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管理者也來了。”
他突然臉色通紅,嘴角扯起一絲尷尬的淺笑。連他自己都被“管理者”這樣的大詞給噎了一下。他根本不知道那老頭的來曆(也不可能知道:身處生物鏈最低級別),而那人走過時,表情那樣平淡(像對小瑕疵有所責備,但立刻又原諒),那種深感自己已走到人生蕭索之境的氣度,讓眾人無法視若無睹。
衝突發生在上班兩個小時後。兩個人突然爭執起來,像有毒的煙霧一下子鑽進一個人的嘴裏,讓他整個上顎都被封住,呼吸困難。他的胃刺痛起來,腸子也咕嚕咕嚕轉著疼,像裏麵有一把彎刀。疼得太厲害了,他便四處尋找湊手的東西,不願隻自己一個人疼。鐵棍伸出去的瞬間,那人的嗓子眼直跳,緊張得一身透汗。可他到底還是幹了。
他沒想到對方的身體那樣薄而易碎,他誤以為那裏有個無比堅實的內核。
那過程像蓋指紋一樣。
對方身體的關節像火車鉤扣被卸開鬆脫,整個人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一個人拆卸了別人的身體;而另一個,像性愛高潮時那樣忍不住貓叫出聲。
整個車間兩百多人,每日都在白熾燈下忙碌幹活,沒人記得住仇恨從何而來。仇恨自己會萌發、成長、變異、壯大,成為獨立的東西。在上午的光線裏,仇恨變得新鮮豐滿。那根直愣愣的鐵棍幸災樂禍地完成了從眼睛渡向腦子,再由腦子回到手指的一種詠歎。仇恨無聲息地穿過一隻手,找到了鐵棍。用盡力氣發射出去。鐵棍出其不意,讓車間裏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血淋淋的仇恨就擺在眼前。所有的人都頓住手臂,僵成雕塑,對這場肉體衝突帶著淺淺納悶,眼珠子左一下右一下,像月亮的碎片在河灘幽幽發光。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於是結局變成極簡的幾個鏡頭:警察連喝帶嗔地押走了一個,擔架吱吱嘎嘎地抬走了另一個。空了兩個人的地麵顫出一圈圈恐懼,像一塊大石頭落入水中……
上午就此黯淡下去,整個車間變得蕭索起來——好像那老頭身上的味道一直盤桓著。
當然後來一切都像平常那樣恢複了平靜,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鐵棍預示著某種征兆——這地方彌漫著看不見的仇恨。在場的每一個人,其實,什麼都不是,不是工人,不是正在幹活的人,不是窮人,nothing,其實,是另一些直愣愣的鐵棍,隻不過外麵包著血和肉,掛著衣和衫,晃著眼珠子而已。
車間是個很現實的世界。羞愧和膽怯工人們擔負不起,人人的行為都堅定而冷漠,甚至還帶著絕望的滿足。每個人的手邊都有湊手的工具,隻是下不了狠心。再說又何必。離開這家再到別家,不在這個車間就到那個車間。工廠路到處是工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像一個舞台,足可滿足任何人的表演願望,又何必急著下台?不如慢慢幹,把一天天,一年年過完。
鐵棍事件會成為往事,不斷上映在每個人的睡夢中,像一台剪接機故障後亂跳的畫麵,一幅幅插入腦際,刪不掉擦不去。
離開火鍋店朝電子廠走去時,已是夜裏十點半。阿堅忙碌一天,要趕回家睡覺;我也困意四起;而男孩們卻個個意猶未盡,依然亢奮,耳廓上的動脈血管像紅絲線般閃亮。路邊,三層小樓頂部撐出的“網吧”在榕樹枝頭閃著魅光,似女妖在伸手召喚。
穿過廠門後,我驚詫駐足。
這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間,從這個地點,窺視電子廠內部。平時所見景象,盲腸般毫無特色,此刻,卻廟門坦開,光影交織的視覺印象那樣強烈。那扇玻璃門大敞(平日不僅緊閉,且掛著鏈子鎖),內部世界像珠寶陳列館熠熠放光,工裝人在光線下動作,剪影清晰。
原來在電子廠,時間不是直線的,而是環形的——上白班的人在夜晚睡去時,上晚班的人便開始了工作。所以,夜晚是結束,也是開始;所以,回到結束,就是新的開始。周而複始,循環往複,把二十四小時的每一個空當都填滿。
豎在飯堂與車間的柵欄門亦大敞,貨櫃車的後門也洞開,工裝人在忙碌搬運膠箱。我平日所見的這些貨櫃,個個都是公路海洋中的大鯊魚,齜牙咧嘴,橫衝直撞,像得了躁狂症,完全無法抑製地肆意脫軌,非要把體內的脂肪、肌肉、精力通通消化光才歇息。而此刻,這龐然大物馴服恭良,不僅垂下雙翅,耷拉眼皮,毫無示威之意,反而謙卑地表現出寵物麵對主人時絕對信任,絕對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