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後記:為何滯留在樟木頭(2)(2 / 2)

最深切的感謝要給予我的家人。從2014年1月開始采訪起,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日漸淡化:周五傍晚我坐車去樟木頭,利用周六周日采訪,而將家務瑣事丟給丈夫;而兒子亦默默忍受我的強迫症(我的寫作從淩晨三點開始,而兒子六點半起床後需自己解決早餐)。某個周日午後,我在疊衣服時,突然驚歎:我已很久很久沒有幹家務了。整整兩年,我像被一股強力吸附,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投入到那個火山口,而對身旁的一切皆處目盲狀。

在創作中途,我遭遇到一次意外阻礙:2015年春節前幾天,我騎自行車和另一輛自行車相撞,致使右手骨折,整整一個多月都裹纏繃帶。我焦灼似火,不知未來是否還可使用手指。我積累了那麼多素材,難道,就這樣白白流逝?或者,是上天看我太過操勞,用這種方式讓我休息?當我終於可以重敲鍵盤時,心尖陣陣顫抖。能夠書寫多麼幸福。多少人,滿懷心事而無力訴說。而掌握了書寫能力,便不能那麼自私,總糾纏在一己之私的小天地,而應該更多地看看周圍,看看別人。

最後時我變得異常焦灼、暴躁,簡直像個核彈頭。麵對諸多信息碎片,不知道如何整理、粘貼,宛如站在地震現場。某個淩晨,我用胳膊將腦袋環抱,陷入苦惱,簡直想就此放棄。突然間,又想起某個雨夜的經曆,醍醐灌頂般打了個激靈。

那一天坐上公交已是傍晚,眼看著車窗外景色逐漸暗黑,而司機卻發瘋飆車。一個恍神沒及時下車,已錯過了站,等看到路麵多了刺目白道時——車已過樟木頭進入清溪!車子戛然停止後,將我彈出。我是從一座橋上開始反方向折回的。一路上風雨將傘吹打得歪歪斜斜,我完全失去了時間感——周圍全是黑黢黢道具(道具樹木、道具工廠、道具林蔭道),我像在泥沼中眼耳鼻嘴中全塞滿淤泥苦悶不能言,慌裏慌張邁著小碎步,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朝前跋涉。

那段時間實在太長——大約四十分鍾!

隻身一人行走在樟深路,在深夜,急雨中。我艱難地想,難道這是我盤桓工廠路必得的禮物?這“獨自一人”的時刻,我所品嚐到的悲哀驚悚,無人依傍,將如何向別人傾訴?偶爾閃過的黑乎人影,像風幹癆病鬼(但能聽到遠處有狗吠)。我感覺身心處於極限崩潰狀,像進入瘋魔地獄,暗黑海底。我不斷對自己說,就到了,就到了。終於看到遠處閃爍著繁華綺夢的紅綠燈時,才鬆了一口氣,身體軟得像布袋。

還有一層感謝深埋心裏:感謝我的養母李照明和養父丁孝白。他們皆不識字,皆終身為菜農,皆於2013年過世。我常在夢裏看到他們,並為自己在他們晚年時期陪伴太少而深深自責。以前養母總是問我:“你還寫不寫字?”她不知世間有“寫作”這個詞,但她知道寫字是件重要的事情。我希望自己不要虛度光陰,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我相信他們一直在看著我,佑護著我。

1971年,我出生在新疆哈密的一個工人家庭,被養父母領養後,上的是農村戶口,直至考入大學才轉成城市戶口。1993年大學畢業後,我沒有服從分配,反而去了烏魯木齊的媒體打工。此後,我從未有過一份正式工作,一直處於邊緣和遊離狀態。也許,這就是我滯留樟木頭工廠路的另一個原因:童年和少年時期的鄉村生活經驗讓我了解中國農民;青年時代的顛簸動蕩讓我理解遷徙的艱難。我終於明白自己何以對都市,對白領,對官場等其他題材並不敏感,反而願意沉溺工廠路。在這裏,我嗅到了一種自己熟悉的氣味;在這裏,我看到的任何一個他者,其實都是我自己。我並非單獨存在,而是和周圍的別人共同組成了“我”。書寫他人也是為了更好地看清自己,認識自己。

最後的感謝應給予東莞——這個神奇的城市。東莞並非光鮮得無任何缺點,但這個城市卻有著無比的寬容度——它接納了那麼多外來打工者;同時,這個城市的每一點改變都異常艱難(既不像廣州有首府優勢,又不像深圳有特區政策)。但這個城市不僅有新鮮的活力,還有岩漿般的創造力,更有強大到不可思議的修補能力。所有對它所實施的汙名,終有一天,都會像少女出浴般水落石出。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為保護被采訪者,本書中的部分地名、人名及廠名作了技術性處理,但本書所呈現的事件,皆為本人親曆。

2014年1月至2015年12月

東莞樟木頭“中國作家第一村”、東莞下壩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