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後記:為何滯留在樟木頭(1)(1 / 2)

自2014年1月,我選擇東莞樟木頭工廠路作為田野調查地點時,根本沒想到這段時間會如此之長,直至2015年12月。這期間的幾乎所有周末和假期,我都滯留在樟木頭。我反複行走於工廠路——這條路集中了小鎮最重要的幾個大廠:電子廠、紙箱廠、塑膠廠、汽車配件廠、服裝廠,一溜煙排下去,或港資或日資,或興旺或蕭條,或整齊劃一或毛糙雜蕪,讓這條路充滿鄉野、科技、江湖等多重味道。

因工人下班時間多為晚上九點,我便不定期住在電子廠的女工宿舍。我以“90後”男工為采訪主體,但也寫下了一些計劃之外的采訪者。我並非想寫聳人聽聞的傳奇故事,而隻想寫普通個體的內心生活——在我看來,轉型期中國的關鍵變革實乃“個人之崛起”。我不想以傳統說教式的框架,用國家和社會、傳統和現代等二元模式來展開填空式敘述,而希望自己是個樸素的觀察者,和被采訪者間建立長期聯係,和他們進行深度對話,既融入他們的生活,又保持一種研究距離,最終描摹出一個個鮮活實體。

第一次到達樟木頭是2011年年初——如豁然拉開道卷軸,好喧囂的一幅市井圖,我的眼神即刻被黏住。那時,我對南方一無所知,隻驚詫於那黑白影像般的街道,那被混亂地用作廠房、出租屋、飯館、便利店的小樓。沒想到,並不在核心位置的樟木頭,在我的人生地圖上形成了分水嶺。

這個小鎮之於我,不僅具有空間意義,更是人和環境在某個特定時刻的奇妙同構:它成為我的安慰劑,又成為我難以捉摸的探索對象,而有時,又是充滿敵意較量的對手。

樟木頭的命運曾緊緊和收容所聯係在一起。在2003年“孫誌剛事件”之前,它曾作為形容詞頻繁出現在人們口中。但我和樟木頭的關係,似乎是我和整個南方的隱喻:那些最初的、最激烈銳利的時刻,我都沒趕上,等我到來,一切已進入尾聲。

從2011年年初至2013年年底,我蝸居樟木頭。這三年是濃縮的三年,完全無法和此前我在新疆度過的時日相比。在這個坦率到無情的嶺南小鎮,我的個人感官獲得徹底釋放,思緒極度飛揚。我常騎在自行車上構思文章,握著車把的手背被南方烈日炙烤。有一天衝涼,我驚詫發現,我手背的顏色單獨地變深了。一日複一日,南方以漸進方式沁入我的皮膚,緩慢而有力地改造著我的心身。從外貌看,我還是我,那個女人;然而,內在的某些結構發生異變後,我已不再是我。

我在樟木頭摸索著向前:不僅要努力適應南方生活,還要在寫作的苦境摸出條道路。時常,四周是一片黑沉沉荒野,我要從泥塘中蹚過去——不得不蹚過去——哪怕雙腳在泥濘中呻吟。我一麵在清晨的鍵盤上敲打字句,詛咒我何以陷入如此境遇;另一時刻,又吟誦自己創造的文字,感覺我的全部生命,會因這些文字而不朽。

2013年年底,我在東莞市區有了另一處居所,和樟木頭的關係,也發生了改變:我不再每日必經它,而隻是間或來訪。周末,我從市區出發,經過南城、東城、鬆山湖、大嶺山、寮步、黃江,到達樟木頭。這是條從市區到鎮區的路,車窗外的街景,從玻璃大廈到低矮民房、水塘、芭蕉葉、宿舍窗台、廂式貨車。

當我不用深陷其中時,小鎮所彰顯的黯淡與頹廢,似乎也淡化了許多。那些黑白版畫不再像一個個剪影,而變成一片片神秘海域。這種由近及遠的視角,讓我得以從更開闊之處,俯瞰小鎮。這是種全新的感受——我對這個地方沒有理所當然的歸屬感,但同時,我又反複來到這裏,矚目它的每一個細小變化,像精神上的監護人。

黃江和樟木頭交接的地方,叫牛屎坳。車從那裏俯衝下來,便正式進入樟木頭。那一刻,整個小鎮驟然冒出。那是緊張的一刻:時間突然以一種超自然的方式慢下來,一切都被放大、放緩、放慢。一切都變得模糊而神秘,像張老照片,看不清逼仄的出租屋,便宜的小旅館,一個挨一個的大排檔,也聞不到混凝土、油漆、灰塵和熟食混在一起的味道,看不到廉價塑料盆、被套、拖鞋相互擁擠的場麵,隻有一籮筐一籮筐的橘子凸顯,像座座傲然金山。道路從這裏分成兩條,一條依舊是莞樟路;另一條,是先威大道。我的居所,就在先威大道旁。而我要去鎮中心,須先穿過整條先威大道,在鐵路橋(橫跨莞深動車鐵路線)處拐彎,才能進入。整個小鎮的道路像條大章魚,不斷分岔、勾連、組合,最終粘連成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