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問:“那你看過我寫的《出身論》嗎?”
我說:“看過,寫得不錯。但會讓人們得出一個結論:越是出身不好的人,就越容易革命……”
他還談到《出身論》的刊行,也是一種宣傳,因為要宣傳自己的觀點,可能有些話就說得有些過了。想想那時《中學文革報》的影響有多大,一麻袋一麻袋的來信,還有大量的捐款,許多人都要求來幫忙。沒想到最後,卻把他們打成了反革命集團,就是不能讓這個輿論工具繼續發生影響,這一點他很清楚。
我問:“你應該知道,你這麼做,一定會有秋後算賬,你們值得嗎?”
他說:“這些年,我們的聲音沒有人能聽得見,出身不好的人在這個時代都有先天性的軟骨病,沒辦法。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這個機會,發出了最強音,比我想象的還要強,為此我很滿足。就為這,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
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們的經曆確實很不一樣,我是在當時的好學校一路直升上來的,他讓我明白了這個社會對人是不公平的。在和遇羅克交談之前,我對這個社會的了解並不多。而遇羅克比我要清楚得多。他跟我講,他在農場種過草莓,在街道上當過電話傳呼員……他在社會上交往過各式各樣的人,經驗豐富。在交談中,他使我了解了許多不同社會層級的情況。
我想,這可能和他在社會上的時間長了,總是同情人就會被認為是“爛好人”,是沒有用的造成的。在這一點上,我想他遇到的事情中或許有比這殘酷得多的,所以他不會婆婆媽媽。
中國那個時候如果有民主選舉的話,遇羅克會得到很多人的選票。當時,我們號裏有很多殺人不眨眼的人,但他們對他都是畢恭畢敬的。他們對我倒沒有什麼,諒我不過是一個學生,仗著政府對我們好一點就胡作非為。但是,遇羅克不一樣,因為誰都知道他敢跟“中央文革”較勁,在牢房中,他就是真正的英雄。而且,他又是《出身論》的作者,是當時在中國被汙辱與被損害的最底層人的代言人,所以這些人對他都非常尊敬。
遇羅克和我的確不一樣,他是一個鬥士。生活一直把他放在逆流中,一直放在鬥爭的環境中,他必須成為戰士。況且,他長期生活在底層,他也交了許多肝膽相照的朋友,友誼在當時的含意是:疾風勁草,兩肋插刀。
八
遇羅克把審訊當作一種訓練,一種遊戲,始終站在主動的地位。他從容瀟灑、軟硬不吃,對預審員那套忽而一驚一乍,忽而暖風細雨的把戲早已了如指掌。
據說預審員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就幹脆用公布證據的辦法。遇羅克告訴我,當預審員向他展示出他親筆寫的文章摘要時,問他:“這是不是你寫的反毛澤東思想的話?”他還是一聲不吭,預審員又追問:“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他說:“我不想回答。”最後,主審隻好說:“遇羅克,你的態度極端惡劣,今天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否則你就自取滅亡了。”
他則說:“我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呢。”“別廢話!不和你耽誤時間了。你想想吧,還有什麼話想和你家裏說,5分鍾以後,再告訴我們。”說完,所有的預審員全都退場,隻留下法警和他。5分鍾以後,預審員們又陸續回來了。主審很慢地問:“遇羅克,最後還想給家裏留什麼話,說吧。”他想了一下,說:“我想要一支牙膏。”
遇羅克告訴我,當時,主審氣得一言不發,麵色鐵青。接著吼著道:“遇羅克,你行!回去吧,好好給我等著!”
九
我清楚地記得,遇羅克了解牢房中許多人的思想狀況、家庭背景和心理狀態。他知道哪些人是出賣靈魂的痞子癟三,哪些人有急於立功贖罪的想法。
他並沒有利用他在獄中的優勢。他從來不會為多吃一口窩頭、多喝一口白菜湯而欺負他人,更不會落井下石。凡是一切獄油子卑劣、陰險的手段,他從來都不會用。他最多是玩點權術,治治那些“有病”的犯人。因此,預審員們自然對他恨之入骨。
張寧據《炎黃春秋》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