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給“女神”打電話(4)(3 / 3)

啊?!甚至,——不願意坐!

一陣絞緊的感覺扼在心裏。

站得太久後會忘記坐,乃至不習慣坐,甚而到最後——不想坐!

那種雖然細小但卻連綿不斷的折磨,最終讓人的身體內髒發生了異化。站著的人宛若聖徒——一直處於單純的正在進行時中,而不能隨便移動。於是,站,雖然沒有鞭子和鋼刀,依舊帶著狂怒的野蠻之力——它剝奪了人對美好的感受,它在摧毀意誌,牢固地占有你的每分每秒。不久你就會發現,它已經不吐骨頭渣兒地整個吞噬了你(沒有打折,沒有回扣,沒有矯情)。你徹底地變成了一個你根本想不到的人——你經曆著痛而不覺得痛,如啞巴般保持沉默,甚至不想從痛的堡壘裏穿過。難道你真的需要這種痛——如鞭打派需要鞭打——才能完成那無法替代的救贖?

尚小利說現在的生活是“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每天重複,枯燥如服刑,老劇情老台詞老情緒,天天上演。“特別單調,特別無聊”,完全忘記時間有長短針。長夜漫漫,骨頭生鏽。上班不能說話,“小聲說幾句都不行”。於是,人變得拘謹寒簡,如枯木般靜默,白白長了靈巧的舌頭。要悍然關閉記憶之田,感覺之田,讓每個毛孔都枯萎,要做到對什麼都不吃驚。啊,吃驚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啊,大漠蠻荒,一分一秒。

說有人偷偷把手機帶進車間,但,根本沒時間玩——太忙。而且,如果給“管理者”看到,“會罵得很凶,很凶……”。挨罵時的心情,真是壞到穀底,覺得整個人都像一攤剛出土的動物遺骸,散發黴氣。那樣的時刻,“趕快低頭不吭聲就好,如果頂嘴,會更慘”。在尚小利看來,車間好像一個池塘,各種生物互相寄生,相互開發,相互利用,相互勾連。員工身處最底層,如果觸了黴頭,一定要“不頂嘴”。若把老大搞得麵孔發紅像醉酒,定要出事。和老大爭辯真是太天真,是智商降到零,不如幹脆不說話。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尚小利邊說邊笑,十七歲的臉上顯出皺紋。和吃飯時忌憚阿堅不同,這一次,他又恢複了率性而為的狀態。他說話的模樣幼稚可笑,像個沒頭沒腦嘎嘎叫的孩童,語言的稚氣讓他幻化成了七八歲。

他說如果員工做得不好,一堆貨,那就慘了:“三級痛罵”開始循環——主任罵老大,老大罵員工(主任從不直接罵員工)。有時員工被罵急了,也會和老大吵。但現在工廠缺工,一般不會隨便炒人。然而,“最好不要和老大吵”,他呻吟了一句,“你等著穿小鞋吧”。

星期天幹什麼?男孩們異口同聲——“睡懶覺!”然後呢?“出去爽一下嘍!”去市場買衣服!吃小炒!在網吧熬通宵!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到過鎮中心。尚小利說如果放長假,他想去看他爸。他爸三十九歲(二十二歲當爹),在黃江鎮田心村工廠已幹了五年。他爸說,村子裏什麼都有,像個鎮;他爸的聲音很體己:讓宿舍裏的人都來玩。

有這樣一個結合了智力和善心的爸爸真好——大家還能向生活要求什麼呢?每個人都等待著放長假。尚爸爸對工廠生活了如指掌,不僅關注男孩們的生活,還進行適時的指導。他完全能理解男孩子們的遭遇,因為,可以說,這些生活就是他曾經生活的翻版,他就是在這種磨礪中逐漸變成社會學家的。

他告訴男孩們“要忍耐,多為別人著想,吃點苦不怕”。他的話語裏有種鍾愛到極致的無可奈何,有點小小的舍不得,有點無盡的感慨,像一隻手掌撫摩在腦袋上,輕極柔極。

這電話包含著比愛更重大的東西,讓所有男孩都著魔——簡直是蟬聲紮耳的悶熱中唯一讓人涼爽的東西。一種新異的滋味生發出來,像嬰兒初次嚐到甜味之外的陌生,那混合的酸苦讓他們知道,成長原來就是這樣。

尚爸爸說:你們要幹夠三個月,你們要聽話。

他和老班說的意思都一樣,可一個是關心疼愛,另一個是盤剝勒索。

尚小利還是那麼瘦那麼黑,但比我第一次見時更俊挺更健朗。他確實有所改變——他一直都在成長。成長就是藥方,就是希望,就是罪愆的救贖,就是擺脫舊有的苦痛,就是有機會換穿另一件新衣,以新麵目感知新世界的寬闊奇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