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個地方會聚到電子廠的人,像逐水草而居的遊牧者,他們都是勇敢的遷徙者。他們受到了怎樣的蠱惑,放棄家鄉,遠山遠水地來到異地?他們對遠行的熱情來自哪裏?盡管城市的各類統計數據都將這些灰色人群忽略不計,但必須承認,他們是活躍的一群人,而且由於規模龐大,因此在打工之地已形成了一個十足的工業集市。他們已不再隸屬古典鄉村,已是城市文化的一份子,屬新時代中的一員。但奇怪的是,他們一直處於恍惚的遊移狀態,沒有被準確命名。
B哥給女神打電話,打得字斟句酌、搜腸刮肚、口幹舌燥、昏天黑地,像在沙漠裏打一眼泉,在雲朵裏汲一點暖。與其說他喜歡給女神打電話,不如說他喜歡這種狀態。
——說情話的狀態。
一個獨體和另一個獨體想要發生交流,竟是苦惱的開始。
甜言蜜語像煙霧彈,像傳染病——男孩讓自己從枯燥的現實中超拔出來,在另一套詞彙係統中,重新燃起熱情。所以A503別的男孩容忍著B哥,容忍著電話粥。那樣長時間的勞作,他需要發泄。他不是說情話,而是念台詞——全宿舍的人都屏息,等待他繼續演下去。電話不是電話,是催情素。大家跟著他,一起享受情話的眩暈。隻有在每夜的一通電話後,滿麵飛紅,才能安然入眠。
但問題的中心是女神。
——她們!她們何以允許男孩兒這樣做?
她們和他聚在一起時不停地聊天,分開後一連幾小時打電話,直至演化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她們和他好像在靠詞語維係和現實的關係。她們麵對電話時,雙眼像貓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那些塞滿心尖的恐懼,難逃宿命的悲苦,背井離鄉的哀愁,難道通過這種方式都被轉化成毫無倦意的亢奮了嗎?
難道她們和他都染上了詞語症?難道她們和他一同著迷於詞語世界,認為這比真實世界更為廣袤神奇?她們和他一樣,剛剛度過青春期,剛剛喪失掉甜美童音,剛剛進入青年初期,在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時又喋喋不休。於是她們和他建立起一個情色場域,讓情色變成詞語從口中湧出。
在電子廠,戀愛是有期限的。對B哥來說是三個月;對女工們,是春節前。於是,一種新的戀愛格局這樣形成:一個不當真地說,另一個不當真地聽。啊!青春多麼賤。女孩們有的是時間傾聽,毫不還價,就那麼心甘地貢獻著耳膜,貢獻著媚笑和讚美。本來是毫不相幹的個體,什麼時候已在身上著芽生根,一點點齧入肉裏,甩也甩不掉。
在情話中,大腿不是大腿,乳房不是乳房,一切都變得神魂顛倒,值得每天晚上穿過電話線的迷宮去尋找那些蹤跡。白天在車間渾渾噩噩,好像那個幹活的人是自己派出去的替代品;到了夜晚,甚至從工廠路約會返回宿舍,衝了涼,依舊要再打一通電話(一個人躺在床上,像睡在炭火席上,直愣愣地等著睡眠來臨,簡直能讓人萎靡不振到想去自殺)。那些大膽、熱烈、殷勤的情話像氣味,從一個人的皮膚裏滲出,再滲進另一個人的皮膚。於是兩個人都變了,變成另外的人。他們在情話中膨脹、瘋狂(而他們正需要這種膨脹、這種瘋狂)。
而戀愛無果的原因,是他們根本就是一群灰色人。他們走得那麼遠,用的時間那麼長,可還是農民,不能切實地進入城市。他們一直處於分裂狀態:長期生活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而被稱為自己的“家”的地方是想象中老了以後才能回去的地方)。這種分裂所造成的“生活不在當下”的精神痛苦,催眠出這個怪胎——不斷給“女神”打電話,而那些電話又根本不算數。
打工是一回事,年齡又是另一回事,兩者不能相提並論。男孩進了工廠算是男工;可按年齡算,他們尚處少年向青年轉換階段。這些半大小子從故鄉來到陌生之地討生存,難免緊張害怕。他們的身軀還未徹底健壯,而他們的見識也隻是淺淺的一點水窪,他們所擁有的,是青春的生氣,勃發的激情。每個人都如一滴露珠,高速旋轉著七彩陽光,而那些光彩會在眨眼間全無蹤跡。
這些貴陽男孩如願以償地共住同一間宿舍,但卻沒分配在一條線上。上班後各自散去,下班後集體行動:一起吃飯、打台球、打遊戲,什麼都一起(絕不會丟下哪一個)。在電子廠,每個人都是一點螢火,空掛掛地孤單晃動,難免會陷落渺茫,而眾人會聚,即便周圍是碩大昏夜,也不至讓自己縮小至無,總有一點微光在前方。
所以,一定要“一起”;所以,工廠很討厭男工的這種結盟狀態——其中的哪一個要想走,便呼啦啦一起走,根本不管一時間找不到替補,讓拉線卡殼。而年輕的女孩會像兵馬俑般,安然置身拉線旁,整齊排列,啪啪揮動指關節,專注肅穆,像聽到導播的倒數計秒。時間一到,鈴聲一響,女孩們同時抬頭,離座,走出車間,走出廠門——連攝影師都會為湧動人群的整齊感所震撼,令鏡頭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