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興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說:“陳大爺,你老受委屈了。”陳問天哈哈大笑,盯著朱世貴說:“我說我不會看錯人吧,明和興,明和興,大明江山合當興複!”
陳問天又說:“張蓮花在關鍵時刻揭穿了鄭破虜的陰謀,挽救了袍哥,今天她又不顧安危叫饒了鄭破虜的死罪,我們就按她的意思辦,不過鄭破虜死罪雖免,活罪難逃。這事容我與朱大爺商量後再議,下月今日我們將廣邀蜀中各門各派朋友到保寧府一敘,當著天下眾英雄的麵,共同處理此事。”
5.事出意外
保寧府即間中,古音讀“兩宗”,相傳中華始祖伏羲、女蝸兩兄妹就出生在這裏,人類最初僅他兩人,後來繁衍了華夏子孫。華夏族即漢族的前身,袍哥以漢人為正宗,在保寧府開這大會,意義深遠。
參會人員俱是川中大幫派及青幫部分人眾,川中門派雖多,但各派力量不大,袍哥一向執掌牛耳,如今一聲呼喊,各門各派俱都前來捧場。陳問天考慮到參加的人數較多,便將會堂設在山坳下的大壩子裏。袍哥各堂堂主、各地大小管事也都來到這兒共議會務。負責警戒的人員仍由禮字堂擔任,但禮字堂從堂主到管事幾乎全換了,便是一些普通弟兄也換了不少,現在他們在山上和山坳出口處布滿了人。
眾人分賓主坐下,袍哥已擺上了黃燦燦的錦橙。眾人暗道:難怪袍哥勢力如此強大,便是這錦橙放了四個多月都是如此鮮活。陳問天同各門派彼此客套一番,即由仁字堂堂主宣讀袍哥會規,公布鄭破虜的罪行。袍哥雖然紀律嚴明,但罰則條規卻不似法律那樣煩瑣,鄭破虜的主要罪行有三,叛會、犯上、殘殺弟兄,這三條無一不是死罪,待說完這些,陳問天拱手說:“各位,我們袍哥人家最講義氣,沒想鄭破虜膽大妄為,犯下如此滔天罪行,本應做了,但武林太史女張蓮花為其求情,我們決定對其處以‘三刀六個眼’之刑,以作示警。今後若再有人犯,誓將處以極刑。現在將鄭破虜帶上來。”
這一個月以來,鄭破虜身上的傷漸漸愈結,但他是犯過之人,沒有用很好的傷藥包紮,現在傷口處時常發癢。他一來,就被喝令跪下,經過一個月的關押,鄭破虜早就失卻了英雄氣概,還是想著活命要緊,隻得跪下。陳問天按例訓勉其今後要好好做人,不得擅以袍哥名義在江湖上招搖撞騙,遂吩咐行刑。所謂三刀六個眼,就是把三把尖刀的刀柄埋在地裏,刀尖向上,犯過之人赤身撲上去,連續兩次,身上戳上六個眼。這時雖是企身,但嚴寒未過,赤身即如同受刑,等三刀六個眼之刑完畢,鄭破虜已然暈了過去。張蓮花上前向陳問天、朱世貴跪下磕了兩個頭,便忙著給鄭破虜穿上衣服,扶著他離去。
眾人皆知張蓮花巾幗不讓須眉,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然卻為情所困,以致落人這般光景,都烯噓不已,不約暗想自己家中那黃臉婆若是遇見這種情況會怎麼辦呢?關鍵時刻會不會扶自己一把?
陳問天說:“各位,袍哥自始祖奉國姓爺之命在蜀中首創,到老夫手上已是第四代。曆代都以反清複明為己任,大家不僅內部團結,更是團結眾漢家男兒共謀複興大計,沒想出了鄭破虜這樣一個敗類,實為袍哥之不幸,今後希望大家共同攜手,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朱世貴也站了起來,向大家一抱拳,“各派英雄,各位弟兄。我作為袍哥的二號人物,過去對名利看得過重,才引起這場亂子。現在我自罰‘矮起說’。”說著推開後麵的凳子,雙腿下跪說:“當初為了複明大業,增強袍哥內部信心,袍哥始祖找到鄙祖上,要鄙祖上冒充明皇室後人,其實鄙祖上僅粗通武功,大字不識一個。到了我這一代,被送往至聖門學得文武藝。回來後,上任大爺為了讓我的才能得以發揮,這才增設了閑大爺之位,意思是隻可協助主事大爺議事,無其他權力,但鄙人權迷心竅,意欲與陳大爺分權。現在經此一事,我決定不再幹預會中大事。”
陳問天慌忙扶起朱世貴說:“二弟何出此言,現在大家都已開誠布公,我們之間業已消除誤會,我們二人理應齊心協力處理好會務才是。再說,為兄目前尚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你若不肯幫忙,豈非是讓為兄失去臂膀?”朱世貴說:
“大哥,我——”陳問天說:“二弟,你別說了,從今往後,這袍哥還是我們的。”
陳問天轉身又對眾人說:“其實絕非我們兩個老朽貪戀權位,實在是袍哥責任重大,我們還不得不另擇其人,待一年後,再按本會各堂主的貢獻,重新確定大爺人選,那時我們二人自會一同退居。”
這時,忽然有人說:“這次袍哥平叛中就有人立功很大,陳大爺何不選他為大爺?”眾人都大吃一驚,屏氣凝神,不敢張口,生怕陳問天會以為是自己說的。陳問天也大出意外,卻未發現說話之人。他不知說話之人是主是客,遂說:“不知是哪位兄弟說的。”下麵卻沒有回應。
陳問天又問了一遍,下麵仍是一片寂然。負責袍哥安全乃是禮字堂的職責,堂主洪通原本是仁字堂的大管事,剛上任堂主之職,正感懷於陳問天對他的知遇之恩,此時已按捺不住,大喝說:“是誰在亂放屁?有本事就站出來!”
下麵又說:“你有提拔,當然有你的樂子,可別人流血流汗,卻是為他人作嫁衣。”陳問天這下看清了說話之人,乃是義字堂中的一個小管事,遂忍不住盯了明和興一眼。這次平叛的功勞,若非張蓮花揭露,鄭破虜也許就不會被暴露,眾人仍會被蒙在鼓裏;但若非明和興對鄭破虜暗刺一刀,隻怕以鄭破虜的武功,無人能敵,平叛未必會如此容易。張蓮花已走,顯然功勞就數明和興為大,而明和興又正好是義字堂的堂主,難怪他下麵的弟兄會為他鳴不平。
明和興卻裝著不知。陳問天不禁疑心大起,他知道明和興絕對是屬於大事不糊塗那種類型的人,張蓮花號為武林太史女,對武林之事可以說是如數家珍,可是她對明和興的來曆卻一無所知,袍哥中雖也了解會眾出身來曆,但也隻限於最初人會時的情況,之後則全憑本事晉升,出身來曆反而不重要了,這不比官場,任職時隨時要調出檔案來看看。明和興與鄭破虜一樣,也是從一個小老麼逐步晉升起來。在整個平叛過程中,陳問天一直認為明和興可疑,但萬萬沒想到他下麵一個小管事居然膽敢在這樣的場合為他說話。
洪通怒喝說:“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在此胡亂放屁!”那小管事冷冷地說:“我當然不是東西。隻不過袍哥俱都以弟兄相稱,不知你又是不是東西?”洪通被擠對得頓時說不出話來,頓時惱羞成怒,大罵:“你龜兒子有本事就出來,看老子敢不敢打死你!”
哪知那小管事真就走了出來,徑直來到洪通麵前,眼睛一瞪說:“要將我做了也必須是大爺們說了算,憑你也配!”
陳問天見兩人越說越僵,不禁發愁,給各派笑話倒是小事,關鍵是目前內亂剛平,怎可又起事端?便向明和興暗使眼色,豈料明和興根本不看自己,而是笑吟吟盯著洪通。
洪通一聲暴喝,伸手就是一拳。那小管事忙閃向一邊,身手矯捷無比。洪通見一擊未中,接著又是一拳,那小管事仍巧妙地避開了。洪通怒喝說:“你有本事就別逃!”跟著第三拳又揮出去。那小管事向後一躍,再次避開。陳問天猛然警覺,讓三下乃是袍哥中小輩與老輩過招的規矩,這三招一讓,若是老輩仍要動手,小輩也決不再讓,雙方的死活,其餘人眾無權幹涉。
果然,那小管事說:“各位,我已敬過三招。洪堂主要與在下比試,在下自當奉陪。”他話一出口,便是陳問天也不便幹涉,否則有損洪通的名譽,須知江湖生死事小,名譽事大。
洪通怒極說:“好!我倒要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龜兒子!”他說著,使開了太祖洪拳,一招一式雖不及鄭破虜有聲有勢,但也有板有眼。那小管事也說:“好!你要比試,我就陪你比試!”說著,也使出了太祖洪拳。
太祖洪拳乃明太祖所創,袍哥會眾很少有人不會,是再普通不過的武功。但凡一個人修為增長,拳招的威力也自然跟著增長。陳問天浸淫了數十年,造詣非凡,他發現小管事拳招勁道著實了得,洪通落敗隻怕不出十招,隻是這小管事有如此本領,自己怎麼竟對他一無所知呢?袍哥規矩是大爺選擇堂主,但不幹涉堂主選擇管事,管事也有大有小,與主事、閑大爺之稱謂一樣,類似於正副職。不過義字堂是內三堂之一,在總舵眼皮子底下,便是小管事,大爺們也應該認識,因為畢竟管事人數不是很多,陳問天對這個小管事卻極其陌生,由此看來明和興的野心並不比鄭破虜小,他也在時時網羅自己的同黨啊。
陳問天遂喝說:“住手!”洪通正感到頗為吃力時,聽主事大爺一喊,趕緊收手向後一閃,哪知小管事卻跟著邁進,猛出一拳,洪通頓時腦袋開花。陳問天驚喝道:“你沒聽見我叫你住手嗎?”那小管事說:“我隻知道對堂主負責,堂主再對大爺負責。”言外之意,他是可以不聽陳問天的命令的。袍哥上下都稱兄弟,便是大爺,也隻是一個尊稱,實則弟兄,雖然等級有別。袍哥規定下級必須服從上級,但對是否要越級服從沒有明確界定。小管事此話一出,陳問天一下子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洪通畢竟是一個堂主,非小老麼可比,他居然被一個小管事打死了,眾堂主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尤其是與他平日關係較好之人。而另一些人則想,如此一亂,陳大爺隻怕又要提攜一批人,此時不去立功,更待何時,但又都懼怕那小管事的武功,故而左右看看,俱心領神會了,才一起朝小管事走過來。
豈料那小管事卻裝著沒看見,說:“不知陳大爺想過沒有,這次平叛是否該論功行賞?”陳問天氣得直哆嗦,想回敬一句卻不知從何說起,便裝著沒聽見,也不對其他人眾加以幹預。就在這時,義字堂忽然走出數人,說:“你們怎可隨便欺侮我們義字堂的弟兄?”
情形一下子變得異常緊張。陳問天終於按捺不住,責問明和興:“明堂主,你怎麼不幹預一下你堂中弟兄?還準備鬧到什麼時候?!”但他這話讓眾人明顯感到底氣不足,心想這下事兒可鬧大了,連大爺都解決不了了,於是又紛紛轉求明和興。明和興卻淡淡地說:“眾弟兄為洪堂主報仇,那是他們的義氣。義字堂弟兄同樣也有這樣的義氣。”如果說開始時還隻是一個小兄弟與主事大爺作對,此時他竟也明目張膽地頂撞起陳問天來了。
陳問天暗想:看來還是明和興從中作祟,解決了明和興,這叛亂自會解除,就像當日對付鄭破虜那樣。他正要出手,朱世貴卻說:“大哥,這事兒交給小弟吧。”陳問天一怔,頭腦一下子冷靜了許多,此事事關重大,為防後變,還是小心應對為好,遂點了點頭。
朱世貴遂上前一步道:“明和興,我倒對你看走眼了。”明和興微微一笑,“朱大爺到底是朱大爺,能屈能伸,屈可以退下來安享天年,伸可以來指教我們小輩功夫,不似陳大爺,隻說不練。”
明和興這話說得不緊不慢,聲音不高不低,陳問天剛好聽到,氣得須發直豎。朱世貴按不住了,陡地拔出劍來。明和興苦笑說:“在下豈敢與朱大爺動手。”朱世貴怒喝說:
“少廢話!”說著一個“一掬盤石”刺過去,明和興隻向旁一閃,朱世貴就看到一把鋼刀揮來,直抵劍上。揮刀者朱世貴認識,乃是何能舉。何能舉本是禮字堂的護法大管事,位於禮字堂中眾大管事之首,專司定子,武功自也不弱。鄭破虜一滅,他就被調往義字堂,降為小管事。何能舉冷冷說:“明堂主不願與你鬥,那是他的忠心。但我也很忠心,若有人膽敢動我義字堂堂主一根毫毛,我誓與他拚到底!”朱世貴一愣,想不到鄭破虜剛走,何能舉又“忠”於了明和興。
朱世貴的武功比何能舉高出許多,不多時便將其拿下。此時,其他義字堂叛黨也已處於劣勢。朱世貴又逼近了明和興。陳問天在一旁冷冷地說:“明和興,你還有何話說?”明和興說:“你現在終於要對我開殺戒了?要知道是誰幫你把袍哥大爺位置奪回來的。”陳問天說:“你還算聰明,隻不過你的名利之心太重了。我本對你就有所懷疑,這才沒提你當閑大爺,否則若是你表現不錯,一年後隻怕主事大爺的位置仍然非你莫屬。”
明和興一怔,“那你打算怎樣?”陳問天瞥他一眼,
“如今死了這麼多弟兄,你覺得應該怎樣?”明和興說:
“這幾年本堂為你掙下如此多的銀子,你就不考慮麼?”仁字堂的穀子多,義字堂的銀子多和禮字堂的定子多,這“三多”最有分量的當然還是銀子,因為隻有銀子才代表著財富。
陳問天長歎一聲說:“我念及袍哥弟兄之情,已經給了你一年考察期,是你自己沒有把握住啊。”明和興卻怪笑一聲,猛地向後一躍,口中說道:“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啊。”忽然一甩手,把一顆衝天炮扔向了天空。陳問天大驚,“你想做什麼?!”但此時,朱世貴與明和興已有一段距離,他根本無法阻止,隻聽“轟”的一聲,衝天炮在半空中開了花。
朱世貴說:“不好,這明和興還另有準備。”陳問天說:“不知他又要招什麼人過來,快將山坳口的眾兄弟集中起來,做好向山上撤退的準備。”隨即轉身對在場眾幫會朋友說:“各位,沒想到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實在抱歉,各位這就請回吧。”
眾幫會朋友開始時還是喜氣洋洋,但見袍哥內讓,隻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現在聽陳問天發話了,便紛紛告辭。
6.誰是英雄
袍哥眾弟兄得命紛紛向山腳靠攏。陳問天事先已有準備,大家倒也不覺混亂,都依各自所在堂口而站。不多時,人便聚齊,約八百餘人,排著整齊的隊伍,似打仗前的軍隊一樣。原來,陳問天在間中公審鄭破虜,目的就是想在眾幫派麵前揚威,他知道袍哥經此大難,青幫又虎視耽眺,擔心遇變,所以,除明和興的義字堂外,其餘各堂好手皆被秘密調來這裏。
明和興看了這一切,冷笑說:“恐怕你就是召齊所有袍哥弟兄也枉然,能夠打敗八旗軍的幫會還不多見呢!”陳問天渾身一震,忍不住怒罵道:“你這龜兒子,背叛袍哥不說,竟敢勾結滿人,別忘了你是漢人!”
明和興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笑聲,半晌才止住笑,咬牙切齒說:“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我乃大夏皇帝明玉珍的後代。先祖與朱元璋同為明教兄弟,在重慶建立大夏政權。那朱元璋後來進攻大夏,二世祖明升已決定投降,可朱元璋仍不肯放過他們,你說我憑什麼要為明皇室賣命?!幹嗎要反清複明?我本來就是朝廷命官,奉命打人袍哥組織行事,這次理所當然要將你們一網打盡!”
袍哥上下這才恍然大悟。朱世貴說:“明和興,你以為你就真的是明玉珍的後代嗎?我聽說明升當年被流放到朝鮮半島,至今尚無後人回來,你憑什麼說是他的後人?!依你的邏輯,我姓朱,那就是大明皇室之胃了?”
朱世貴的話就像針一般刺著明和興,盡管他的父輩曾說他們乃明玉珍的後代,但他自己卻很懷疑。明玉珍僅明升一個獨子,明升被流放時年僅十三歲,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會有孩子嗎?若有孩子,那也絕對是到了朝鮮半島之後的事,而明和興祖上卻一直居在四川,並非是從朝鮮半島潛回來的,但他卻希望這一切是真的,那樣他就有了一個高貴的血統。
“你胡說!”明和興嘶叫起來。就在這時,他發現大隊人馬湧了過來,臉上頓時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表情。陳問天等人見了那隊人馬,也都麵麵相覷,現出複雜的表情。青幫!青幫三長老領著約四百來個青幫弟子圍攏過來。袍哥中許多人都聽說過青幫乃清廷走狗,難道他們真想趁機將袍哥一網打盡?一些袍哥弟兄不等陳問天下令,便“刷”的一下刀劍出鞘。
翁岩見狀大笑,“看來袍哥弟兄們都不歡迎我們啊。不知明堂主對我們是否感興趣。”明和興說:“翁長老的尊意是——”翁岩說:“你可知道紅花、白藕、青荷葉之說麼?”
明和興臉色一變。翁岩說:“原來你也知道。就僅僅因為‘青’與‘清’二字同音,世人便說青幫是清廷的走狗,卻沒想到青幫幹的同樣也是反清複明之大事。這紅花、白藕、青荷葉就是分別指天地會、理幫和青幫,這三個幫會原本淵源極深。袍哥乃天地會一支,隻此四川一家,而青幫卻遍布川外各省,這次有幸人川,雖說前陣子與袍哥有些誤會,但弟兄閱於牆,卻能共同禦侮於外,如今兄弟有難,你說該不該幫呢?”
“應該幫!”這時,又走來一隊人馬,人數比青幫少,卻是理幫,為首之人卻是堂主黃興明。黃興明微笑著說:
“我們三家向來各自為政,現在總算聚在了一起。”說著轉向陳問天,“陳大爺,前幾天我看到明和興偷偷跑進保寧府,就產生懷疑,一打聽,.原來是找八旗軍副統領去了。但我不便跟你明說,隻好暗中囑咐我在間中的弟兄最近不要外出。他們雖不及你們袍哥人家能武善鬥,不過助威呐喊什麼的還不成多大問題。”
三家幫會總人數約有一千五百餘人,分成三個隊列而站。這三個幫派在創立之初雖然都打著反清複明的旗號,但各屬一個首領,而且清軍人關一百多年,基業早已根深蒂固,三幫派曆經數代,沒人再受清初戰爭之苦,故而所做之事業實際早就脫離了反清複明的宗旨,其間相互爭奪地盤之事時有發生,青幫人川便是一例。因青幫受到鄭破虜愚弄,三個長老便這才與陳問天等人回果州報仇,途中又遇見有人欲縱火燒死他們,心知裏麵必定有隱情,遂暗中彙集青幫人馬潛人間中,而由於擔心此舉會引起陳問天誤會,一切皆暗中進行,剛才心想明和興必敗,故未作理會,如今見他另有準備,擔心袍哥有失,才將青幫子弟悉數調來。理幫在川內僅有一個堂口,這次袍哥廣邀武林同道,堂主黃興明也在應邀之列,遇有此事,黃興明便將在聞中的幫中弟兄全部叫了過來。袍哥實際也不過是天地會的一支,若論資曆地位,也僅相當於理幫一個堂主,地位比青幫長老還略低,但袍哥卻是奇特的組織,相對天地會在其他各省還算比較獨立,因此青幫、理幫仍以袍哥為大。
黃興明見明和興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禁哈哈大笑,“明和興,你還有什麼話說?我聽說一個男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得好,就不能得罪三種人。任犯其一,都隻有死路一條。”明和興一愣,“哪三種人?”黃興明說:“在四川不可得罪袍哥,否則隻有自討苦吃,這話對吧?”明和興冷冷地“哼”了一聲,口中雖不語,心裏卻不得不承認,任何一個幫派都沒人能在袍哥手下討得好去。黃興明繼續說:“第二,在組織中不可得罪老大。哪怕你有通天的本事,惹火了老大,保管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便是定子很厲害的鄭破虜也如此。”黃興明話音未落,明和興即道:“隻怕未必!”黃興明看他一眼,又說:“這第三嘛,那就是在家中千萬不可得罪老婆,否則讓你雞犬不寧。鄭破虜得罪了張蓮花,結果隻能功虧一簽——”
話說至此,明和興便是情況危急,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半晌才說:“你卻不知還有一種人不可得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現在是大清天下,誰也不可得罪皇上,否則隻有死路一條。你們密謀圖反,現在八旗軍馬上就要到了,到時隻怕你們就要身首異處、滿門抄斬!”
陳問天聞聽大喝:“你真是冥頑不化,其實你與鄭破虜並沒什麼兩樣,你內心裏仍然不過是想在袍哥中稱霸。你見鄭破虜野心不小,便讓他來對付我與二弟,然後趁鄭破虜不得民心時借機剪除他,以取而代之。卻沒有想到我們回來了,你這才叫人放火想燒死我們。見放火不成,又殺鄭破虜來討我們的歡心,來達到當大爺的目的。現在計劃落空,你又操縱本堂叛亂,見義字堂敗了,你就讓清軍出麵,欲借清軍之手將我們除去。哼!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倒不錯!”
陳問天這一席話如同刀尖一般字字劃在明和興心上,隻見他臉色頓時驟變。陳問天並不理會,又說:“你以為憑你這點兒本事就想逞英雄嗎?去年秋天以前,我也自以為是英雄,認為朱二弟也是英雄,再提拔鄭破虜當閑大爺,我們就是三個英雄,憑我們三個英雄,就可以帶領袍哥傲視江湖。結果我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是,袍哥眾弟兄要逐我們兩個老頭子出去,我們隻得下台,後來眾弟兄要我們回來,我們才得以回來當這個大爺。現在我倒是看見了英雄,他既不是你我,也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而是袍哥、理幫、青幫的所有弟兄!隻要三個幫派合力同心,什麼事都能解決,你要清軍來討伐我們,我們又有何懼?”
這話明和興未曾聽說過,其餘眾人也聞所未聞,但內心都為之折服。這時,明和興忽然大喊起來:“副統領,你可來了!”眾人一齊望去,隻見一個清軍統領在眾將官的簇擁下走過來,這人一向過著馬背生活,對江湖人物也不懼,行至近前即大喝說:“你們這幹反賊,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明目張膽地聚眾滋事!”
陳問天口中雖硬,但內心並無必勝把握,心知此事皆由袍哥引起,不願青幫、理幫介人其中,遂上前拱手說:“這位將軍請了。”他明明聽見明和興在叫“統領”,卻偏偏稱對方為“將軍”,實則給人家戴了一頂高帽。那副統領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陳問天不以為憐,朗聲說:“在下乃袍哥當家人,名叫陳問天,在果州一向循規蹈矩,此次前來間中,實為處理內部之事,斷無鬧事之舉,還請將軍不要為難我們。”
那統領說:“你現在才知道害怕?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陳問天正色說:.“在下乃一介獨夫,豈有懼死之理?實不忍心流血。俗話說,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向來仗無好仗,倒不如兩相收兵,我們也就此離去。”
明和興慌忙說:“副統領,此事萬萬不可,這正是我們報效朝廷之時,還望統領三思。”那統領其實也深懼袍哥的威力,遙想清初時,四川省會原本設在間中,隻因袍哥一鬧,才被迫遷往成都,此事便連鼇拜都極為震驚。自己如今帶了五千餘人來,他們雖說訓練有素,但也僅是訓練體質,不似眼前眾江湖好漢。這些人雖沒經過行軍打仗的訓練,但都是習武之人,自己能否勝算,實不確定,萬一敗了,怎向上麵交代?!何況陳問天不僅是袍哥的大爺,更是果州大戶,與當地官府也有來往,故而內心早就不打算用兵,否則他又怎會親臨險地?他過去就知道一些江湖英雄出人三軍來去自如,自己與其躲在眾兵勇之中,倒不如索性站出來吃喝幾聲,逞逞威風,趁機敲上一筆竹杠,隻要雙方不打起來,自己斷無受害之理,而自己這幾聲大吼恰抵當年張三爺喝退曹軍。
副統領於是冷冷地說:“這次我就放過你們,但願你們今後好自為之,否則我定當不客氣!”
陳問天雖是一代嫋雄,卻不知官場伎倆,還以為這統領的確為人不錯,大喜說:“多謝將軍明鑒,其實現在台灣早已歸順大清,又宇內清平,我等若仍執迷不悟,豈不徒讓百姓飽受兵災之苦?如今我們袍哥的宗旨乃是行俠仗義、扶危濟貧,維護江湖秩序。”
陳問天說的是實話,便是袍哥弟兄提起反清複明,也覺得此事極為可笑。明代皇帝無一不是心狠手辣的主,自己這些人沒沾一點兒皇恩,幹嗎要替他賣命呢?何況清軍屠殺四川人之事,已過去百餘年,人們記憶早已淡忘,而今之四川人多從湖廣等地遷來,原籍四川者極少,也多不敢自稱是土著,因為各地人眾人川之後,彼此爭鬥,皆將土著視為“漏刀蠻子”,恨之人骨,土著們於是不得不隱瞞籍考,謊稱遷自某地,到後來就連自己也分不清是哪裏人了。
世事本就不可預料,明和興想趁機消滅袍哥,豈料清軍統領卻不敢輕舉妄動。陳問天最後的損失是運了一批錦橙給那統領,以作眾兵勇出動之稿勞。至此,袍哥再不提反清複明的口號,倒是為行俠仗義付諸了不少行動,直至清末,他們的後繼者們——又一群袍哥在四川發起保路運動,革命黨人趁機發動辛亥革命,最終迫使滿清政府走向滅亡。不過,這可就是非陳問天等人所能預料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