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生病之後,馬上返回姑孰,雖然廣聘名醫,但挨到七月,終於不治,從病起到病故,前後不到四個月。
桓溫臥病,知道自己命不長了,但是心中大業未成,自然不甘,派人給朝廷上書,要求朝廷給他加九錫。所謂“九錫”是皇帝賜給臣子的九種禮器。我們中華帝國,千頭萬緒,治國不外人事和禮法。禮法的最頂端是九錫,“禮有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斧鉞,九曰鬯”,代表皇帝對於臣下的德行、安民、讓人民快樂、讓人民富有、讓善人善事越來越多、讓惡人惡事越來越少、鎮壓不義之人之事、誅殺有罪之人、孝順父母長官等九種素養的獎賞。
所以能夠得九錫的人,簡直就是聖人。
聖人隻有皇帝才能認證,但是聖人不能輕易認證。正常情況下,國家隻有一個活著的聖人,就是天子。
天子九錫,是國家最高禮遇,天子以九錫加給臣子,往往意味著讓臣子跟自己平起平坐,自然,隻有大功臣或者相當有權勢的諸侯大臣才會享受這種待遇。曆史上,“加九錫”常常是權臣篡位的前奏。
從曹操以後,絕大多數的加九錫,都走了樣。到了司馬懿和司馬昭,有樣學樣,也是先加“九錫”,然後奪了曹家天下,晉朝以後,宋、齊、梁、陳四朝的開國皇帝都依樣畫葫蘆,先受“九錫”後篡位,生生把加“九錫”等同於預謀篡逆。
所以,當桓溫要求加“九錫”時,王、謝諸人就心裏打了一個激靈,鬥爭的關鍵時刻到了。其實桓溫和王謝的鬥爭就是武將與文臣的鬥爭,武將擁有實權,文臣掌握著話語權,占據著道德優勢,雙方在博弈。
文官們決定采用“拖”的辦法。具體辦事的人是袁宏。袁宏是個大才子,也是個書呆子,他是謝尚發掘,後來推薦給桓溫當秘書的,所以和謝家有知遇之恩。這陣子,袁宏已經調到謝安的手下,任吏部郎,而且和謝安過從甚密,謝安也經常在他麵前口若懸河,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袁宏是個勤奮的人,聽謝安講話,回家後還作筆記,然後寫成《名士傳》,拿去見謝安,謝安看了,大笑不已,說:“哇,這書裏的內容為什麼越看越麵熟呢?哎呀,這就是我經常跟大家提的中原舊事嗎?我隻是隨便說著玩而已,你真是有心人,還把它寫成了書。難得難得。”
袁宏文章一向寫得又好又快,當年在桓溫幕府,替桓溫寫《北征賦》,洋洋灑灑,歎為觀止,桓溫叫名士伏滔朗誦,當讀到“聞所傳於相傳,雲獲麟於北野,誕靈物以瑞德,奚授體於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實慟而非假。豈一性之足傷,乃致傷於天下”時,另一名士王插話:“天下‘之後,如果加上幾句,改用’寫字作韻腳,就完美了。”
桓溫聽了,不假思索,轉身對袁宏說:“你考慮一下,增添兩句!”這邊桓溫聲音剛落,那邊袁宏應聲答道:“感不絕於餘心,溯流風而獨寫。”才思果然敏捷,滿堂喝彩。
北征路上,因為趕著發公告,桓溫叫袁宏以馬背作桌子,馬上就寫,袁宏手不停筆,一會兒就寫了七張。王反複詠誦品味,對伏滔說:“當今文章之美,故當共推此生!”
但是袁宏才子脾氣很重,雖然桓溫對他十分禮遇,但每到辯論時,從不肯服輸,而且還牛氣到連桓溫也不買賬,他有一次興起,寫《東征賦》,替狼狽逃到江東的晉室君臣塗脂抹粉,列舉了各東晉過江名賢的功德,一時傳唱南北,但這個文章裏,偏偏不提東家桓溫父親桓彝。
桓溫十分氣憤,但不露聲色,問袁宏:“聽說你最近寫了篇《東征賦》,裏麵稱讚了許多先賢,卻為什麼沒有寫我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