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著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著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呼呼地往脖子裏灌,越走心裏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隻剩下一老一小,我心裏苦得連歎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麼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麵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麵條。”
我想著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麵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麵條,這孩子沒爹沒娘了,想吃麵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小碗麵,看著他哧溜哧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唇上舔著,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著腦袋認真地說: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麵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後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麼多路,走累了。我讓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著了,這孩子把兩隻腳架在牆上,睡得呼呼的。看著他這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牆上舒服,苦根這麼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裏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著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著後,總覺得心裏悶得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麵濕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著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裏幹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著玩著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裏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著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回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著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抬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裏告訴他死是怎麼回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著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得哆嗦,隨後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著哭著他睡著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著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娘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裏包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裏人中間幹活,累了還能偷偷懶。現在田裏的活是不停地叫喚我,我不去幹,就誰也不會去替我。
年紀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從前挑一擔菜進城,一口氣便到了城裏,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兩個小時我就得動身,要不去晚了菜會賣不出去,我是笨鳥先飛。這下苦了苦根,這孩子總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我一把拖起來,兩隻手抓住後麵的籮筐,跟著我半開半閉著眼睛往城裏走。苦根是個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著擔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會,他就從兩隻籮筐裏拿出兩棵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麵,還時時回過頭來問我:
“輕些了嗎?”
我心裏高興啊,就說:
“輕多啦。”
說起來苦根才剛滿五歲,他已經是我的好幫手了。我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和我一起幹活,他連稻子都會割了。我花錢請城裏的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鐮刀,那天這孩子高興壞了,平日裏帶他進城,一走過二喜家那條胡同,這孩子忽地一下躥進去,找他的小夥伴去玩,我怎麼叫他,他都不答應。那天說是給他打鐮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沒有放開過,和我一起在鐵匠鋪子前站了半晌,進來一個人,他就要指著鐮刀對那人說:
“是苦根的鐮刀。”
他的小夥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頭得意揚揚地說: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話。”
鐮刀打成了,苦根睡覺都想抱著,我不讓,他就說放到床下麵。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這孩子眨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說:
“鐮刀越快,我力氣也就越大啦。”
苦根總還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興,朝我叫:
“福貴,你慢點。”
村裏人叫我福貴,他也這麼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興地笑起來,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
“這是福貴割的。”
苦根年紀小,也就累得快,他時時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會,對我說:
“福貴,鐮刀不快啦。”
他是說自己沒力氣了。他在田埂上躺一會,又站起來神氣活現地看我割稻子,不時叫道:
“福貴,別踩著稻穗啦。”
旁邊田裏的人見了都笑,連隊長也笑了,隊長也和我一樣老了,他還在當隊長,他家人多,分到了五畝地,緊挨著我的地。隊長說:
“這小子真他娘的能說會道。”
我說:“是鳳霞不會說話欠的。”
這樣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裏可是高興,有了苦根,人活著就有勁頭。看著苦根一天一天大起來,我這個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們兩個人就坐在門檻上,看著太陽掉下去,田野上紅紅一片閃亮著,聽著村裏人吆喝的聲音,家裏養著的兩隻母雞在我們麵前走來走去,苦根和我親熱,兩個人坐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看著兩隻母雞,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時說的話,便一遍一遍去對苦根說:
“這兩隻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
苦根聽後咯咯直笑,這幾句話他全記住了,多次他從雞窩裏掏出雞蛋來時,總要唱著說這幾句話。
雞蛋多了,我們就拿到城裏去賣。我對苦根說:
“錢積夠了我們就去買牛,你就能騎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聽眼睛馬上亮了,他說:
“雞就變成牛啦。”
從那時以後,苦根天天盼著買牛這天的來到,每天早晨他睜開眼睛便要問我:
“福貴,今天買牛嗎?”
有時去城裏賣了雞蛋,我覺得苦根可憐,想給他買幾顆糖吃吃。苦根就會說:
“買一顆就行了,我們還要買牛呢。”
一轉眼苦根到了七歲,這孩子力氣也大多了。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時候,村裏的廣播說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壞了,我種的一畝半棉花已經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裏,告訴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著腦袋說:
“福貴,我頭暈。”
我說:“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陣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別再躺著,苦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