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給“女神”打電話(4)(2 / 3)

“這張床,你們倆睡?!”而她笑眯眯點頭。

宿舍陌生如異國,景色皆非我所慣見。那床——幾乎是懸空城堡,雖然輪廓曆曆,但,一人睡都逼仄,倆人如何分配空間?白天不動十小時,晚上再睡二分之一床鋪,能休息好嗎?我囁嚅著,忍無可忍,終於把疑惑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已經很累了吧,擠在一起不是更累?女孩突然把頭發甩到腦後,將臉容正一正,美目直愣射出閃電:“白天太累了,晚上再不說說話,第二天沒法過。”

“說說話”這麼重要?那從詞語裏釋放出的乙醚,能將苦痛折磨都化為烏有?非要來那麼一下子,碰,胡了!大叫一聲,才覺得這一天沒有白過?這一天,憋了十一個小時的氣球,終於爆炸開來。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周六晚八點,路過乒乓球室,發現那幽暗黑洞裏擠滿人,如密匝匝灌木叢。

站在前麵甩著水袖表演的,還是老班。還是那種慣用的打壓式口吻,攻勢很強的聒噪——“你們不能……”“你們要……”“校長說……”真是奇怪。總是他在詰問(肩膀像被無法控製的痙攣搖晃著),釋放自來水語言;而泱泱大眾如蜂巢裏的幼獸,躁動不安,嚶嚶嗡嗡。這拉鋸戰要演到何時?這毫不讓步鉚上勁的訓話除了證明自己無能愚蠢,還有什麼?

掐指一算,學生工來廠已兩個月,而學生們依舊沒被徹底馴化,依舊在抗爭,雖然被逼得五官起舞,不是“哇”“噢”,就是“吔”“切”。這些一窩蜂的感歎詞裏藏著不言而喻的豐富。老班並非不懂,但麵孔繃得很緊,眉毛壓低,像所有身居要職的人那樣顯出稍稍的煩躁和沉重。他氣急敗壞地說說說,那種說像一根筋繃著,隨時會裂斷,氣絕倒斃。他神經亂躁卻毫無對策,理解力總是施錯了地方,像對方身上受傷,他卻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紮,完全無心無肺,根本不搭界。他不懂視角轉換,不懂自己這樣的醜陋舉動也會散發出負能量,而這能量不會輕易消失,如天地萬物的一切能量不會消失隻會轉換般,它隻會轉換成另一種形態,卻仍然是同等能量。

我試圖在黑壓壓人群裏尋找曾莉莉,但兩百多人擁擠,讓這裏像火車站候車室,根本看不清人的麵孔。我隱約感覺上次和曾莉莉分手,怕是最後一次見她(而我多麼想再見這個女孩)。經過工廠生活的放逐,人人都會變粗,而她卻試圖保持一種平衡——臀部的平衡。這種抗爭在這個如煮沸餃子喧嘩上天的場域,多麼難得。

到A503後,我驚詫發現,除白臉羅大勇辭工外,其餘的都在。

我錯了。我原以為第一個要逃走的定是B哥,而他卻留了下來——好像浪蕩隻是迷彩裝備,隻為偽變,而內核卻異常堅韌。羅大勇從戴上藍圍巾起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他不是學生工,不用和老師鬥。隻要他說了第一句謊,便用第二句來補,那麼還差第三句嗎?輕易於焉變得更加輕易。及至他戴著藍圍巾離去,A503的人並不覺奇怪。

走了就走了,大家懶得拆解這行為背後的緣由。說到“累”——哪個人不累;說到“累病了”——哪個人不是病人?軟弱、妥協、自憐,這些原本塞在一千零一夜魔瓶裏的巨獸,一旦竄出,便猛暴成蘑菇雲,甚至都嚇到了自己。於是,那肉身七零八落地逃遁而去,背影裏閃著一點點藍,像天空一樣幽深,像寶石一樣沉寂。

A503的人無比同情學生工——雖然他們也是學生,但他們是主動打工,出門前知道要吃苦(即便這樣,羅大勇還是逃了)。學生是被動打工。他們和老班的矛盾已白熱化。尚小利說和他一條線的男生想回家想到瘋,但老班押著身份證不給,學生就背地裏跺腳罵老師“坑人”,說要想辦法拿回身份證,一拿上就走;說老班每周給學生一百元零用錢,但車間太累,宿舍太無聊,所以男生熬不住想回家,而老班總是恐嚇,“如果沒做完就回去,要被開除”。

尚小利說進廠後工資是筆糊塗賬:幹一樣的活拿不一樣的錢,交的社保也不一樣(有的七十四,有的一百九十四)。他歎息不解:“我這麼小的年紀,買什麼社保?”

而現在,他們已完全適應了工廠生活。說剛開始,“腳痛得不能忍”,而現在,“腳已不疼,變得有些麻木”,甚至,“站得時間太長了,如果坐下,大腿會覺得特別酸痛,反而不願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