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後記:為何滯留在樟木頭(2)(1 / 2)

“90後”男工是個嶄新的群體——這些鄉村男孩大多是留守兒童,大多初中畢業。當他們離開老家來工廠打工時,會強烈地感受到差距。同“60後”“70後”的父輩不同,他們沒有講不完的大苦難、大話題、大責任,他們更輕鬆。雖然他們的路比都市青年更窄,但和父輩相比,又有了更多的可能性。現在的他們無須為拿不到工資而擔憂,無須贍養父母,無須結婚後非要返回老家。然而,女孩、網吧、械鬥、升職、轉廠、飲料——這些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構成嗎?其實,他們敏感、好學、自尊、反思,願意融入城市,並期望成為合格市民。然而,必須有一種非常強的力量支撐著,他們才不會被城市的漩渦迷失(盡管很多人最後都被淹沒了)。如何處理好這個關口,不僅是“90後”男工的問題,更是轉型期中國的問題。

年輕人很悍——非常、非常悍。在我和他們的交往中,我時常能感覺到一種張力。有時,他們會異常悲觀和煩躁;有時,又能自己走出一片天。隻能靠他們自己。而我的選擇是後退,再後退,保持一定距離的觀察。如果鄉村是母親,那城市便彌補了父親的功能——是城市教會了這些鄉村男孩文明的規則、愛的隱忍、生存與進階之道。這個對本能的壓抑過程同時也是成長的過程。在城市,他們學會了自我限製,但成長絕非等同於此,還包括對限製的抗爭和對自我的發現。

這些“90後”男孩,無論穿著多麼時髦,發型多麼誇張,言語多麼潮流,身上總有個不可磨滅的印記——鄉村印記。他始終記得自己從哪裏來。於是他變得憤憤不平——何以人生而不平等?!為什麼我不可選擇地成為農村戶籍的人?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國家,是時代。但我的焦點並非通過人物去批判社會結構,我隻是希望通過描述這些人物,讓他們活起來,讓他們的生命曆程得以真實呈現。人最有能量的時候是麵對困難的時候。當男孩們身處困境,是如何發揮潛能渡過難關的?他們那麼笨拙——那麼笨拙地試圖適應成人世界和工廠生活(讓我每每心痛)。

從鄉野草莽到工業鋼鐵,這個大時代裏有太多的傳奇,而我所選定的這些采訪對象,不過是汪洋大海中的幾滴。把他們作為研究對象,似乎難以和精英人物匹敵,但精英人物的特殊性似乎和普通人的生活相去甚遠,反倒是這些升鬥小民,因其普通,更具標本性。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也許最能反映一個時代、社會的本質和變遷真相的,往往不是大事件、大人物,而是作為社會主體的小人物的觀念、日常生活和行為選擇的細節變化。

在我和工廠路的彼此適應中,我漸漸明白,時空在這裏總處於不斷穿梭中,因為這是個尚未定型的區域,故而,它還沒有形成某種僵化;在這裏,傳統的悲憫和同情皆派不上用場,我每每感受到的,是強烈的震撼與顛覆。我試圖用以小見大的方式,通過個人微觀史來窺視當下中國。我無法用別的方式開拓寫作,我隻能用屬於我一個人的、獨有的方式,來描述我所看到的生活現場。我在樟木頭的寫作,無法不和工廠路息息相關。

我像動物學家般,敏感地意識到這裏——這條工廠路——是獨屬於我的天然標本。

當我用現實主義的眼光挽留下那些飄忽街景,用實錄般的詞彙描繪下諸多細節時,工廠路像酵母,讓最瑣碎最貼身的視覺經驗,變成了堅實可靠的證詞。我變得異常簡單,一心一意,隻幹這件事——觀察小鎮,揣摩工廠路。我試圖用文字記錄下兩種視覺記憶的隱秘聯係——睜著眼睛時所看到的,閉著眼睛在眼瞼內部所喚醒的。

感謝我在創作這本書的兩年間遇到的有緣人。

首先要感謝的是我采訪到的那些男孩們——當我推開宿舍的門,貿然打開筆記本時,他們向一個陌生人講述了自己的經曆,這種信任讓我感動不已。我還要感謝那些在工廠路遇到的其他人:宿管阿堅、阿麗,勞務公司阿彪,冷飲店老板老廖,宿友許月芳,大門口的男孩阿傑、阿林,以及服裝廠的母親,王校長,批發商老夏,等等。沒有他們,我便無法揭開工廠路的麵紗,亦無法看清此地繁複的內部肌理。

特別的感謝送給樟木頭“中國作家第一村”的村民朋友:他們在我定居小鎮時提供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幫助我熟悉和進入這個嶺南場域。細致入微地了解樟木頭,對我廓清工廠路提供了前提保證。同時,作家朋友們的勤奮創作在此地形成了強大的能量場,亦有效地激勵著我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