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堅點了兩個鍋,且無論羊肉、羊腩、魔芋、茼蒿、大白菜、金針菇,每樣都兩份。嘩啦啦端來的盤子把整張木板桌占得滿滿當當——我疑心根本吃不完。阿堅吃了一口羊肉,驚聲啞住。待再開口時,眉頭越深,不住抱怨:“這羊肉怎麼有味?”“味怎麼這麼大?”
他簡直不像坐在擁擠的飯館,而像是在空曠的荒野上獨語。奇哉,羊肉。那些可怕的塊狀物簡直坐實了有人會得失心瘋。這時候肉塊們在滾水裏快意獰笑,對筷子道,我又不是被嚇大的!
然而且慢,我夾起一塊,僅一塊,放在舌尖。那味道沒有天山羊的鮮嫩,也沒有內蒙羊的精美,一定是東山羊。鋪天蓋地,茫茫南粵大地,皆是東山羊的天下。而那淡淡腥膻,是羊肉的招牌,確定無疑。這塊小豆丁在我的舌尖翻滾,前後咀嚼,並不覺難堪,碎後吞咽,倒也順暢。但阿堅,隻吃了一塊,便像被毒蛇痛咬,忽焉而至的惡心,簡直無法抵擋。他來自陝西,按理,不應該有如此強的反應。然而,到嶺南已十多年,他的腸胃係統已進行了大置換,他自己尚且不知,等這塊羊肉入口,才引得一片嘩然。
阿堅手裏的筷子變得有千斤重。他猶豫:這裏?那裏?簡直不知該如何取舍。沒救了的胃口。什麼都能遮掩,唯胃口沒辦法裝修。喜歡擋不住,不喜歡也攔不住。胃口有自己的一套辨認係統——美味便連續跟進,一旦斥為糟粕,便非殺而不可留也。
和阿堅的猶豫恰成反比,六個男孩你追我趕,忙個不停。他們頻繁舉起筷子,準確打撈食物,迅疾咀嚼,用眼角輻射湯鍋裏的剩餘,大腦指揮手指,再次進攻……一係列動作完成得那個漂亮,宛如奧運會跳水運動員。
男孩們忌憚阿堅,不似昨晚在宿舍和我聊天時那樣放鬆。除尚小利偶爾調侃幾句外,其餘隻顧埋頭猛吃。也許,他們早就吃厭了飯堂,剛好換換胃口;也許,換個場合,他們又恢複了趾高氣揚、妙語連珠的狀態。而現在,所有的目標都是一個字:吃!撈起食物,即刻吞咽,毫不忸怩,更不謙虛,簡直是場龍卷風,時不我待,心跳怦怦!
我的擔心完全多餘。那些菜倒入鍋中,簡直如泥牛入海,瞬間消失。男孩們的胃是遼闊貧瘠的戈壁灘,此刻正平攤開,迎接著食物風暴的襲擊。更猛烈些吧!食物讓他們變成出山餓虎,五官飛揚,口齒含混,眼神銳利。猶如變魔術,刹那間,所有的盤子空空蕩蕩。繼續點菜!甚至,再來些啤酒!再來瓶白酒!男孩們開始給阿堅敬酒。阿堅直瞪眼:“一個一個上啊!”但他為人實在,每次碰杯後,皆咕咚一口全幹。
羅大勇不敬酒也不喝酒,脖子上套了條藍圍巾,越發襯得臉龐像剝了殼的糯米糍(一種荔枝的品種),團團白白。纖細的骨架在黑T恤牛仔褲的包裹下,像某種水鳥而非人類。他哀歎昨夜“痛得想死人”,今天在宿舍“又死睡一天”。但饕餮一番後,白臉上有了紅暈,又拜托藍圍巾的烘托,讓他像個卡通人。藍圍巾自然是他女友的愛心,免不了被別人哄笑。但羅大勇不是B哥,他的女友是他唯一的情感所屬。他自然也給他的“女神”打電話,隻是偷偷地打,絕不招搖。那個他日夜思念的“女神”——不僅讓他愛,還讓他膜拜,為她煎熬成骷髏亦甘願。他不許別人用言辭輕薄,大夥兒也就收斂三分。
男孩們離開學校來到工廠,不僅在車間內鍛煉,車間外更是一門新課。他們恭謹地點頭,端著酒,眼神高度警戒,配合著相關語彙,做得有板有眼。甚至連B哥,都內斂而節製。昨晚在宿舍,他是當仁不讓的主角;現在,他從紈絝少爺降格為普工。除偶爾和我碰杯,那個能迷倒女神們的小帥哥,魅力盡失。
吃到正酣,阿堅起身,手端酒杯,朝旁邊桌子走去。那裏聚著六個男女,吃喝正酣。其中有個女子長發藍風衣(我曾在勞務公司阿彪的辦公室見過),頗有女神風範;另一個男孩,短發、格子衫、牛仔褲,第一次見。阿堅一走,男孩們都鬆了口氣,紛紛向我敬酒,燦爛地微笑,嘴巴像抹了蜜。
從那桌返回後阿堅低聲道:“你看到格子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