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後記:為何滯留在樟木頭(1)(2 / 2)

絕不能從建築學的角度去考量這個小鎮,也不能從社會學,而隻能從心理學進入。每一次,從市區駛向小鎮,我都會有種莫名的興奮。我知道我即將從有序進入無序,從整潔變為混雜。那些場景,本來我恨得要死,但因長時間浸淫,又讓我對它們產生出一份依戀之情(我知道這種感覺很虛妄),但某種無理性的驚喜,總會在越過牛屎坳時油然而生,好像此前腦袋裏裝的都是糨糊,之後,變成了玻璃,一切都清爽起來。我無法解釋這種生理現象,就像我無法解釋經期來臨前女性會格外暴躁一樣。當我的目光掃視那些雜亂建築時,陽光如魔術棒,倏地一下,點燃了奇跡世界,讓我渾身滾過暖流。

在東莞,你隨時可以找到幹淨和精致。尤其,環繞著玉蘭大劇院周圍,無論是市政大廈、圖書館或展覽館,建築物都寬大牢固,堅挺篤定,有著金屬的閃光,瓷器般高雅。幾乎每個鎮的中心地帶,都是玉蘭大劇院的微縮版——相對整潔,相對幹淨。從牛屎坳進入樟木頭,像將優雅品位凍結,闖入另一個場域。這裏既喧囂又寂寞,其獨特風格,無從模仿。正午時分,路麵被行人、廂式貨車、各類垃圾和噪聲裹挾;到了傍晚,一場微雨落下,街道如倦怠母蛇從酣睡中醒來,渾身閃著磷光,呈現出某種特殊的冷靜和內斂。

當我以小鎮“假想遊子”的身份再次返回時,慢慢領悟,在小鎮的定居生活,已讓我發生徹底改變——我終於告別了青春。原來青春期的結束,並不是在某個固定的時間點上。

從2014年1月起,我開始準備新的創作選題時,條件反射般,將田野調查的地方放在了樟木頭。首先,三年定居經驗,讓我對這個小鎮已有了全方位的感性認識;其次,我在小鎮的小屋依舊保留,它可作為中轉站,讓我免去後顧之憂。

如果工廠路是一條緯線上的點,那時間便是一條經線。

兩年中,工廠路的外表並沒有什麼變化,最大的改變,是我的眼神。最初所見的那些小攤點、廠房和宿舍,都變得不那麼粗陋,現在,它們深具蘊意。是時間幫助了我,讓我對工廠路,對樟木頭鎮,乃至東莞、廣東及南部中國,有了新的認識。時間鍛造了我的耐心,讓我對各類細節不斷打量,不斷提問。當我在解決這些問題時,發現工廠路不僅僅存在於地圖上,更存在於我瞳孔的顯微鏡下。它不再是簡單的點,而變得更豐富,更具有詩意。

工廠路成為我理解當下中國的一把音叉。我慢慢領悟到,在珠江三角洲的工業區,最容易也最會被忽視的東西,其實就是那些最顯眼的現實。盡管有那麼多描述工廠和工人的書籍,但是,當我全身心沉浸工廠路時卻發覺,此前的閱讀並不能對我有所幫助,我隻能跌跌撞撞摸索,靠自己的眼睛,靠自己的鼻子。

觀察是第一步。假如沒有日積月累的觀察,就提不出問題。而通常,答案就包含在問題裏——因為提出問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經曆龐大時間流的淘洗後,我發現不是我在凝視事件,而是事件以千手千眼不同麵貌凝視著我。一切都可以勘測,哪怕是深埋人心的秘密——隻要你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

看看那些招工啟事便知,生活在鄉村的人是被呼喚到城市。他們走出田埂,洗了把臉,拎起包,跳上車,就來到工廠路,開始了打工生涯。他們有更多更好的選擇嗎?當農村日益凋敝,他們怎能在一片空蕩蕩的風景中繼續住下去?鄉村邊緣而原始,雖然有著原始的生命力,但卻無法滿足村民對幸福的向往;而城市有城市的法則與契約,並非遍地黃金。在我看來,新舊碰撞時的那個刹那——那個非常新鮮、非常銳利、非常刺目的瞬間,無異於一塊大陸碰撞到另一塊,生發出的震顫是輝煌的,是值得書寫的。此前的書寫誤區,是先驗地預設進城的鄉村人都淳樸善良,強調其弱勢地位,強調導致其墮落或失敗的悲慘命運皆因都市凶險,城裏人冷漠,這樣一來,鄉村人和城裏人都被扁平化。事實一定比這種描述更豐富,更具有彈性,更微妙,更不那麼一刀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