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閨夢(2 / 2)

梁飛遙倒也咂摸出常氏這番話裏的巨大前提,“你就這樣確信,皇上對太子之位的人選絕無再議的可能?”

常氏把盤碟一個個摞起,起落恰當得不發出一點兒響動,“無疑。”

梁飛遙念及朝堂之上漸起的易儲之聲,雖得了這往日裏勞勞亭主人的斷言,心下仍舊不安,畢竟相較於旁的那些皇子,如今的太子實在是沒有太大的競爭力,他母親的出身可謂微賤,他自己的為人又出奇坦蕩。他沒有在朝為官的叔伯,更沒有私下交好的重臣,如果有朝一日皇上鬆口,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在大殿之上站出來替他哪怕多說一句話。

說白了,除了皇上對他們母子二人的偏愛,他一無所有。說白了,一朝皇上佳人夢醒,如今的太子便將直墜九霄,落地變成草芥灰塵,一文不值。

梁飛遙隻覺得,常氏這“無疑”二字,是用得太草率了。

而又或者,在她那旁人終難猜透的九曲回腸裏,早有了自己的盤算,梁飛遙剛想旁敲側擊地問一問,卻見和頤頂著一張無比滿足的巨大笑臉出現在了門前。

常氏捧著盤碟碗筷低頭看她兜起粉色的衣襟,裏頭盛滿了通紅圓潤的果實,臉上的笑意裏全然沒有了作為公主的驕矜傲慢,笑道:“哪裏來的村姑娘?可別太貪心了!”

和頤也不生氣,大大咧咧地回答她,“村姑娘?村姑娘年年都有這果子吃嗎?那我也做村姑娘!”

梁飛遙看的卻是和頤兜了那麼多,走路都又些看不清腳下,方才進來時就險些被那不高的門檻絆了個大跤,便對常氏道,“還是給公主拿個小些的籃子來吧,這樣,也實在是不好拿。”

是夜,蓉嬪吃上了海棠果。

甜,脆,略帶那麼一點酸,仿佛是生命最美時候的味道。

和頤如這十多年裏的四千多個夜晚一樣,蜷臥在絲綢的衾被裏,看著火盆裏隱隱爍爍的暗紅,闔上了困倦的雙眼。

在這片屬於她的海棠林裏,恍然間多出一棵不那麼高,也不那麼大的綠葉樹。那樹根的周圍,砌了一圈半掌高的青磚。在這棵外來者的周圍,是棠麗宮裏葉未凋盡的海棠。那些樹都呈現著冬日裏的姿態,幹枯,朽老。唯有這個外來者,樹冠上的綠葉層次分明,一片片都似翠玉一般。

黑夜終結,遠處仿佛有熹微泛起,正在這樹的後方,片刻間那滿樹的碧翠間透出金色的光華。

可是,可是周遭還是那樣的黑夜啊。

可是,可是這樹,好像是立在正西的方位啊。

和頤大惑,跑到那樹的背後去探個究竟,果然不是日光,卻是一個藍衫佩劍的少年。

那少年在她麵前攤開手掌,掌中躺著兩枚鮮紅的果實。

他笑著啟唇,輕歎一聲,“和頤……”

那四下幹枯的枝幹上突然綻放出比雲朵還要柔軟的海棠,花開成海,從枝頭傾瀉而下,形成層層疊疊的帷幕,沒有盡頭。

和頤本想接了這花雨,卻發現落在她身上的花朵都不見了,好像被瞬間吸進身體裏,彙成暖流直灌全身,那暖流在身體裏四處衝撞,衝撞得人好辛苦,和頤難受得蹲下身子,可還是強忍著抬頭去找那變出花海的少年,隻見那少年已然背身走遠,遠得模糊了身形,遠得藍衫變成了紅杉,遠得那兩顆果實被他捏在指尖,都小成了紅豆。

和頤猛地站起來去追他,身體中無序的衝撞忽地找到了出口。

那是一股暖流。

和頤驚醒,一彈坐起,後背在不由自主地顫栗。

守夜的宮女驚慌上前,問長問短,和頤隻是顫抖著,不說話。那宮女似乎是明白了什麼,掀開被角看了一眼,平穩跪下,說了些也不知是恭喜還是關心的話,立刻給旁邊的宮女分派了些事務,自己就朝蓉嬪的寢室去了。

待到蓉嬪來時,和頤已經被眾人一起收拾妥當了。新的被褥,新的衣衫。

蓉嬪將她攬進懷裏,撫摸她如緞的黑發,一遍一遍地,隻說那一句話“我的和頤長大了,我的和頤長大了……”說著說著說著,就掉下眼淚來。

在十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裏,她抱著一個幹癟了的生命,甚至不敢去想,那個生命也能有綻放的時節。

可好不容易,一個憔悴衰弱的自己終於守來了這個時節,卻也就到了真正分離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