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一顆心
1.三個大爺
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袍哥主事大爺陳問天雖然沒有吟詩的雅興,卻也容易記住這個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刻。果州盛產錦橙,最大的錦橙園當數陳大爺的園子。每到秋收季節,黃燦燦的錦橙從陳大爺園中的樹上摘下,約有一半用來窯藏,預備來年開春賣個好價;而另一半則分別運往成都、漢中乃至中原。看著這金黃色的錦橙換成雪花花的銀子,陳大爺就是睡不著覺。
今年人秋以來,有件事情讓陳問天難以人眠,久蟄川外的青幫分成三股力量,從東北、南、北三個方向大勢挺進。這三股力量分別由青幫三個長老帶隊,東北邊已直逼果州府,其他兩股力量在合川、劍門一帶遊弋。由於青幫進逼,錦橙隻能運往成都,但那兒銷量有限,窯藏又不能過多,陳問天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錦橙爛掉。袍哥人家向來將錢財看成身外之物,陳問天對此並不十分在意,讓他睡不著覺的真正原因,倒是青幫這次大舉擴張,顯然誌在兼並整個蜀中沃野。自清廷統治全國以來,袍哥一直獨霸蜀中,無人與之抗爭,青幫陰謀一旦得逞,袍哥必遭滅頂之災。
明末清初的戰爭,讓全川人口急劇下降,幾乎十不存一,不足二萬,到處一片荒蕪,與天府之國極不相稱。滿清政府采取移民政策,大量人口從湖廣遷人,到乾隆年間才逐漸鼎盛。青幫久居川外,見四川開始興旺起來,遂伺機而人。
這年初便有青幫人川跡象,沒想到了秋季卻是大勢人侵。陳問天有些懷疑這是閑大爺朱世貴搞的鬼,因為居於南邊的威武堂和北邊的德惠堂都與朱世貴交厚,而在東北方的智慧堂乃是自己的親信,青幫看起來是大舉進攻,而實際上一些好手盡集於智慧堂一帶。朱世貴解釋說南北兩個堂主武功高強,堂中又高手如雲,青幫避實擊虛,才出現這種局麵。朱世貴言外之意是說陳問天的親信號召力不行,陳問天對此很是不滿。
這天,義字堂堂主明和興對陳問天說:“陳大爺,你老人家長期為青幫之事發愁也不是辦法,千萬別憋壞了身體。聽說武林太史女張蓮花今天要來柳林茶樓說書,不如去聽聽,一則可以散心,二則興許會打聽到什麼好消息。”
聽書是陳問天一大愛好,往年閑暇無事,他就常常帶著眾弟兄到茶樓中去聽一段,遇有幫中重大節日,他更是非請人家前來說書不可。陳問天對張蓮花久仰其名,知道她巧嘴如蓮,對武林典故如數家珍,對明代的英雄事跡更是講得繪聲繪色,袍哥乃天地會的一支,向來以反清複明為宗旨,推崇明代英雄,張蓮花因而成為袍哥青年一輩人的偶像。但張蓮花以前一直在成都附近出人,從未來過果州,袍哥中有些年輕人常常追到成都。不過陳問天作為果州主事大爺,長居果州,鮮有外出,他聽說過張蓮花的名頭,在以往節日也曾托人邀請過她,但總是遇到張蓮花另外有事,未能前來。
如今陳問天聽說張蓮花已來果州說書,不由心動,“真的?我這幾天正好心煩,去聽聽她說書倒也是一件美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明和興賠笑說:“陳大爺,你這幾天心情不好,我不敢打擾你。”陳問天笑了,“你個龜兒子,還跟我來這一套。”
明和興陪著陳問天來到柳林茶樓,隻見那兒人山人海,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張蓮花的表演,以至於陳問天來了都沒人注意。明和興早已訂了位置,此時隻須吩咐夥計上茶。茶樓上下都認得袍哥陳大爺,不敢怠慢,忙著泡了濃茶,躬身而退。陳問天暗想:明和興倒也是有心之人,待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才來叫我,真不枉我培養他一場。
這次張蓮花講的不是明代,乃是盛唐之事,說秦王在眾瓦崗英雄的輔助下,打敗十八路反王,消滅七十二股狼煙,又避開建成、元吉兄弟的陷害,當了皇帝。說的人繪聲繪色,仿佛身臨其境;聽的人如癡如醉,仿佛說的就是自己。張蓮花說了一會兒,喝茶間歇,餘興未盡,又講起唐太宗推行三省六部製,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分管行政、軍權和監察,這三者好比鼎之三足,互為特角,相為牽製,以致出現貞觀之治。可惜到了宋代,太祖杯酒釋兵權,獨用宰相,使大權落人奸相之手,導致權力失衡,國敗如山倒,一日不如一日,結果讓元狗霸居天下。可見三種力量製衡,才是國興之基,可惜前朝……
張蓮花不敢再說,須知清朝文字獄極為厲害,言語稍有不慎,便可能惹上殺身之禍。張蓮花既號武林太史女,自也知曉青幫已經人川,傳聞青幫乃是清廷走狗,萬一說出去,傳人官府耳中,自己豈會再有立錐之地?
陳問天反複琢磨張蓮花的話——“三種力量製衡”。暗想:對呀,三國時不也這樣麼?魏蜀吳彼此製約,任兩國相爭,必是第三國得利,是以彼此都不敢輕舉妄動,結果自然都相安無事。直到後來蜀吳翻臉,才被司馬氏撿了落地桃子。他不由想起了會中之事,閑大爺朱世貴日漸張狂,經常與他作對。這種事情又沒有別的選擇,江湖沒有回頭路,隻有抓住權力,才能生存下去。他也曾想過暗殺朱世貴,但雙方武功相當,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一舉擊敗對方。須知袍哥中最重義效桃園,一旦被發現無故殘殺兄弟,哪怕是主事大爺也罪在不赦。今天張蓮花的話就如一劑良藥,讓陳問天豁然開朗,他覺得很有必要再增添一位閑大爺,研究會務時也好有人站出來附和自己。退一步講,即便新的閑大爺不附和自己,三人之間彼此製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相互拆台,諒能確保整個袍哥繼續獨霸四川。
陳問天帶著明和興走出茶樓,驀地看見前方有個人影一閃而逝,正是朱世貴,心中頓生嘀咕:這龜兒子怎麼也來了,他不是從來都不聽說書麼?難道是在跟蹤自己?想到這裏,陳問天便想快步擠過人群,明裏是想閑聊幾句,實則是探聽一下,沒想這時身後突然有人喊:“陳大爺——”
陳問天扭頭一看,卻是理幫堂堂主黃興明。理幫也是江湖大幫,人多勢眾,據說總舵設在北京城,理幫在袍哥創建之初,便進人四川設立了堂口,勢力雖不及袍哥,但也不弱,不過他們與袍哥一直相安無事。黃興明與陳問天一直有來往,他知道陳問天在為青幫發愁,便想過來安慰幾句。陳問天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附和幾句。黃興明見他如此,隻好告別,這時朱世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陳問天隻得與明和興打道回府。
陳問天進人忠義廳時,朱世貴已等在了裏麵。他見了陳問天,說:“大哥,小弟正有事向你彙報。”陳問天說:
“兄弟有何高見?”朱世貴說:“青幫已擴到我們袍哥地盤上來了,我們現在會務日漸煩瑣,眼見大哥頭發都已急白,小弟亦有力不從心之感,想必大哥理解。”
陳問天說:“兄弟請講。”朱世貴說:“其實袍哥人才濟濟,就你我兩個老朽苦撐亦非長遠之計。為了祖宗基業,愚弟以為不如再提攜一個年輕有為的人來分擔一部分會務,你看如何?”陳問天大驚:他的想法怎麼竟然與自己一樣?於是不動聲色說:“兄弟言之有理。你既已有這個想法,想必有了合適人選。”朱世貴說:“小弟不敢擅越,這事還得請大哥做主。”
陳問天反複考慮用誰為好,此事畢竟有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當年創立袍哥之時,隻有一人負總責,稱為大爺。上任大爺死時,偏偏定下他兩人一個為主事大爺,一個為閑大爺。顧名思義,主事大爺是袍哥的老大,負總責。閑大爺雖不管事,但在重大問題上可以掣肘主事大爺,這就為後來兩人互不相讓埋下禍根。袍哥下設內三堂、外七堂,十個堂主倒有半數依附自己,用自己的人,朱世貴顯然不會同意,當然也不可能用他的人。不過,有一個堂主鄭破虜,倒是兩不相幫,隻知道忠心耿耿為袍哥做事,按級次一步步晉升為禮字堂堂主。對,隻有選他,他的武功在十個堂主中最高,又是內三堂之一,了解整個袍哥情況,想來朱世貴對此定無話說。
於是,陳問天說:“你看確定鄭破虜如何?”沒想到朱世貴滿口答應。陳問天遂叫人擇選吉日,準備鄭破虜的就職儀式。
到了新閑大爺就任這天,陳問天吩咐開堂設壇,內堂會眾齊聚,同時通知各外堂,考慮青幫對本會虎視耽耽,一律不得擅離職守。
袍哥內三堂即為仁、義、禮三堂。仁字堂中多為地方鄉紳,以務農為主,義字堂中多為小商小販,而禮字堂中多無正當職業,靠力氣吃飯。所以,袍哥中流行一個說法:“仁字堂的穀子多,義字堂的銀子多,禮字堂的定子多。”四川人所說的“定子”就是拳頭,鄭破虜能武善鬥,在袍哥內外都有名氣,他由一個袍哥“小老麼”逐漸升為紅旗大管事,直至堂主,這次又被提為袍哥閑大爺。
鄭破虜初受大任,待一切禮畢,便當眾請纓向青幫作戰。他說:“多謝兩位兄長抬舉,小弟無以為報,唯有將青幫逐出四川,以報兩位兄長的知遇之恩。”
陳問天大喜說:“兄弟言之有理。青幫多年來一直為禍江湖,他們若不進四川,我們倒也不好強自出頭。這次是他們自找麻煩,我們就應一舉鏟除他們。隻是青幫勢力太巨,我們又接連吃了許多敗仗,幾個外堂都不斷受折,人心渙散,為之奈何?”
鄭破虜說:“我是靠定子打出來的,這次自然還是要用定子把他們趕出四川去。其實隻要我們弟兄心齊,何愁青幫不滅?何愁袍哥事業不發揚光大?”
陳問天望了朱世貴一眼,說:“好。這句話說得非常中肯。馬上吩咐各堂兄弟全力以赴協助鄭大爺對付青幫。”
朱世貴也說:“若有哪個堂主膽敢不聽三弟號召,有如此刀。”言畢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握著刀身,一運氣,折成兩段。
鄭破虜趁機說:“多謝兩位大哥美意。不過小弟尚有一事須得察報。武林太史女張蓮花,她對我們幹的事業仰慕已久,也想加人袍哥,我想不如允許她加人吧,讓她助我出征,必能旗開得勝。”
陳問天大喜說:“張蓮花號稱武林太史女,對武林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有她相幫那是再好不過,看來我們袍哥人家該當長期獨霸蜀中。不知她現在在哪裏?”
鄭破虜說:“實不相瞞,張蓮花與小弟還有一些交情,她正在我家中。”陳問天大喜說:“好呀。三弟快些請她過來,我們今天趁你升閑大爺之機,一舉引她加人袍哥。”
鄭破虜於是著人請張蓮花人堂。張蓮花英姿颯爽,不愧為女中之鳳。鄭破虜引她拜見兩個大爺,陳問天叫她在第五排就座。鄭破虜對張蓮花說:“第一排是大爺坐的;第二排是關老爺的位置,隻有空著;第三排是堂主之座;第四、第七排現在無人去坐,當年鄭克爽兵敗就是因為出了錢四、胡七兩個叛徒,所以這兩排很犯忌;第五排是管事人坐的,其餘依次為小老麼的位置。你一來,陳大爺就委以重任了。”
張蓮花連說:“不敢當。”謝了陳問天,到第五排坐下。陳問天向大家通報了青幫人侵袍哥的情況,考慮外麵情況緊急,令鄭破虜次日動身。
是夜,陳問天在錦橙園中召見鄭破虜。陳問天問:“三弟,不知你現在打算如何破青幫?”鄭破虜說:“青幫三路相逼,但距總舵最近的智慧堂戰事最為吃緊,我們反攻當以東北方為突破口。隻要擊敗盤踞在川東北的青幫,其餘兩路必然不攻自破。更何況青幫與智慧堂相鬥日久,早生懈怠,我們隻須一鼓作氣,定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們打敗。”
陳問天肅然說:“三弟,我知你定子厲害,但凡事不可輕敵。”鄭破虜欠身說:“大哥教訓極是,小弟自當銘記於心。我這就去安排禮字堂的兄弟加強防範,以確保總舵安全,由我帶一些兄弟前去智慧堂,若是勝了,則趁機殺向北方。另外,由張蓮花帶部分弟兄直接去南邊,若是勝了,彼此回總舵相聚。”
陳問天舉杯說:“預祝兄弟凱旋。”兩人一飲而盡。
2.悲從喜來
過了二日,智慧堂派人來報:“鄭大爺已打敗青幫在川東北的長老翁岩,現在到北方幫助德惠堂去了。智慧堂上下目前正在清理青幫餘孽,等諸事辦妥後堂主再來向大爺們請安。”陳問天大喜,對朱世貴說:“二弟,三弟果然是好樣的。”朱世貴也說:“不錯,早知如此,就該早些提他起來,也免得我們損失這麼多弟兄。”陳問天見朱世貴神色不變,暗想:看來他倒也的確沒有私通青幫,隻是這青幫偏偏要從我最信任的智慧堂下手,這可怪了。
又過了三天,負責南方戰事的張蓮花回來了,她說:
“好叫兩位大爺得知,現在南方的青幫已被打敗,隻是走了長老錢堅。”陳問天說:“諒他一個人也翻不起大浪,就讓他去吧。”回頭對朱世貴說:“二弟,張蓮花一來就立大功,我看禮字堂的堂主非她莫屬。”朱世貴說:“不錯,舍她其誰,她是再適合不過了。”陳問天暗想:這三角關係看來還真管用,如今多了一個三弟,朱世貴居然都肯事事依我。張蓮花已慌忙福了福,說:“多謝兩位大爺栽培。”
正說著,外麵忽然快馬來報:“鄭大爺大獲全勝,正在回來的途中。小的先行一步,特向兩位大爺賀喜。”陳問天與朱世貴不由得同時站了起來,對望一眼。陳問天說:“二弟,咱們出去迎接三弟。”
陳問天與朱世貴老遠就看到鄭破虜騎著高頭大馬走過來了,遂高聲叫道:“三弟果然英勇,僅用五天時間就打敗青幫,想是國姓爺在天之靈保佑著我們。”
鄭破虜見是大哥、二哥親自出來相迎,慌忙跳下馬來,抱拳說:“托兩位兄長洪福,小弟不辱使命。”張蓮花也閃了出來,說:“祝賀鄭大爺凱旋。”鄭破虜大喜說:“你也回來了?那太好了。”
陳問天笑吟吟地說:“張蓮花也剛回來,我和二弟正在議論說這下禮字堂的堂主非她莫屬呢。三弟呀,這下你不僅挽救了整個袍哥,更為大家增添了後備力量啊。”
是夜,總舵盡歡。三個大爺單獨在一間屋內喝酒,陳問天原本要邀張蓮花入座,但張蓮花忽然變得扭扭捏捏,說什麼也不同意。袍哥人家,個個為人豪爽,陳朱二人說什麼也定要人家參加。鄭破虜連忙勸說:“女人的事,我們男人不應過問。張蓮花不願意,大哥就不要勉強吧。”兩人這才罷了。三人屏去眾人,把酒暢談,不知不覺俱醉臥在酒席之上……
陳問天一覺醒來,發覺不對勁,睜眼一看,隻見自己與朱世貴俱被繩索縛住,鄭破虜已然不見,禮字堂的護法大管事何能舉帶著堂中幾個好手個個手執鋼刀,雙目圓睜,如同廟宇裏的金剛,怒視著二人。義字堂堂主明和興則目光散漫,呆呆地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陳問天一驚,連忙喝問:“明堂主,這是怎麼回事?鄭大爺呢?”
明和興這才回過神來,正要說話,何能舉已吼聲如雷,說:“我們袍哥人家向來都是義氣為先,沒想你們見鄭大爺立了功,擔心會搶你們位置,便暗算於他,若不是我們及早發現,隻怕——哼!”
陳問天怒喝說:“胡說八道!快叫鄭破虜來見我!”
明和興沉痛說:“不知他現在能否活得過來。但願他能恢複過來,唉,否則,我——我——”他向來對陳問天最為敬重,這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這時朱世貴也已醒來,大驚:“這是怎麼回事?大哥,老三呢?”
話音剛落,從屋外進來一人,卻是仁字堂的大管事洪通。洪通說:“鄭大爺總算醒了,傷得雖重,但已無大礙。”
朱世貴忙問:“鄭大爺怎麼受的傷?”
洪通看了一眼明和興,見明和興麵無表情,正要說話解釋,何能舉搶過話頭說:“這事我最清楚,還是由我來說吧,好叫你們兩個心服口服。昨天晚上,你們三個大爺關起門在屋裏喝酒,我本來不敢進來打擾,但是半夜裏,我聽見鄭大爺在屋中發出了尖叫聲,大家在外麵聽得毛骨驚然,都不知所措。你們是曉得的,我平日與鄭大爺關係最鐵,便衝了進來,結果發現鄭大爺已經倒在血泊之中,你們兩個一人手上拿著一把鋼刀,刀上還在滴著血。我便將這事報告給了兩位堂主,兩位堂主進來奪了你們的刀,還叫人綁住你們。目前仁字堂王堂主正在叫人搶救鄭大爺,明堂主負責看管你們兩個。現在你們還有什麼話說?”他是鄭破虜的心腹愛將,見上司被害,心頭自是憤憤不已,說話便毫不客氣。
洪通卻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待調查後再說,反正已經派人通知外七堂去了,等各位堂主會齊了自會明白。”
何能舉反駁說:“這還不明白嗎?他們兩個一直爭權奪利,這次鄭大爺打了勝仗,害怕奪他們的權,便來個先下手為強。”
這時明和興嗬斥說:“你還有完沒完?”何能舉便嘀咕著不敢再說。
朱世貴扭頭悲憤地對陳問天說:“好好好,你提攜的好兄弟!”
過了兩日,眾堂主陸續從各地趕了回來,義字堂堂主明和興吩咐將陳問天二人帶到鄭破虜的病榻前。陳朱二人見鄭破虜果然麵容憔悴,胸上裹著厚厚的紗布,似是受傷不輕。鄭破虜見二人進來,嘶聲說:“二位哥哥,小弟究竟犯了何罪?你們竟然對小弟下如此毒手!”
朱世貴憤怒說:“算我們走了眼,提拔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現在還有何話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些年來,陳朱二人一直不睦,於是有些堂主跟著陳問天,有些堂主跟著朱世貴。但這次打敗青幫,整個袍哥上下都知是鄭破虜的功勞,尤其是智慧堂和德惠堂上下更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兩堂原本一個隨陳,一個隨朱,現在卻不約而同都偏向於鄭破虜。其他堂主原本遲疑不決,但經智慧、德惠兩個堂主一說,都不由得對鄭大爺佩服得五體投地。眾堂主說:“兩位大爺,我們都是靠你們一手提攜起來的,唉,隻是——殘害兄弟,這個——”
何能舉說:“現在人證物證俱在,還說什麼。便是大爺犯這麼大的事,我們也同樣該按會規處理。否則這次受害的是鄭大爺,下次說不定就是你們堂主,再接著便可能輪到我們這些管事。”
按會規就應將陳朱二人做了,袍哥說的“做了”就是指殺頭,但鄭破虜執意不肯,說:“兩位大爺本質不壞,隻是權力欲望太重,就讓他們歸隱吧。希望兩位大爺好自為之,以後不要再過問袍哥的事。”言畢便欲掙紮著起身。
何能舉說:“鄭大爺,你有傷就好好躺著,有什麼事請吩咐我等。”
鄭破虜遂命何能舉為陳朱二人鬆綁,何能舉雖是老大不願,卻不敢違背。
陳朱二人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真是權力欲很重的人嗎?這些年來兩人明爭暗鬥的確是有,可那晚真的刺殺過鄭破虜嗎?
陳朱二人失去大爺之位,反倒看得開了。人生短短幾十年,名也罷,利也罷,到頭不過一場空,兩人原本過節很深,現在倒大有同病相憐之感,於是相約到川西避居。
這天上午,陳朱兩家人來到蓬萊,忽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麵。陳問天向朱世貴遞了個眼色,朱世貴微一領首,止馬不前,忽然從馬背上拔蔥而起,落在了那人麵前,說:“閣下跟著我等究竟意欲何為?”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落荒而逃。
陳問天跳下馬來,拍手讚道:“二弟好功夫!”
朱世貴說:“這人是個報信的,隻怕好手不久就會跟來。唉,我們自從當了大爺之後,好久沒親自動過手了,不知武功是否落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會對我們這兩個昔日的袍哥大爺感興趣。”
到了中午時分,兩家人正準備打尖用飯。忽然一陣“嗜礙”聲響,三十餘騎疾馳而來,將陳朱兩家人團團圍住。陳問天說:“到底還是來了。”
陳朱兩家人都練過武,除朱家一個十六歲的小兒子外,其餘七人都是成人,故而陳朱二人並不十分擔心,蜀中好手能強過他們二人的畢竟不多,武功超過自己的仇家更是早已死絕。
為首之人是個中年漢子,他也不說話,隻大喝一聲:“殺!”眾人便紛紛操起武器,向陳朱兩家人殺來。陳問天先是沒在意,舉刀相迎,可工夫不大,就感覺奇怪:對方武功路數俱都陌生,不似川內武林門派。這些人是青幫嗎?可青幫被鄭破虜打敗了呀,況且要報仇找袍哥才對,怎麼找我們這兩個歸隱的老人呢?
鬥得多時,陳問天漸感心驚,對方個個都是好手,己方卻僅自己和朱世貴兩人武功高強,今天隻怕要將老命丟在這兒了,於是大聲說:“朱二弟,我們哥兒倆並肩作戰,讓其餘人眾都趕快走吧,待會兒我們再去找他們。”
但兩家人怎肯讓兩個老頭子拚命,說什麼也不退下。陳問天耳聽著一聲聲尖叫,心智頓時大亂,幾次險些成為刀下之鬼。
陳問天一咬牙,大刀揮舞得“呼呼”直響,迫近自己的兩人一時倒不敢逼得過緊,但由於陳朱兩家都有傷亡,便有人騰出身來,轉戰陳朱二人。朱世貴早已叫苦不迭,他練的不是太祖洪拳,而是至聖門武功路數,以宋太祖長拳、劍術、暗器而著稱,可對方不講什麼江湖道義,自己空有一身本領卻無法施展,隻能靠一把長劍護身。而至聖門劍法出自太白劍法,以輕靈為主,中看不中用,經朱世貴改良,加之自身修為非凡,劍術才得以大放光彩。鬥得多時,朱世貴索性棄劍不用,改以長拳應對對方兵刃。
又過一會兒,朱世貴身邊的敵人越來越多,他扭頭一看,發現自己一方僅陳問天與自己還在打鬥,其餘盡皆倒地,不禁大叫:“罷了!大哥,我們逃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我若是戰死,誰來替我們報仇?!
陳問天說:“敵人殺我們連原因都不知道,也不曉得是何許人,談什麼報仇?左右一個死,今天就索性同家人一起死吧。
話音剛落,圍攻者忽然一片慌亂,原來,有三個五十來歲的漢子殺了過來。圍攻者一見那三人個個驚恐萬狀,如同見了鬼魅,掉頭便跑。那三人並不去追,見圍攻者跑了就住了手。
陳問天道聲“多謝”,便忙著查看家人情況,見兩家人竟無一人生還,遂與朱世貴對望一眼,說:“罷了,我們也去吧,想不到我們作對一輩子,臨死前卻要並肩作戰。”言畢舉刀便欲自勿叮。
三人中的一人忽然說:“陳大爺且慢!這樣死去豈是大丈夫所為?兩位英雄一世,難道就想冤死,不思報仇麼?陳問天苦笑說:“報仇?連仇人是誰我們都不知道,又怎麼去報?!
那人卻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知道你們的仇人是誰。這人不僅與你們有仇,更與我們有仇。其實最初我們是敵人,當然也隻是由於有人偽裝成朋友,我們才成了敵人。你們袍哥人家不是講‘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嗎?就是這個意思。因為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現在也算是朋友了。
陳問天與朱世貴聽那人說話繞來繞去,都不明其意,齊聲說:“這——我們更糊塗了。你們究竟是誰?”那人說:
“我們就是青幫三長老。我叫翁岩,這位是錢堅,這位是潘安。”
原來,青幫人侵不是朱世貴的手腳,而是鄭破虜的借兵之計。鄭破虜是袍哥的中堅力量,大小戰役都離不開他禮字堂,他知道陳朱二人不睦,但關係尚可維持,為了自己能夠控製袍哥,便與青幫暗中達成協議,利用手中特權引青幫人川。而劍閣、大巴山及三峽都如山海關一樣堅固,不僅是兵家的必爭之地,更是川中幫會的天然屏障,是故各武林門派雖橫行大江南北,卻極難人川。可是,鄭破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卻將天府之國吹得神乎其神,意欲仿效當年吳三桂借兵。其時,青幫已是全國最大的幫會,早已垂涎蜀中,但因為有天然屏障,始終未能得逞,鄭破虜同他們一串通,正合青幫之意。三長老還算講道義,答應鄭破虜,表示願與袍哥共同執掌全川,所以進來後並沒大規模消滅袍哥力量。後來鄭破虜又讓翁岩進攻智慧堂,好讓陳問天誤認為是朱世貴搞的鬼,兩人也因此誤會加深,才不得不重用鄭破虜。
鄭破虜當上閑大爺後,他一麵穩住青幫不作進攻,一麵抽出禮字堂高手,分別由自己與張蓮花各帶一支,他叫張蓮花到南方禦敵,自己則帶著一部分會眾乘夜偷襲在東北方向的青幫長老翁岩。翁岩措手不及,被迫敗走。鄭破虜接著又到北方襲擊長老潘安,潘安同樣沒有防備,一下就被打敗了。張蓮花也采用偷襲之計,一舉獲得成功。
青幫三長老在青幫一向德高望重,便是幫主也讓他們三分,隻因貪欲過重,才受到鄭破虜愚弄,都氣憤無比。三人不約而同來到果州,意欲伺機找鄭破虜報仇。到了果州後,三人才發現一些青幫弟子已投奔了袍哥,而袍哥內部同樣發生了重大變故,鄭破虜還在青幫弟子中選了一些高手充實總舵力量,以防各堂主不服。三長老知道說什麼也混不進去,暗叫可惜,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