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5)
“家珍死得很好。”福貴說。那個時候下午即將過去了,在田裏幹活的人開始三三兩兩走上田埂,太陽掛在西邊的天空上,不再那麼耀眼,變成了通紅一輪,塗在一片紅光閃閃的雲層上。
福貴微笑地看著我,西落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顯得格外精神。他說: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幹幹淨淨,死後一點是非都沒留下,不像村裏有些女人,死了還有人說閑話。”
坐在我對麵的這位老人,用這樣的語氣談論著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溫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風中搖曳,我看到寧靜在遙遠處波動。
四周的人離開後的田野,呈現了舒展的姿態,看上去是那麼的廣闊,無邊無際,在夕陽之中如同水一樣泛出片片光芒。福貴的兩隻手擱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縫著看我,他還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講述還沒有結束。我心想趁他站起來之前,讓他把一切都說完吧。我就問:
“苦根現在有多大了?”
福貴的眼睛裏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涼,還是欣慰。他的目光從我頭發上飄過去,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說:
“要是按年頭算,苦根今年該有十七歲了。”
家珍死後,我就隻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錢請人做了個背篼,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幹活時也就更累,他幹搬運活,拉滿滿一車貨物,還得背著苦根,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喘不過來了。身上還背著個包裹,裏麵塞著苦根的尿布,有時天氣陰沉,尿布沒幹,又沒換的,隻好在板車上綁三根竹竿,兩根豎著,一根橫著,上麵晾著尿布。城裏的人見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幹活的夥伴都知道他苦,見到有人笑話二喜,就罵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讓你哭。”
苦根在背篼裏一哭,二喜聽哭聲就知道是餓了,還是撒尿了,他對我說:
“哭的聲音長是餓了,哭的聲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難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後哭起來嗯嗯的,起先還覺得他是在笑。這麼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樣。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訴他爹他想幹什麼,二喜也用不著來回折騰了。
苦根餓了,二喜就放下板車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遞上一毛錢輕聲說:
“求你喂他幾口。”
二喜不像別人家孩子的爹,是看著孩子長大。二喜覺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裏自然高興,他對我說:
“苦根又沉了。”
我進城去看他們,常看到二喜拉著板車,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篼裏小腦袋吊在外麵一搖一搖的。我看二喜太累,勸他把苦根給我,帶到鄉下去。二喜不答應,他說:
“爹,我離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來,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輕鬆了一些,他裝卸時讓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車就把苦根放到車上。苦根大一些後也知道我是誰了,他常常聽到二喜叫我爹,便記住了。我每次進城去看他們,坐在板車裏的苦根一看到我,馬上尖聲叫起來,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來了。”
這孩子還在他爹背篼裏時,就會罵人了,生氣時小嘴巴劈劈啪啪,臉蛋漲得通紅,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隻看到唾沫從他嘴裏飛出來,隻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訴我:
“他在罵人呢。”
苦根會走路會說幾句話後,就更精了,一看到別的孩子手裏有什麼好玩的,嘻嘻笑著拚命招手,說:
“來,來,來。”
別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搶人家手裏的東西,人家不給他,他就翻臉,氣衝衝地趕人家走,說:
“走,走,走。”
沒了鳳霞,二喜是再也沒有回過魂來,他本來說話不多,鳳霞一死,他話就更少了,人家說什麼,他嗯一下算是也說了,隻有見到我才多說幾句。苦根成了我們的命根子,他越往大裏長,便越像鳳霞,越是像鳳霞,也就越讓我們看了心裏難受。二喜有時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出來,我這個做丈人的便勸他:
“鳳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時苦根有三歲了,這孩子坐在凳子上搖晃著兩條腿,正使勁在聽我們說話,眼睛睜得很圓。二喜歪著腦袋想什麼,過了一會才說:
“我隻有這點想想鳳霞的福分。”
後來我要回村裏去,二喜也要去幹活了,我們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麵,二喜貼著牆壁走起來,歪著腦袋走得飛快,像是怕人認出他來似的,苦根被他拉著,走得跌跌撞撞,身體都斜了。我也不好說他,我知道二喜是沒有了鳳霞才這樣的。鄰居家的人見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點,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著,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這才站住,翹了翹肩膀看我。我對苦根說: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揮揮手尖聲說:
“你走吧。”
我隻要一閑下來就往城裏去,我在家裏待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裏,我總覺得城裏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裏孤零零一人心裏不踏實。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裏住,苦根倒沒什麼,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捉樹上的麻雀,我說我怎麼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裏過得挺自在,隻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幹完了活,累得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裏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進城去幹活了。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後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掛,到了城裏,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裏住上幾天。我要是那麼住下去,二喜心裏也願意,他常說家裏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著,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幹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隻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麵,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裏麵,隻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夥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麼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糨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裏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頭去叫:
“叫我幹什麼?”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裏,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麼,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裏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裏,和二喜一起幹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裏,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裏,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呆呆看著我,以為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裏,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裏。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裏麵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抬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後,我便把苦根帶到村裏來住了。離開城裏那天,我把二喜屋裏的用具給了那裏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著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