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著眼微笑。沒錯我真的聽到了那句話(直到現在我用十指敲打鍵盤時依舊能感受到那時心跳的速度)——“她是個女的!”
啊?!這樣一個人(逾越,冒犯,侵入),居然出現在工廠路逼仄的小店。一時間,我聽不見木板長條桌旁嗡嗡的交談聲,咀嚼聲,餐具輕碰的刮磨聲,像投射燈陡然打來一束光,耀得眼睜不開。我感覺這個詞的指向並不真實。我適才分明看清了那張臉:不施粉黛,五官玲瓏,皮膚白皙,骨骼清秀。在偶爾的一瞬,我們的目光還碰到了一起——內心的某種鋒芒對上了,引發出一陣輕微的戰栗。
她是那種重義氣,有話挑明了說,不拐彎抹角的女孩嗎?她是那種因被男人傷得發狂欲死轉而尋求彼岸撫慰的女孩嗎?現在,那叉腰、那挑釁、那吆喝,處處都印證著她溢出雌性之外的雄性氣息。而那個長發藍風衣,隻低頭淺笑,宛如阿拉伯舞女,輪廓凹凸,小臉蒼白如冥紙,正布爾喬亞地嘰嘰歪歪欲拒還迎,拿捏得讓觀眾嘔吐。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某種禁忌被破除了,空間裏彌漫著背叛的味道(還有悲壯)。而我和她(那畸零者!)僅相隔兩米——相互的汗氣先一步進入對方的生物感知。現在,我和她隻有性別,沒有其他。我甚至看到格子衫下,聳起兩個淺淺的小丘,很小。但那觸點格外刺目,看一下就被灼燒,像看到了要害。那點凸起是她的罪,是這個空間所有人的罪,是混合了敏感、激情和危險的罪。
而她生得那樣幹淨幹練,模樣清新,何以演化成異類?她走過怎樣的漫長曲折,經曆了怎樣的驚變動魄?她那具清麗的身體裏,好像充塞了太多像剃刀插滿的鋒利傷害。是什麼事情讓這女孩就變成一堵監獄的外牆,冷硬不可攀?而“女神”瘦高長腿,整個人都帶著種櫥窗展示頂級鑽石的味道,於他人有種自慚形穢的不愉快感。她的盛裝豔容在黯晦小店裏燦爛輝煌。她那樣裝腔作勢,難道因格子衫甘願隱形其後,當金絲絨,才烘出這水銀般流動的冷豔美?
男孩們不為所動——該吃吃,該喝喝,每個人都拉下眼睛的簾幕,絕不透露出一絲絲情感的判斷,像戴上麵具的人模。隻有我,像遭電擊,舉著筷子凝固著,不知朝前還是朝後。所謂差異或代溝,就是指這種理解上的溝壑嗎?其實,我很想問一問他們的感受,但他們一本正經吃東西的狀態,讓我把要說的話忘了(或者,在不斷盤旋腦際時都改了樣兒)。我不知該從何說起,話直打結。我和男孩們從來沒有順暢地交流過——我們總處在錯位中(想法錯位,詞彙錯位)。男孩們的臉淹沒在火鍋霧氣中,像虛幻的影子,根本對不成焦。
如戲如夢。眾人嬉笑舉筷,隔著滿桌雜混酒瓶,狼藉杯盤,似笑非笑地盯著那一對。原來所有的人皆知這兩人有一段情,而她倆如跳探戈,你進一步,我退一步(周遭的人都格外識趣,隻抿嘴兒微笑)。這一切看起來那麼協調又那麼荒謬,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塊玻璃碎片,靠虛騰騰的白霧黏合成一個整體,脆弱而虛妄!
我舀了半勺湯,咂摸著湯的滋味。我必須學會緩慢地吃飯,學會每喝完一勺湯後,都適度地停頓一會兒。
像為從不安情緒中轉移,尚小利突然說起上午車間發生的衝突。
“人被抓走時,戴著手銬,還有腳銬!”
“腳銬”比“同性戀”更具震撼力——所有的人都頓住筷子。
他重複:“真的,真的是腳銬哦!”
那個衝突暴力時刻,車間裏的人都提起心尖,詫異這經曆和此前完全不同,故無檔案可附筆。車間裏誰都不敢擅自挪動位置,走過去湊熱鬧,所以,大家隻是看到宿管、保安的身影交錯晃動。而尚小利所處的位置,剛好能縱覽全局。但他隻瞥過去一眼,便——“嚇得不敢多看”,“趕忙低頭幹活”。他在心裏感歎,“還是管好自己吧!”他爸爸此前再三警告,並透露過車間生活的暗黑,所以他有心理準備。當那衝突像雲母般閃著水晶光猝然出現時,他條件反射地記起了那些教誨。
這時,空降來一個老頭——端端正正的臉,規規矩矩的西服,滿頭銀發梳得鋥亮如鋼琴內弦,緘默不語,行走如風,把威嚴的磁場留在身後。這老古板是誰?這老怪物是大老板嗎?
尚小利的詞庫中搜不到合適的稱呼,慌亂間選了個異常別扭的詞——“管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