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給“女神”打電話(4)(1 / 3)

在床上複又躺下,以為世界將一片安寧,自此後平曠似野。

然而,那吟哦聲居然持續不斷,那貴州味男中音持續不斷地為虐四方,把所到之處都踐踏為泥。那變味的普通話雲淡風輕地充滿禪腔,像神經病發作,有些字清晰如石刻,有些字飄蓬高飛如蒲公英,隨便到哪裏,隨便。我的耳膜像電蚊拍,終於電到幾個詞語,並聞到股模糊冒煙味——安全、為你好、千萬不要、除非……老班真的有問題!他應該拘住自己,免得詞語胡亂飛舞。

不由分說,一股怒火直躥頭頂,我再次出門。

噔噔噔到樓門口,衝那男人絕望大喊:“老師你好,你的聲音太洪亮,樓道的回聲大,宿舍裏聽得一清二楚……”我知我已踩過線越過界,已棄置風度不顧而像瘋子,然而我像酒精中毒的醉鬼,在醺烘中不知理智為何物,瞪眼朝男人射去X光。

老班驚歎的不是我的語言,而是我的狀態——那稀裏嘩啦不顧一切的瘋女人狀態。

他一念之間了悟,即刻錯愕失笑,點頭道:“好好好,我們到旁邊……”

再次躺下,雖然耳畔依舊模糊地有聲響,但卻像隔了一兩座大山,任它怎樣,也無法通過錯綜密道粘上耳膜。複又陷入昏沉,企望能盡快陷入全黑夢境。

在最後快要幻化成槁木時,我突然想起了許月芳——我這麼大動靜起床,出門,進門,反複兩次,她不可能不被吵醒,而她居然啞口無言,隻是躺著,既不參與,也不助陣。何也?

第二天在樓道裏碰到譚小菲,她盛邀我去宿舍聊天。

跟在她身後走進B519,她讓我坐在下鋪後,取下發圈,打散頭發,準備洗頭。

“每天都要洗!車間裏不知飄的是什麼,頭發膩膩的,不洗沒法睡覺哦。”這麼長的頭發能幹嗎?她又笑眯眯,“一會兒就幹了,沒事的啊!”

譚小菲的工作是檢查收音機的音波是否正常。每日站在拉線前,將每個產品進行調試,把不正常的貨挑出來。這活談不上技術,師傅一教就會,之後,便是將那個動作重複一萬次。十一個小時站下來,腰痛眼酸。

我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走來走去。頃刻間她已清洗完畢,將整個頭發倒傾過腦袋,用手指拍打著,試圖讓水滴盡快脫離。這真是一頭好長發——黑、濃、密。這女孩吊梢眼,雙頰削窄,嘴唇微翹,鼻梁挺直,身材好到不行。這真是一具好到曼妙的身材——從頸子、肩膀、手臂、背部、腰肌、臀部,那弧線像一隻昂貴的瓷瓶,一點贅肉都沒有。在這蛛網般繁複逼仄的宿舍裏,到處是這樣的好頭發,好身體。

我近乎嫉妒地感受著她那像一整壺盛滿著水的狀態,那像花的頸須般性感的手指,那像毛色豐潤的雌性動物般抖動的肩膀。也許隻有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才會體會她的美好:那身體完全處於無意識的蕩漾中,完全是造物主奢華的恩典。那稀薄的皮膚,那濃黑的頭發,全都發著微光。每個女孩都是一個微光體,而她們卻不自知。等她們變成邋遢老太婆,淚腺失控頭發灰白時,她們也許會想起曾經的某個瞬間,被一個牡蠣般靜默的中年婦女長久地注目。

我詢問“白衣女生挨訓”的緣由。她說,老班規定晚上九點要返回宿舍,那女生九點半才回來。譚小菲撇嘴——“其實啊,我們不到九點就睡了。”“太累了,哪裏有工夫出去?”突然我回過神來——曾莉莉沒來吃飯的原因,也許就因為這白衣女生。

想到B哥一頓飯能要到女神電話,便不難理解白衣女生的晚歸。好像進入電子廠就是進入到一個密閉的容器,隻能裝上恰恰好的情感內容,裝得要合宜,要不多不少。譬如學生工吧,是三個月;譬如非同鄉的男工女工吧,最多到春節前。如此,每一個尋找女神的人都抱著“癩蛤蟆能吃天鵝肉”的願望;而每一個被別人尋找到的女神,都如速凍人般癡呆,不知今夕何夕,被一種茫然感圍困,好認真好興頭地聽著對方講話,直到過了九點,過了九點半。

說話有這麼重要?B哥打電話打到手痛;白衣女生拍拖到過了九點?這些已讓我吃驚,更令我感到意外的,卻是譚小菲!原來,她根本不是B519的人,而應住在隔壁B517——她像坦白地告訴我她不叫譚小菲一樣,說出了這件事。

咦?怎麼回事?

原來她分配進的B517,隻有她一個學生,旁邊宿舍裏有她的同學,於是,她便抱著枕頭來和同學擠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