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朗朗:我所知道的遇羅克(下)

百味人物實錄

作者:張朗朗

有段時間,幾乎每天吃完早飯,遇羅克都會打報告——看守所中的犯人有要求向政府提出申請的唯一方式,向管理員要紙和筆。

他說:“我要寫思想彙報。”

因為他是重要的思想犯,所以看守一般都會答應他。他就利用這個方便,一麵寫些應付預審員的材料,一麵寫下自己認為有用的東西,寫好以後,裁成小豆腐塊兒大小,以便保存。

我倆還利用這個機會,編了一本《中國古典詩詞集》,從屈原的《漁父》到譚嗣同的《絕命詩》,凡是能回憶起來的古典詩詞,都收入了其中。幾個月下來,竟也有了三四百首。他的記憶力比我好,多一半都是他背出來的。

星期天,我們又利用法定的縫補時間——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政府才會給犯人發針和線,偷偷地把這個集子裝訂出了兩本,我們一人留了一本。

一些犯人看到了,也借去抄。休息的時候,我們就默默地念著、背著,眯縫著眼睛浮想聯翩。仿佛號房灰色的水泥牆上,能隱隱浮現出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那真是一種在不自由狀態下的小小精神奢侈。

後來,我把自己的那本塞在一件棉衣的棉花套裏,企圖帶出看守所。可惜在例行搜查時,被搜走了。在牢房中,沒有長久的秘密,很難隱藏任何東西。

一般晚飯後,犯人們可以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散會兒步,或聊會兒天。有段時間,遇羅克老愛找我下象棋,而我卻不大願意和他下,因為這裏管得比我以前待的那個號嚴多了,我雖然很想偷偷地做一副棋子兒和畫一張棋盤,但終於沒敢付諸實施。所以隻能下盲棋了,他仗著記性好,胡走一氣,一會兒就能把我繞暈了。

他腦瓜裏似乎有台電腦,裝了一腦子棋譜。別說是“橘中秘”、“梅花譜”這些名譜,就連一些不大有人知道的棋書,他都能頭頭是道地講給你聽。

有一次,我問他:你看過《當頭炮進三卒對屏風馬》這本書嗎?這是我當年在先農壇體校向侯玉山、謝小然兩位先生學下象棋的時候,買的一本書。

他一聽,立刻就說這是浙江著名棋手何順安先生的著作,何先生又是如何在1956年的全國象棋比賽中,力擒黑龍江猛虎王嘉良的,當時他用的就是當頭炮進三卒。一番話把我說得目瞪口呆,真不知他那腦袋是怎麼長的!

由於遇羅克特別自信,所以他的招牌表情總是在嘴角掛著那麼一絲讓人覺得有點玩世不恭的微笑,似乎他在嘲諷一切。

他很愛自己的弟弟、妹妹。提起遇羅文,他總說:“他比我腦子清楚,比我認真。”提起遇羅錦,總是說:“我們家那個小姑娘。”

有一回,遇羅克因為違反監規戴了好幾天手銬。雖然不是自動扣緊的洋銬,隻是兩個鐵環的那種土銬,可是血管一膨脹也很難受。這時候他想找些話題跟人聊聊,借以分散注意力。他找上了我,一起靠在牆邊聊,他突然問我:“你會唱列寧最喜歡的《光榮犧牲》嗎?”

我說:“會。”

他就說:“教我唱吧,我一直想學這首歌。”於是,我倆就擠在號房的一角,望著窗外朦朧的餘暉,輕聲哼起了這首歌:“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榮的生命犧牲。在我們艱苦的鬥爭中,你英勇地拋棄頭顱……”他唱得很認真,歌聲是那麼的沉重,號房裏十多個人都不作聲了……

當時,在我們這個號房裏有殺人犯,在武鬥中打死了人的人,也有過去的中統特務,也有革命老幹部。遇羅克雖然不是大學生,但他的學識卻要比別人都高出許多。

有一天,他跟我談起電影,他問我,你看過《馬門教授》嗎?那是東德拍攝的一部反法西斯的電影。馬門教授是一個猶太醫生,當時,猶太人在柏林受到迫害,學校裏也發生了對猶太學生的孤立、圍鬥、驅趕。我說:“我看過,裏麵情況跟六六年夏天發生的情況,有些相似。”

他說:“你怎麼會這麼看?”

我說:“文化革命破四舊的時候,我就發現,出身不好的人的處境,跟那個時候的德國猶太人的處境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