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樟木頭之前,男孩們對工廠生活一無所知,但尚小利的父親在黃江鎮打工,而黃江緊挨著樟木頭。這個親密的地理位置給男孩們壯了膽。每一次,尚小利和父親通話時,總是按下免提,讓粗糲的男中音響徹全宿舍。A503的人在聽到電話後,異常亢奮,像狗望見了主人,氣勢頓長。
看起來,男孩們的生活和在貴陽沒太大差別,白天進的是車間而不是課堂。但車間到底是車間,裏麵的一切都在考驗男孩們的忍耐力——無論是髒兮兮的牆壁、黏膩膩的地板、站著不能移動的十小時勞作還是飛舞在頭頂的訓斥。他們在風霜雨雪後,累得如龜孫,倒斃在床,但一說要出去,依舊興高采烈。他們的興致並沒有被熱帶暴戾的陽光曬萎烘懶,一直持有興衝衝的勁。
男孩們在業餘時間裏誇張胡鬧,是對車間僵硬生活的反叛。他們異常堅韌,要讓這個假期成為自己的“成人禮”。三個月,他們要痛快地掙一把錢。林業學校一年的學費加生活費要一萬多(雖然學校每年補助一千五,但家裏至少要掏一萬)。三年花三萬,對農村家庭是筆沉重負擔。所以男孩們趁假期出門打工,幹滿三個月再返校,每人存下的五六千,能給家裏幫大忙。
“在學校時總聽人家說外麵怎麼怎麼好,等出來一試才知道,和想的完全兩個樣!”男孩們窺伺打工機會已許久,但沒想到一來就是“站”。“哇塞,太邪惡了!”每個人都憤憤地咒罵。每個人都如伶仃長頸鹿,站得腰酸腳痛。“不加班還能撐,一加班就特別累!”但是,“一定要堅持下來!”七嘴八舌的聲音裏並不全是絕望。這個時候的男孩們,統一地,帶著一種失聰般的飄浮感,眼神溫柔又模糊。
尚小利一揮手:“隻要選擇了遠方,就要風雨兼程!”
第二天晚上七點二十五分,我在A棟樓下給尚小利發短信時,他回複說等一等,他們正在換衣服。我即刻懊悔——不該比約定時間早五分鍾。
男工們七點二十下班,三分鍾後走到宿舍,脫下工衣,換上便裝,對著水龍頭抹一把臉,用手指捋一下頭發,到出門時,至少七點三十。在電子廠,生活精確到每一秒。這裏已形成自己的一個單獨生態圈。這裏已是一座發射成功的人造衛星,無重力,無意誌,不過在自己的軌道上自如運轉,常態規則束縛不了它。
在樓下等男孩們時,看到了宿管阿堅。他剛從派出所回來,說今天在那裏耗了一天。上午九點,車間裏兩個男工發生爭執,一個人抄起手邊鐵棍,朝另一個的肚腩捅去;一個被拉進醫院,另一個被拉進派出所。阿堅配合警察辦案——不斷帶車間裏的目擊者到派出所,錄完口供後再送回廠裏,來來回回折騰到現在。
我邀他一起去吃飯,他即刻點頭,“正餓著呢!”
看我和阿堅站在樓門口,六個男工全都止住了步伐——他們怕的不是我,是阿堅。原來此前,因他們在宿舍嗑瓜子,皮鋪了一地,被阿堅狠狠訓斥過。阿堅的作風是,平時妙語連珠,一進宿舍就把臉板成花崗岩。他不得不這樣。他要管他們,哪裏能嘻嘻哈哈。阿堅對男工們是不耐煩的。從2013年起,當男工數量第一次超過女工時,阿堅就感覺煩躁:宿管工作明顯比以前難幹。當男工走進電子廠,讓這個地方整個陷入一種動蕩的旋渦,總處於防不勝防的狀態。此前的黃金時代,真是一去不複返了。從數字上看,工廠依舊是那麼多工人;但從精神來講,工廠生活變得比原先更緊張(工廠路上多了麵露凶相的少年,踉踉蹌蹌的酒鬼,氣急敗壞的購物者)。
男工們看到阿堅後,第一反應是想轉身就逃。但已梳洗打扮好,便隻能硬著頭皮往前。更何況,是大家一起。一起就好。
於是,我們集體朝廠門口走去。
我和阿堅商量吃什麼。他說:“還是去那家吧!”我點頭。他指的是電工的侄子開的那家火鍋店。電工和阿堅一個辦公室,總是央求他帶人來。所以阿堅每次吃飯,總首選這家店。雖然它正對著的是塑膠廠,和電子廠有兩三百米的距離。
我們八個人往凳子上一坐,黑壓壓一片。我突然想起曾莉莉也是貴州的,便發短信讓她來。兩分鍾後,她回信:“來不了啊。老班正在訓話,改天一起吃啊,謝謝!”於是,這一堆人中,我是唯一的女性,令旁邊吃客不時拿眼神掃描,揣測我們的關係。等火鍋熱騰騰端上來,借著啤酒和白酒的勁,吃客的麵貌混淆成一片後,便再沒有人朝我們這桌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