾的是,這個“小琵琶”已經是名花有主了,“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
現在蘇軾沒有遺憾了,他終於有一個可人的玩物了。
他對朝雲非常滿意,並為她寫了一首著名的《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有了臉色緋紅的朝雲小姑娘,從此以後,西湖也有了一個相當情色的別名:西子湖。
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給一個三十九歲的花心男人做小妾,其婚姻生活不問可知,除了被盡情玩賞以外,還能有什麼其他重要任務呢?
後來學生秦觀來了,兩人一同觀賞美女朝雲跳舞唱歌,並寫詞讚美,看誰寫得更肉麻。
蘇軾有點擔心秦觀花心太重勾引朝雲,有點泛酸,心事重重地寫下一句“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以直抒胸臆。
關於朝雲和蘇軾的軼事,傻子們都知道一點,說有一天蘇軾吃飽喝足,且有點撐得慌,找了張竹椅躺下,翻開衣服,指著自己毛紮紮的大肚皮,問身邊的幾個美妾:同誌們猜一猜,我這裏麵都是些什麼?猜中有賞!
美妾們當然知道裏麵全是下水貨,隻不好意思直說出來。一個美妾就說:學士滿肚皮文章。
另一個美妾跟上說:學士滿肚皮見識。
很多美女送上軟話,都沒有講到點子上,輪到朝雲出馬,說:學士滿肚皮不合時宜。
蘇軾哈哈大笑,說“知我者,唯有朝雲也”。這事立馬傳為美談,卻不知蘇軾笑著笑著兩眼就淫蕩了起來。
蘇粉全為蘇軾慶幸,弄了朝雲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所謂紅顏知己,卻沒有人關心朝雲的生活是不是幸福。好在蘇軾也不在乎這個,他倒是給朝雲寫過不少詩詞和文章,遠比寫給正妻王弗和續妻王閏之的多,這個也好理解,所謂妻不如妾嘛!
可惜蘇軾寫的東西沒有一點是描寫兩人之間如何恩愛的,全是工具性的分析,最多加了一點感激的成分,後來蘇軾也覺得內疚了,小鳥都站不直了,還能為朝雲做點什麼呢?
有一則小故事頗能透露朝雲的內心情感。
《林下詞談》載:蘇軾被貶到惠州時,已經很老了,騷勁少了很多,妻子王閏之已逝,家裏的小妾和舞伎們也盡然散去,身邊女人稀少了很多。一日“與朝雲閑坐”,已是深秋,白霜遍地,落木蕭蕭,蘇軾“淒然有悲秋之意”,坐著發悶,命朝雲為自己唱首歌,就是早年寫下的有名的意淫之詞《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詞意是說,春光明媚,撩人心性,淫意昂然,不禁讓人感歎,天涯何處無芳草啊!我正走著,路過一家院牆,看到院裏有美女在蕩秋千,笑聲陣陣,美目流盼,讓人意亂心迷。我越走越遠,那清脆可愛的笑聲也漸漸聽不到了,我真是多情卻被無情惱。
年老之時,讓朝雲再唱此曲,無非是為了回憶一下當年的騷情歲月。
當時“朝雲歌喉將囀”,唱著唱著,卻情不自禁,淚滿衣襟,終至放聲而泣。
蘇軾搞不明白,責問朝雲:怎麼一回事?
朝雲強抑悲情,免忍淚水,回道:奴家之所以唱不下去,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
從朝雲的回答中,讀者朋友們自可細細回味她的內心情感。
蘇軾並不當回事,隻是大笑曰:我正在悲秋,你卻又來傷春了,不唱就算了,遂罷。
蘇軾終於在杭州玩夠了,有點想弟弟了,而當時蘇轍正在濟南。蘇軾於是上書朝廷,“求為東州守”,好經常和弟弟見麵。朝廷倒並不為難他,五月命下,“命移知密州”。接到命令後,他便開始忙著和各地好友女伴喝酒道別,一直到了九月底才遲遲起程。
他名氣大,免不了的到一處玩一處,路上很多人請客,不停地寫詩寫詞,日理萬機,暈頭轉向。直走了三個月才趕到鎮江,在鎮江過了春節。
又有幾個酸人,約了蘇軾同遊多景樓,“京師官妓皆在”,其中有一個會彈胡琴的歌妓“姿伎尤妙”。他和幾個酸人也都是“一時英彥”,長得都很帥,正是帥哥美女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酒喝得差不多了,歌也聽膩了,有一個酸人就對蘇軾說:現在殘霞晚照,“非奇辭不盡”,請大文豪給我們寫一曲吧。
蘇大才子當然不客氣,甩手就寫了一闋《采桑子》: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
樽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
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聆聽著美女的“細撚輕攏”,回味著美女的“醉臉春融”,蘇軾踏著“斜照江天一抹紅”,終於到密州去“左牽黃右擎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