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為你而來

袁方騎著自行車在停車場上轉,轉第一圈的時候,他發現姐姐銀灰色的奔馳和姐夫白色的寶馬恩愛地挨著停在一塊。轉第二圈時,他又看到哥哥的黑本田。

停車場邊上一把大太陽傘下,一個穿製服的朝袁方招手,嘴裏喊,喂——喂——叫你呢!

袁方騎近前,看到那人製服胸口上寫著“潮海泊車”四個字,心裏想,管泊車的。穿製服的也看到袁方淺藍色的工作服上寫著“中和冷氣”四個字,心裏想,裝空調的。

製服威嚴地說,你找什麼?

袁方說,找地方停車。袁方不卑不亢,寬闊的手掌在自行車車座上拍了拍,仿佛他要停的也是一輛小車。自行車是新買的,裹在車身上的塑料膜還沒有除去。

製服說,這是潮海停車場,隻有在潮海吃飯的客人才可以在這停車。

袁方說,我是來吃飯的。

潮海鮑翅樓是本市最有名的海鮮酒樓,菜式名貴,價格超高。因為地理位置較偏,來這裏吃飯的客人大都自己開車來,不濟的也打個的士,騎自行車的少見。穿製服的算敬業,不狗眼看人低,對袁方說,你這自行車停哪都不合適,不小心給車子撞上不說,蹭壞別人的車子更糟,你把它停我這,我幫看著。

袁方說,那謝謝了,謝謝了大哥。

袁方把自行車停到太陽傘底下,又說了一聲謝謝,轉身向潮海鮑翅樓的大門走去。製服的眼睛一直目送袁方。

酒樓門口站著兩位身材高挑,穿大紅旗袍的谘客,老遠熱情洋溢地打招呼,先生有位嗎?

谘客把袁方領到包廂跟前。袁方敲了敲門,推門進去,溫暖的酒菜香迎麵撲來。桌上有黃燦燦的清蒸蟹,紅橙橙的生三文魚片,白生生的白灼沙蟲,袁方骨碌碌吞下一大口唾沫。父親袁韞、母親章秋月、姐姐袁圓、姐夫饒江紅、一對孿生外甥、哥哥袁長和嫂子林卓,一大家子人吃在興頭上,一張張臉油光光紅撲撲。

自從袁圓榮升南方國際大酒店總經理,袁長當上大學經濟學院院長,這樣的家庭聚餐漸漸多起來。袁圓和袁長輪流買單,全家人隔一兩個星期在外麵的酒樓飯店聚上一聚,算是孝敬父母,一家人聯絡感情。

見袁方進來,袁圓說,怎麼這麼晚?

袁方說,臨時加了班。

兩個孿生外甥異口同聲,小舅好。這倆孩子從小給袁圓調教得很好,雖然隻有5歲,但行事做派老練,已經不屑於和同齡的孩子玩了。

人民醫院副院長章秋月拍拍身邊的座位說,兒子,來,坐這。

自家人跟前用不著客氣,袁方坐到母親身邊,拾起筷子挾向一隻大螃蟹,把蟹殼掀開,將肥厚的膏黃沾上紅醋放進嗷嗷待哺的嘴裏。

醬爆魚腸又香又脆,烤鰻魚又肥又糯。一個下午給三家客戶安裝五台空調,袁方實在是餓了,筷子馬不停蹄地在嘴和盤子中間遊走。吃了一會兒,袁方發現有點不對勁,整個桌子上一個叭叭叭的聲音越來越大,其實,叭叭聲不是越來越來大,是所有的人都不講話,也不動筷子了,這聲音脫穎而出,像鯊魚深海浮頭,像萬綠叢中一點紅。當發現這個叭叭聲來自他的兩瓣嘴唇,袁方趕快把碗裏剩下的東西三刨兩刨塞進嘴裏,然後把嘴巴緊緊閉上,腮幫子像有蟲子在裏麵拱動,怎麼拱他也不張嘴。

前供電局局長袁韞看袁方吃得差不多了說,袁方,你姐說,最近一家電器行需要一個主管,你可以做得來。

袁方腮幫子裏的蟲子本來還在動,父親一句話把它們拍死了。

袁圓說,老三,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呢,這家電器行的總經理是我朋友,他想找個自己人做主管。我跟他提起你,他一口答應了。我打聽了,日常主要負責核對進出貨的數目,不難做。

袁方鼓著腮幫子衝坐對麵的兩個外甥做了一個鬼臉。

袁長說,小弟,你要是還想讀點書,就到我們學校來吧。我們學校的成人教育有些專業不錯,你可以回學校拿個本科文憑再出來工作。功課不用擔心,很多課都是我的學生教的,考試隻是個形式而已。

來了,又來了,全都上來了,袁方想。為什麼每次全家人聚在一起總不肯放過他呢,為什麼每次他們都把他當作飯後甜點呢?

袁方在眾目睽睽之下張開嘴,把嘴裏嚼得半碎不溶,狀如稀糊的食物吐出來,吐不幹淨的用手去摳,最後總結性地呸呸兩聲,把嘴裏的東西吐幹淨了,拿起餐巾在嘴上抹一把,拉開椅子,推開包廂門頭也不回地張揚而去。

兩個外甥在後麵喊,小舅再見。

袁家人麵麵相覷。袁韞的巴掌拍到桌子上,響亮的一聲過後吼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小子什麼態度!全家人都為他操心,他卻不識好歹,沒出息的東西,我袁韞怎麼會有這麼個兒子!

袁圓說,是啊,老三到底想什麼呀?30歲的人了,給他找什麼工作都不樂意,成天躲著我們,好像我們要害他似的,難道他真想一輩子給人裝空調?

饒江紅說,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吧。

袁圓說,有想法?再想一輩子就過完了。

袁長說,有時間我找他談談。

章秋月哎,哎地歎了幾口氣說,前幾天我碰上孔阿姨,她聽說方方還沒對象,死活說要給介紹一個,等我告訴她方方現在還是個工人,她馬上不出聲了,哎呀,那下把我臊得慌——

袁圓說,孔阿姨?她又算個什麼東西,她老公靠擺地攤起家的,她能高貴到哪裏去?這種人,你少搭理。

袁方取回自行車,對製服說了一聲謝謝,偏腿跨上車子,狠蹬腳踏板。他租的房子在城鄉接合部,房租便宜,地名聽起來有點小情調——西廂塘。房主是一個叫朱媽的寡婦。朱媽擁有一幢四層的小樓,據說當年朱媽和她丈夫是靠拾垃圾建起這幢樓的,她丈夫在這幢樓建好沒多久後病死了。

四層小樓是街坊狠狠恭維朱媽的重要依據,能讓朱媽成日挺胸凸肚的原因還有一個,她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朱雨蘭的美貌在西廂塘一帶小有名氣,聽說不少單身漢找上門租房子就是衝著她來的。所以,朱媽在和租客打交道的時候不得不多長心眼,把別人的身份證翻來覆去地看,個別人還要求提供戶口本。

朱媽和朱雨蘭住二樓,一樓朱雨蘭用來開了一間藥店,三樓四樓出租。藥店旁留了窄窄一條樓梯通道,租戶們平時從這條通道上上下下。

袁方騎到藥店門口下車。朱雨蘭坐在櫃台裏,手上拿著一隻大花瓷碗正在吃飯,吃得很認真很有胃口,扒一口飯,低頭挾一口菜,紮得高高翹翹的一撮短發蹦蹦跳跳。

店裏有幾個買藥的顧客,招呼顧客的是對麵開網吧的大貴哥。大貴哥熟練地將藥從架子上取下來,在收銀機上打單收錢。大貴哥長得牛高馬大,臉上有“戰痘”的青春期留下的麻坑無數,讓他平添幾分彪悍。袁方不止一次看到大貴哥到朱雨蘭的店裏幫忙了,他不知道他們兩人是不是在談戀愛,有一次聽朱雨蘭說,她和大貴哥從小一塊長大,像親兄妹一樣。

袁方盡量做出目不斜視的樣子,推著車子進樓道。朱雨蘭聽到動靜抬起頭,袁方,袁方,吃飯了嗎?朱雨蘭每次喊袁方的名字,都帶著幾分凶巴巴的狠勁,好像袁方欠了她兩百吊似的。不過,袁方始終有一種受虐的快感,自從和朱雨蘭有過一次短暫的,合理的身體碰撞之後,他對朱雨蘭的想法越來越不健康了,所以他覺得朱雨蘭這麼對他是應該的。

袁方說,吃過了。

朱雨蘭說,等會下來看碟呀。

這會袁方心裏頭還不太爽快呢。今晚我有點事,改天吧,袁方說。

今天是周末,有什麼事明天再做嘛!朱雨蘭把一個嘛字拉得長長的,明顯是在撒嬌。袁方心裏酥軟暖和,但他即刻警覺轉頭看大貴哥,正撞上大貴哥疑竇森森的目光,他趕緊低頭推車。

藥店一般開到晚上12點。白天朱雨蘭雇了兩個姑娘輪班,晚上顧客不多,她自己守著。店裏有一台電視,一台影碟機,朱雨蘭愛看碟,喜歡看鬼片,鬼鬼怪怪的東西把她嚇得小臉發白,大呼小叫,夜裏夢話連篇,白天眼圈烏黑,她還是忍不住要看,跟上了鴉片癮似的。朱雨蘭時不時也自哀自憐,生活已經這麼不容易,我為什麼還要自己嚇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朱雨蘭不敢一個人看鬼片,經常拉上袁方做伴。袁方不太喜歡看這些亂七八糟的片子,他喜歡看體育節目。袁方不知道朱雨蘭為什麼不讓大貴哥陪她看,一想到他陪朱雨蘭的時候,大貴哥很有可能就坐在電視機前美滋滋興高采烈地看體育節目,袁方就不平衡,盡管他樂意陪朱雨蘭看碟,但他不樂意陪別人的女朋友看碟。

袁方扛著自行車爬上黑窄的樓梯,上到三樓,用雙保險鎖將車子鎖到陽台的欄杆上。他已經丟過四輛自行車了,所以,他寧肯辛苦點每天扛上扛下,也不願意讓賊鑽了空子。

隔壁幾間房沒有燈光,大周末的,這些血氣方剛的單身漢都在外麵尋歡作樂,不過半夜回不來。

袁方打開房門,關在房裏一天的潮氣伴著一股莫名其妙的香氣急不可待衝出來跟他親熱。袁方揮手在鼻孔下扇了扇,他想不起屋子裏什麼東西會有這氣味,隱約像洗發水的氣味。

屋角的醬色瓷缸發出悉悉噓噓的聲音,一隻三角形的腦袋從缸邊探出來。

袁方說,久久,我回來了。

久久是袁方在花鳥市場買一隻綠毛龜,養了三年了。久久身上長長的綠毛把一缸水染得綠茸茸。袁方伸手點了點久久的小腦袋,突然發現水麵上有一層白色的細屑,看上去像是饅頭的細屑。袁方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麵沒有掉粉,牆上也沒有脫皮,這白屑是從哪裏來的?除非是久久拉出來或吐出來的。袁方把久久從缸裏撈出來擱到桌上,抬起瓷缸到屋外換水。

屋角陰涼處養有一瓶小田螺,是袁方周末專門騎車到老遠的田間撈的。換好幹淨的水,袁方挑了幾隻小螺砸碎撂進缸裏。久久小小尖尖的嘴點一點,慢吞吞地吃,看起來沒有什麼異樣。袁方放心了,換上擱在門邊的拖鞋,拎起提桶,把香皂毛巾大褲衩放進桶裏,走到走廊盡頭的公用洗澡間洗澡。

袁方一年四季都用冷水洗澡。灑頭的水衝得歡快,涼得刺激,他情不自禁唱起歌。他把頭伸到水流中央,嘴裏的歌聲變成了嗚嗚的哼聲。

門板上好像有小鳥啄的聲音,袁方關上水籠頭豎起耳朵聽了聽說,誰?

外麵回答,我。是朱雨蘭的聲音。

袁方哦了一聲說,有事嗎?

朱雨蘭說,你洗吧,我等你。

聽朱雨蘭這麼說,袁方加快速度,頭上不打洗發精了,身上也沒打香皂,手指頭在頭上撓幾下,毛巾來回在背上拉幾下。幾分鍾後,袁方一頭水珠,赤膊穿著大短褲走出洗澡房。

朱雨蘭蹲在袁方架在走廊的蜂窩煤爐跟前,一隻手揭開爐上砂鍋的蓋子,鍋裏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她說,袁方,你好久沒燉黃豆豬腳了。

袁方走過來說,星期二不是剛燉嗎?你一個人吃了我兩斤豬腳,還不包括黃豆,吃了怎麼不認賬?

袁方在門前架了一隻蜂窩煤爐,每天早上出門之前,在砂鍋裏放上幾塊骨頭,或者豬腳牛腩什麼的,晚上回來就是一鍋濃濃香香的肉和湯了。朱雨蘭有事沒事上樓來檢查袁方的砂鍋,看到有好吃的,從來不客氣,像從自家灶上拿的一樣,盛了便吃。朱雨蘭最愛吃的是豬腳燉黃豆,袁方在裏麵加了橙子皮和八角,香氣獨特。說實在的,袁方自己早吃膩了豬腳燉黃豆,他是為朱雨蘭燉的,他不知道她怎麼就吃不膩,這麼一個長相秀麗斯文的姑娘不應該如此偏愛油水豐厚的黃豆燉豬腳。

朱雨蘭偏頭看著袁方說,袁方,你今天心情不好。

袁方說,沒有啊。

朱雨蘭說,一定是,剛才在下麵我一看你的眉毛就知道了。

是嗎?袁方摸了一把眉毛說,剛才我的眉毛是什麼樣的?

朱雨蘭說,垂頭喪氣,孤苦伶仃。

袁方笑了說,有哪麼慘?

朱雨蘭說,不說這麼多了,你等會下來看碟,看完我煮湯圓給你吃,算是還你一點人情。

袁方說,又是看鬼片?

朱雨蘭說,不是,是文藝片,知道什麼是文藝片嗎?袁方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朱雨蘭莫名其妙衝他嫣然一笑,啪啪啪拖著一雙高跟拖鞋下樓去了。

朱雨蘭的笑容讓袁方充滿了暇想和期待,他心情好多了,決定把髒衣服洗了就下去和朱雨蘭一道看文藝片。

等袁方把衣服洗幹淨曬在陽台上,天已經黑透,夜色不錯,一陣風把剛晾上的襯衫吹起來,像一個人掛在竿子上。

袁方關了房門趿著拖鞋下樓,下到一樓,聽到藥店那一側傳來斷斷續續,流氓——流氓——的罵聲。袁方以為朱雨蘭已經在放文藝片了,他加快步子,在準備拐入藥店之前他本能地先把腦袋探了過去——藥店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顧客,大貴哥在藥架後麵抱著朱雨蘭,像抱一卷席子那樣把朱雨蘭捂在胸口。朱雨蘭的腦袋抵著大貴哥的胸口,喘一口氣罵一聲流氓。大貴哥嘴親到朱雨蘭的脖子上了,像一隻吸血螞蝗,叮上了不鬆口。

袁方的心髒砰地撞了一下,臉上暖了,腳往後退一步,站了半分鍾悄悄倒退上樓,倒著走到二樓才把身子轉回來,這一轉前腳踩到後腳,腳下不穩,一頭栽到地上,前排門牙磕在水泥台階上,袁方舌頭一舔,一粒粘粘乎乎的斷牙落到嘴裏。

袁方回房對著鏡子看,斷的是上排正中的一顆門牙,黑黑一個洞,人好像一下老了不少,袁方這下能想象他老掉牙以後的模樣了。他含了一口鹽巴水,把電視打開,半躺在床上,傷口隱隱作疼。他還在想剛才的事,大貴哥像抱一卷席子那樣把朱雨蘭抱在懷裏,像螞蝗一樣將嘴巴叮在朱雨蘭的脖子上。他翻來覆去分析剛才現場的口頭語言和肢體語言,得結論朱雨蘭應該是不情願的,所以她才會罵大貴哥是流氓。如果真是這樣,他剛才應該現身,讓大貴哥不能繼續流氓行為,是的,他幹嘛要像隻老鼠一樣逃竄,還磕掉一顆牙?真是窩囊。袁方在後腦勺上狠狠地拍了拍,跳下床,決定再下樓一趟。

腳剛套到拖鞋裏,有人敲門。朱雨蘭在門外喊,袁方,怎麼回事,我等你半天了。朱雨蘭的聲音裏沒有一點異樣,沒有羞愧或者傷心或者憤怒,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於是,袁方來勢洶洶的匹夫之勇立馬被卸掉了。他想剛才朱雨蘭或許是願意的,至少是半推半就的,一個開網吧,一個開藥店,都是小資本家,算得上門當戶對。姑娘們喜歡的東西他幾乎沒有,沒有體麵的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存款,他有什麼資格想別人,怨別人?

吃飯時家裏人說的話又泛上來,袁方惱怒地把含在嘴裏的鹽水吐到地上說,不想看了,我要睡了,讓大貴哥陪你看吧。

朱雨蘭抬腿在門上咚咚踢了幾腳。

袁方豎起耳朵,踢門聲過後,門外沒有了動靜,估計朱雨蘭生氣下樓去了。袁方將電視關了,決定睡覺。熄燈閉上眼睛,他一點睡覺的想法也沒有,躺在床上隻是做做睡覺的樣子。身下的席子越睡越熱,他伸手摸了摸床裏側,席子涼涼的。如果有個女人睡在身邊,摸上去是溫暖軟綿綿的肉,感覺一定很妙。想著想著,袁方鼻子裏聞到一股香氣,是女人身體的香氣,那香味是那麼的真實,身邊像躺著一個人。他的身子有了反應,通電了,發熱了,想著手就往下伸了。從14歲開始他就知道用手解決問題了。

白天同事姚小泉告訴袁方,他已經和三個女人睡過覺了。姚小泉說,袁方,我已經和三個女人睡過覺了,你呢?

袁方知道姚小泉不是吹牛,姚小泉從來不吹牛。袁方嘿嘿笑,不回答姚小泉。

姚小泉說,你比我大五六歲,如果大一歲比我多一個女人,你至少跟五六個女人睡過覺了。

袁方說,屁話,和這麼多女人睡覺,我是個流氓啊。

姚小泉說,隻要沒結婚和多少女人睡覺都不算流氓,過兩年我該結婚了,所以,得趕緊多和幾個女人睡覺。

袁方忍不住問,你第一次是怎麼弄的?

姚小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說,第一次,第一次我屁都不懂,全是那女人教的,上去一兩分鍾就完事了。你呢,第一次不會像我一樣窩囊吧?

袁方又是嘿嘿笑,不說話。

姚小泉說,你怎麼能這樣呢?我把自己的事告訴你了,你的怎麼不告訴我呢?我本來還想給你介紹一家發廊,裏麵有兩個是我的老鄉,我第一次就是在那弄的,她們對是“第一次”的客人打五折……

袁方笑著搖搖頭,你這個小流氓,還敢拉皮條,悠著點,不要熬幹了。

姚小泉很自信地說,那東西又不是錢,攢著也是浪費了。

姚小泉的話真是害人啊。他才24歲就和三人女人睡過覺了,袁方30年的歲月可恥地守身如玉啊。袁方在床上滾來滾去,把整張床從裏到外都睡熱了也不解決問題,當務之急是要有一個假想敵。除了朱雨蘭,袁方腦子裏想不起別的女人。今晚上他雖然有點恨朱雨蘭但他還是不得不想朱雨蘭。朱雨蘭毛茸茸的腦袋太漂亮了,嘴紅紅,鼻尖尖,腰細細,胸軟軟……

袁方閉著眼睛惡狠狠一隻手抓到朱雨蘭的奶子上,關鍵的時候,朱雨蘭突然像煙一樣消失了。袁方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痛苦地癱在床上,一口血腥味,掉牙處又掙出血來了。

袁方抱過朱雨蘭,確切說是朱雨蘭抱過他。盡管那一抱隻有幾秒鍾,但足以讓袁方念念不忘的了。

去年夏天,巷子裏捂得熱臭,路兩旁坐滿乘涼的人。藥店門口鬧哄哄的,幾個單身漢坐在門口打牌,朱雨蘭扒在櫃台裏觀戰。

袁方從對街李記甜品店裏回來,甜品店的空調不出冷風了,老板差兒子來叫袁方幫忙去看一看。雖然隻是線路短路的小問題,袁方還是出了一身臭汗。回到樓下,他也扯了一張凳子坐在藥店門口吹涼風。

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打鬧聲從大貴哥的網吧傳來,一個人狂奔出網吧,兩個人手裏拿著約摸一尺長的刀子叫囂尾追其後。前麵跑的人跑到藥站門口,終於被後麵的人追上,一人在他手臂和大腿上各拉了兩刀,另一人在他背上劃了一道。那人捂肩捂不了背,抱頭護不住腳,媽呀地慘叫撲倒在地。兩人上前來又踢了他幾腳,嘴裏罵,狗雜種,這次算你付了利息,再不還錢,下次銷你戶口!

街坊鄰裏看得目瞪口呆,乘涼人忘了搖扇,聊天人話卡在喉嚨裏。等拿刀人走遠了,第一個衝向傷者的是大貴哥。大貴哥揪著那人的衣服喊,起來,沒本事就不要跟別人鬥,他媽的,砸壞我三台機子你也有份,賠錢!

那人痛得縮成一團,見有人靠近,馬上喊,救命,救命,大哥送我上醫院。

大貴哥說,送你上醫院?你如果拿得出錢來賠我的機子,我就送你上醫院。

哎喲——哎喲——大哥,我過後一定賠你,好痛,大哥,送我上醫院吧,我的手好像斷了……

放屁,還想要我倒貼你醫療費,做你媽的清秋大夢。

打牌的一個單身漢說,看這瘦精精的樣子,十有八九是粉仔。

另一個說,這種人死了活該。

朱雨蘭不敢看,低聲說,怎麼偏偏倒在我家門口,千萬不要死在這裏呀。

袁方站起來說,你不想他死在這裏,就拿白藥和紗布給他裹傷口,我給派出所打電話。

躺在地上的人聽到這句話,感覺有了希望,拚著最後一點力,忽地起身,搖搖晃晃走兩步趴在藥店櫃台上,腦袋把玻璃櫃台砸出響亮的一聲。這下他話也說不出來,人也不喊痛了,看來是暈過去了。

這人背上拉開一條半尺長的弧線,傷口像小孩嘴巴一樣向外翻,臂上一塊肉削得隻連著一層皮。一串血珠滴在櫃台的玻璃板上,馬上彙成一條小溪流。

這情形袁方看了頭皮也一陣發麻。

朱雨蘭啊的一聲撲進袁方的懷裏,死人了,死人了。

一個溫軟清香的身體入懷,微微顫動。在衣裳單薄的夏天,袁方的身體充分感受到另一個身體的溫度和線條,原來抱著的感覺這麼爽。隻可惜這一份溫柔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和一個錯誤的地點發生,枉費了。

看到那人的血迅速地從玻璃板上流到地板上,袁方說,你先上樓吧。又轉頭對大貴哥說,大貴哥,麻煩你給派出所打個電話,我來給這人包紮包紮,這麼出血會死人的。

大貴哥說,雨蘭,別怕!我馬上給派出所打電話。看大貴哥的眼睛,隻恨朱雨蘭為什麼沒有撲進他的懷裏。

袁方往前走了兩步,朱雨蘭像吊在他身上的一隻布袋,也跟著移了兩步。袁方不得不,依依不舍推開朱雨蘭。

袁方快步上前,將那人整個身子抬上櫃台,從藥屜裏找出雲南白藥和紗布繃帶。白藥倒在傷口上像倒泥填海,血水一股股把藥粉衝開,費了不少功夫袁方勉強把幾處傷口包紮好。

派出所的人很快趕來,把傷者抬走,大貴哥跟著幫忙錄口供去了。

街上該扇風的繼續扇風,打牌的繼續把牌甩得啪啪響。袁方看藥店前一片血汙,拿起放在店角的拖帶,來回拖地上的血跡。

朱雨蘭沒有上樓,臉色蒼白站在原地不動,好容易回過神來,上前搶袁方手裏的拖把說,我來拖吧,這事我做得來。

袁方說,行了,血不拉嘰的,等會暈了我可不知道拿你怎麼辦。真搞不懂,你好歹是衛校畢業的,怎麼連傷口都看不了?

朱雨蘭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要你賠剛才的藥錢,十幾瓶雲南白藥呢!

袁方沒看到朱雨蘭的嘴巴開始往上翹,眼水流出來了。他一邊拖地一邊繼續讓嘴巴痛快,想要錢?除非你再來抱我一次。這話一說出來袁方就有點後悔了,他幾乎沒跟姑娘說過這麼輕佻的話,說完頭再也不敢抬了,使勁拖地。

半天沒聽到朱雨蘭方向的動靜,他不得不抬頭,朱雨蘭竟然在抹眼睛。袁方嚇了一跳,扔了拖把,囁嚅道,我是胡說的,你看我這嘴——

朱雨蘭又抹了一把眼睛,惡狠狠地說,下次我再抱你,一定是給你肚子上紮刀子。

袁方一臉惶然,在褲兜裏掏了半天掏出一小疊零散票子遞給朱雨蘭說,這些你先拿著,等會我再上樓去取。

朱雨蘭看袁方的窘樣,忍不住破涕而笑,把錢拍回袁方的手裏說,討厭,誰要你的臭錢。

一會嬌滴滴雨打芭蕉,一會氣衝衝驚濤拍岸,袁方覺著無論咋看,朱姑娘都是美不勝收的,至於她嘴裏說的啥根本不重要。

這事過後,朱雨蘭對袁方說話的腔調就變了,以前她對他像對所有租客一樣客客氣氣,這以後就變成惡狠狠欠二百吊似的了。

袁方總是懷念,這一抱。

中和冷氣接了個大單子,一個單位一下買下40台空調。這個單位租的是寫字樓,空調要從24樓安到28樓,公司同時派出6個人去安裝。

袁方和姚小泉是老搭檔,有時是袁方在腰上拴著安全帶吊到室外裝外機,有時是姚小泉腰上拴著安全帶吊到室外裝外機。

大清早看到袁方白牙間豁開一個黑洞,姚小泉臉色嚴肅,沉吟半晌說,哥們,這幾天做事留點神,裝外機由來我來幹。

袁方想了一會才理會姚小泉為什麼這麼說。他笑著說,不就磕掉一顆牙嘛,哪有這麼邪乎,外機還是我來裝。

姚小泉說,別了,還是我裝。

袁方一臉不容爭辯的表情,在腰上係好安全帶,慢慢從窗戶鑽出去,腳輕輕落在窗戶下麵的平台上。他拿起鑽孔機在牆上鑽孔,鑽頭嘟嘟嘟前進,他的肩膀和下巴不停地抖動,紅色的磚粉隨著鑽頭飛出來。

鋼釘打進孔裏,鐵架子釘上。姚小泉把外機箱垂掉下來,袁方接過擱在架子上。袁方機械重複這一套程序和動作,一台接一台把機子擱到鐵架子上。

姚小泉說,哥們,歇一會,裝一半了。

袁方腳踏在28樓的外窗台上,抬頭看看很近的藍天,再低頭看看螞蟻一樣的人群,積木一般的城市,這種感覺很奇妙。人懸在半空中飄飄欲仙,風很大,在耳朵裏呼呼地進進出出,在衣服裏鑽來鑽去。突然,他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說,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這個聲音很具有誘惑力,袁方聽著,臉上露出微笑,身子完全懈怠下來,他往很遠很遠的地方眺望,手在安全帶的絆扣上滑來滑去,隻要一解開,他就可以飛身而下,然後,什麼都結束了,什麼也不用想,再也不用想了。他往下跳的姿勢應該像一隻大鳥,要把手張開,腿也張開,讓風灌滿衣服,像降落傘徐徐而下。

他是應該往下跳,隻要他一跳,袁家就完滿了。如果袁家是一張白紙,他就是白紙上的一滴墨,如果袁家是一張光榮榜,他就是光榮榜上的一隻蒼蠅,如果袁家是一張粉臉,他就是粉臉上的一塊疤。這些年,袁家這棵藤上結了一隻隻金燦燦甜蜜蜜的香瓜,局長,副院長,總經理,名教授。隻可惜多出一個袁方。他這隻瓜不見陽光,長著老疙瘩,又青又硬。瓜農如果看到這樣的瓜,會毫不猶豫摘掉,扔到瓜秧根漚爛當肥料。既然長不好,還留著它與其他瓜搶營養幹什麼?

袁方不是一隻瓜,所以僥幸留下來長大成人。父親曾經懷疑他不是親生的,偷偷摸摸找地方測DNA,這事讓母親知曉,把父親的臉皮抓得稀爛。父親最後認了錯,袁方那臉盤,那眉眼,和他就像餅幹廠一個模子打印出來的兩隻餅子,賴也賴不過去。

一個沒有事業,沒有財產,沒有女朋友,一個在世上活了三十年還說不出自己有什麼存在價值的人,這樣的人活著和不活著有什麼區別呢?袁方咧開缺了一顆門牙的嘴,眯起眼睛看太陽。他糊塗了,動搖了,開始懷疑自己的生活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可現在——

許多零碎的事情好像儲存在空氣中,存在陽光裏,在這個明媚燦爛的下午,在一個遠離塵囂的空間,一件件向袁方顯示。它們無始無終,卻年深日久,積蓄了幾十年的功力,來勢洶洶地要將他在這個下午徹底擊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