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輕聲說大聲笑

1.路邊有一個招手的女人,王眾差點漏過去了,後視鏡裏一輛銀河公司的綠色出租加快車速提醒了他。銀河是新公司,新公司車子也新。王眾不會吃這種虧,迅速往右打方向盤,朝女人的方向斜衝過去,綠色出租看情形不得不放棄這單生意繼續往前走。

車子超過女人站立的地方幾步遠才停穩,好一會不見車門被打開,王眾扭頭往後看,女人立在原地不動,眼睛也不朝他的車子看。王眾把車子往後倒,搖下車窗朝女人喊,你要坐車嗎?

這是個打扮精致的年輕女人,一臉正妝,銀灰套裙,鞋跟很高,頭也仰得很高。女人抱著手說,不坐車我招手幹什麼?

王眾奇怪了,那你不上車等什麼?

女人說,有你這樣停車的嗎?難道讓我跟著你的車子跑?再往後退一點。

王眾總算弄明白人家為什麼不上車了,他點點頭,把車子往後倒,正正倒到女人跟前。女人滿意了,上前要拉開車門。這時候王眾猛地一踏油門,車子忽地開走了。女人猝不及防,嚇了一跳,車在她腳邊刮起一陣風。女人斯文高雅的狀態立馬撕破,揚手跺腳罵,短命鬼,你想軋死人呀!

王眾把車子駛回正路,鼻孔呼呼噴粗氣,比女人的火還大,嘴裏叨叨,老子不拉你,老子不拉你還能喝西北風……

王眾火一上來隻會將車子往前一直開,路邊有好幾個人招手要出租,他根本不理睬。等過了邕江大橋,江上涼風一陣陣刮進車裏來,他心頭火漸漸弱了,才有精神尋看等車的客人。一對中年夫婦在樹下招手,腳邊立著兩隻行李箱。王眾把車停下來,下車幫忙搬行李。兩隻箱子死沉,王眾拎起頭一隻沒充分的思想準備,剛直起的身子被迅速往下打壓,腰間分明卡嚓響了一聲,王眾咬牙忍著,將兩隻箱子裝進後車廂。

中年夫婦上了車說,我們趕時間,到火車站。

王眾應了一聲,發動車子,車子過橋駛到民族大道上,走了幾裏,拐上民生路。男的叫起來,師傅,怎麼不走共和路?

王眾說,共和路這個時間堵車,要趕時間就不能走共和路。

男的說,我平時總是走共和路的,坐過不止一回了,你繞路我一分錢也不多給,從我出發的地方到火車站就十三塊錢。

女的也加進來說,我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每一條巷子都熟得很,你別想動歪腦筋。

王眾嘴裏像咬著生指天椒了,他扯開襯衣最上麵的幾顆扣子,滋滋吸氣,飛快把車子開到火車站。計價表上顯示價錢是十四塊八。王眾摁下計價表,發票吱吱吐出來。男的掏出十三塊錢遞給王眾說,發票我不要了,給你十三塊。

王眾將眼鏡摘下來擦擦汗說,請按計價表付錢。

男的說,你繞路還敢多收錢,不怕我拿發票去投訴你?

我開出租這麼些年從來沒有騙過人,你們再囉嗦不給足錢我把你們拉回去!王眾的嗓門又粗又沉,像是掛了一副大稱鉈。

男的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你敢嗎?

王眾不再應聲,腳踩油門,車子飛快地跑動起來。

夫妻倆看著被拋在身後的火車站,齊聲喊,你要拉我們去哪?停車,打劫了,打劫了!

王眾吼道,閉嘴,再喊老子拉你們撞車去!

男的從後麵看到王眾露在襯衣領子外邊那節脖子紅了,粗了,還有那雙把在方向盤上的手不停顫動。各種跡象顯示這小子說得出做得出,男人一陣心悸,拉妻子一把,暫時收了聲。夫妻在惶惑當中發現已被拉回原地,他們拍拍心口慶幸車子終於停下來。有了安全感,夫妻倆的膽量回來了,罵聲鵲起,流氓,神經病,把我們拉回來做什麼,我們要趕火車!

王眾說,我今天拉你們一個來回,一分錢也不收你們的,你們還罵,再罵我拉你們去更遠的地方,去邕寧怎麼樣?

邕寧是附近一個郊縣。夫妻倆互相看了一眼,急忙拉開車門下車。女的想想還有行李,怕王眾把他們的行李拉跑了,推了男的一把說,你先取行李,我在車上再坐一會。

男的取行李比王眾顯得要有力道多了,蹭蹭幾下,兩隻箱子就擱馬路邊上了。女的看行李落地才離開的士,將車門狠狠關上說,等著,我們一定要投訴你這個小流氓。

半個小時不到,王眾接到傳呼要他回公司一趟,他知道肯定是剛才那事發作了。已經是中午時間,他想還是吃了午飯再回公司,反正早去晚去都是一頓教訓等著。他到紅玫瑰快餐店要了份快餐,紅燒帶魚加甜玉米,兩口米飯下肚,胸口梗著一團氣,他順順胸口喝了幾口湯,這團氣竟順流而下,迅速轉移到胃部,胃立時隱隱作痛。

王眾每次生氣都吃不下飯,他放下筷子不吃了,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朱寶蘭。寶蘭,你在幹什麼?那聲音是外人很少聽到的輕柔,先前的火氣無影無蹤。

剛起床。朱寶蘭的聲音比石頭還冷還硬。

王眾是聽慣了的,從來都覺得這聲音如畫眉初啼。要不要我給你帶份飯回去?

不用不用,我一會煮方便麵吃。

身體不舒服就別吃沒有營養的東西了,我給你買田七雞盅帶回去。

寡寡的湯有什麼吃頭,婆婆媽媽的。朱寶蘭一點不拖泥帶水不婆婆媽媽,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王眾耳朵貼著手機,雖然卡嚓一聲把他的耳膜震得有點痛,他臉上甜蜜的笑容仍舊保持了半分鍾。隻要對著的人是朱寶蘭,王眾的脾氣就出奇的好。懂內情的人都知道,王眾的脾氣其臭無比,不能惹,不能碰,像隻氣球,隨時有可能炸了。凡事都有例外,無論何時何地,怒發衝冠的王眾一見到朱寶蘭,頭發就一根根軟下來,順了。

王眾又拉了一趟客人才回公司。公司經理一見王眾就想搖頭。小夥子二十五六,長得高高瘦瘦,皮膚偏黑,圓鼻頭厚嘴唇,模樣周正憨厚,鼻梁上還架付眼鏡,看外形根本想像不到那身體裏的火氣比火還旺,不光膽子大,脾氣更大,不知有多少次跟乘客鬧不愉快了。雖然不見得是他的錯,可肯定是他的臭脾氣將事情弄大的。照理說換別個,公司早讓除牌下崗了。對王眾,公司沒有下這個狠手,這裏麵有個原因:王眾曾經是個英雄。英雄不是一陣風,刮完就完了的。現在不是有口號“不讓英雄光榮一陣子,傷心一輩子”嗎?當然,這主要是針對那些因見義勇為落下殘疾的英雄來說的。

四年前的一天,一個剛從銀行取了錢的男人提著錢袋,走到自己的車子跟前,打開後廂正打算把錢放進去,兩個伺機已久的搶劫犯衝上前,一槍打在這人後腦上,把錢搶走。銀行門口站著的保安聽到動靜上前查看,也被兩個搶劫犯一槍撂倒。錢到手後,劫犯跳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車子,飛快逃竄。那時間王眾的車子正好經過銀行,他沒有看到事情的發端,隻看到有人躺在地上,聽到銀行的警報響,幾個保安從銀行跑出來,一輛車子橫衝直撞開出去。經常受警匪片教育的王眾立即意識到是發生了搶劫案,精神大振,他毫不猶豫地狠踩油門,緊追前麵的車子。

搶劫犯開著車子一路闖紅燈,王眾也跟著闖。出了城,車子往鄰近的縣城開去。王眾緊追不舍,同時通過車上的通話機向公司彙報劫匪的行進方向。最驚險的一幕是,跑在前麵的劫犯有一會放慢了速度,等王眾趕近前了,掏槍向後連開幾槍。王眾看前麵車子減速,有人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早有防備,車子忽左忽右閃著開,仍然有一粒子彈打碎前窗玻璃,從王眾的肩膀上忽嘯而過。

後來鄰縣的警方設了埋伏,在一條舊公路上將劫匪攔下,還當場擊斃一名。

王眾見義勇為的行為得到市裏的表彰,上報紙,上電視,紅極一時,公司也受益,當王眾是塊招牌,所以對王眾的一些事情睜隻眼閉隻眼。可眼下出租車公司又增加了幾家,競爭日趨激烈,經理也難做人,怎麼說王眾也不能吃一輩子見義勇為的老本呀?

跟你說多少遍了,你的脾氣什麼時候能改一改,再這樣下去誰敢坐你的車?經理說。

早上的事我一點錯也沒有,他們硬說我故意繞路,錢不肯給夠。

你別解釋了,別人電話一來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事碰上公司其他人,根本不是個事,碰上你就不一樣了,小事弄成大事,你忍一忍會吃大虧?

經理,這種氣受了叫窩囊,我王眾從來不受窩囊氣。

媽的,你的口氣像大老板,經理在桌子上狠拍了一巴掌。我們開出租的屬服務行業,打車的都是大爺,我不跟你磨嘴皮,按照公司新規定,每次顧客投訴罰款一百元,有五次幾上的投訴記錄就摘牌。

罰就罰吧。

2.下午五點鍾以後,正是出租車生意好的時段,那些的士司機那怕是尿憋了,腰腿麻了,胃饑痛了,也要挺著。王眾這會顯得比別人瀟灑,一路放空車,車子開到燒烤攤邊上停住,下車砍了半隻燒鴨,他收工回家了。這幾天,朱寶蘭說有些不舒服,請假沒上班在家休息,他心裏放不下。

王眾住郊外,出城大概八九裏路。郊外的空氣自然要比城裏的清新,天空開闊,人少樹多,一路上還會經過一大片花木種植園,四季都有鮮花開放,絢麗芬芳。車子行在回家的路上是一件愜意的事情,王眾會放下車窗,讓風灌進車裏,吹得他頭發嗖嗖往後翻,感覺像是在野地裏跑。

王眾住的是私宅,是王眾的爺爺,一個郊區菜農留下來的。十來年前,王眾的爺爺在一部分菜地被征用後,用補償金蓋了一幢三層的小樓,爺爺去世後將小樓留給了王眾。隨著城市向郊區擴展,城郊結合部的小樓被利用起來,王眾留了最上麵一層自己住,另兩層以低廉的價錢租出去。每層隔出四個房間,一間廚房,一個衛生間,全住滿了。附近類似的小樓不少,散布在一畦畦菜地裏,雖然這一帶的老百姓做不成菜農了,都還有菜農情結,留出必要的行人路,其餘空地全種上瓜菜。晚上各家各戶漏出點燈光,光線比地裏的螢火蟲亮不了多少。這一帶隻有一路公共汽車通往市中心,晚上九點半就停開了。租戶多是一些在城市打工的小青年,按小年青的原話說,不是衝著那便宜得不得了的租金,誰願意住這?白天沒卵事,晚上卵沒事,到處黑黢黢,憋死人!

到了家門口,王眾沒急著上樓,他繞到樓後的菜地折了幾棵芥菜,拔了兩棵蔥。菜地是王眾閑時種的,地裏的品種還不少,有瓜有豆,用的是有機肥,一棵棵生機勃勃,枝粗葉肥,可見王眾沒把祖傳的手藝丟了。他一個人吃不了多少菜,種菜是自得其樂,又能美化環境。樓裏住的其他年輕人得空也拎兩桶水澆一澆,菜誰想吃就到地裏摘新鮮的。

王眾踏著木梯上樓,樓板咚咚地震響。以前沒有這木梯,進屋的人都得從一樓過,不方便。前些年,王眾請人新造了木梯,各層也另開了門,現在上二三樓用樓梯,各進各的門。

王眾兩手都拎著東西,用腳輕輕踢了踢門,踢了好幾下也沒見動靜,他不得已把東西全移到左手上,右手從兜裏掏鑰匙開門。王眾把菜放在廚房,叫著朱寶蘭的名字從廚房經過客廳走進睡房,從睡房走到陽台,朱寶蘭芳蹤無覓。王眾撥打朱寶蘭的手機,手機那邊有一個嚴肅的聲音說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王眾認真檢查了一遍所撥打的號碼,再閉上眼想想自己是不是犯糊塗了,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得出結論,他撥的號碼絕對沒錯,就像他不會將自己的名字寫錯一樣。

王眾在陽台上眺望,回家的路夕陽灑下一片金黃,綠蔥蔥的菜地裏白蝶飛舞,田園風光在王眾眼中失了顏色,他皺頭緊鎖,朱寶蘭跑哪去了?

王眾到二樓敲了敲門,沒人答應,這幾乎是意料之中的,二樓住了四個小夥子,一般要到晚上七點以後才回。一樓的門還沒敲倒開了,兩個姑娘打扮整齊正要出發上夜班去。王眾說,你們看到朱寶蘭了嗎?

其中一個叫吳霞的姑娘說,一個鍾頭前,我隔著窗戶看見她提一隻小箱子上了一輛車,那輛車子鋥亮,我還以為是你換新車了呢。其實吳霞還看見一個男人下車幫朱寶蘭拎箱子,替朱寶蘭打開車門,她沒有忍心說透,還覺得自己很人道。

箱子和鋥亮的車子?王眾腦袋多了一群蜜蜂,嗡嗡亂叫。他跑回房間,拉開衣櫥,朱寶蘭的衣服整整齊齊掛著,掀開床罩,朱寶蘭的鞋子在床底一溜串排過去。床上還是兩隻頭挨頭的枕頭,裏麵那張枕巾上躺著朱寶蘭幾根黃色的長頭發。一切沒有變化。王眾剛鬆了一口氣,眼睛突然睃見書桌下麵有一張寫有字的紙,心咚咚跳了兩下,半分鍾後,他彎下身子把那葉紙拾起來。果然是朱寶蘭留給他的信,也許是捉弄人的風將它吹落到地,可要來的終究會來。

信再簡單不過:王眾,我走了,我不想太多解釋離開的原因。你也說過,希望我過得好,我就是要過更好的日子去了,你應當為我高興。存折我帶走了,我想你不會介意的,你一直對我都很大方。你給我買的東西,我都留下了,當作是紀念吧。謝謝你三年來對我的照顧。

王眾傻傻盯著信上的字,好像他不認識字。誰又能告訴他這是怎麼一回事?回頭想想,今天碰到的一樁樁不順心的事都是預兆,一個人要倒黴肯定是從頭到腳,從早到晚的。

天黑透了,屋裏沒有亮燈。像很多失戀的男女一樣,王眾的身體經曆著一種忽冷忽熱的煎熬,熱的時候渾身是汗,冷的時候牙齒咯咯打架。一陣陣帶著泥土味的豐潤水汽灌進窗戶,它們以為它們從菜地裏來,那是王眾從小撫摸侍弄過的菜地,它們就是王眾的親人了,可以安撫他。在濕汽的包圍中,王眾身子越縮越緊,他驚恐地看著冥寂的窗外,難道這世上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嗎?為了證明這世上不止他一個人,王眾從床上躍起,逃命一般衝出門。

王眾驅車到朱寶蘭上班的酒店。大堂經理一臉冷漠地說,朱寶蘭一個星期前辭職了,不知道到哪裏高就了。可見朱寶蘭的人緣也不是太好。這裏做服務員的姑娘們都認識王眾,王眾是朱寶蘭的司機,護花使者。王眾耷著腦袋走出酒店,所有的姑娘用同情的目光送行。

3.王眾的車子緩緩滑在街道上,這是一條繁華的街道,人和車像流水一樣從東邊流到西邊,又從西邊流向東邊。裝璜華麗的飯店夜總會酒吧一家挨一家,霓虹閃爍,燈紅酒綠。三年來,王眾的車子不知在這條上跑了多少次。

三年前,就是在這條街道上王眾遇上了朱寶蘭。那天晚上,幾個酒鬼客人鬧酒,酒店將近十二點才打烊。天下著大雨,朱寶蘭撐著傘在街上跑,她乘坐的公共汽車站台要穿過三個街口。風幾次把傘吹翻,她身上濕透了,傘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一輛的士停到跟前,車前燈一閃一閃。朱寶蘭擺擺手示意不坐車,她舍不得,一趟車錢等於她一天的夥食費。車門打開了,司機大聲衝著她喊,上車吧,我送你一程。朱寶蘭被雨淋得很狼狽,戒備心也衝淡了,一頭鑽進車裏,她一上車就說,師傅,我到前麵十二路公共汽車站。司機老老實實把朱寶蘭送到站台走了。

這個司機就是王眾。一回生二回熟,王眾後來經常把朱寶蘭送到公共汽車站台,後來是直接送回她宿舍,再後來朱寶蘭就搬到王眾的小樓,和王眾住到一起了。

王眾的眼睛被各式各樣的燈光晃花了也沒能在這條街上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將車子停在路邊,點燃一支煙,煙霧嫋繞。除了憤怒、沮喪,王眾還覺得自己很可笑,就像一個要報殺父之仇的人,卻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誰。

街邊一家新開張的酒吧門楣上掛滿紅氣球和彩帶,還有“喝一支送一支”的大標語。王眾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有多久不喝酒了?好像從認識朱寶蘭開始就滴酒不沾了,他自嘲地笑笑,掐滅煙,鎖好車子朝酒吧走去。他在酒吧門口還強迫自己必須清楚一點,他喝酒是為了自己痛快,不是為了別人,更不是借酒澆愁。

門口濃妝豔抹的谘客殷勤地將王眾迎進門。門內音樂震耳欲聾,燈光昏暗,王眾立時有些後悔進來了,又做不到轉身就走,他找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服務員問他要上些什麼,他說隨便,不要拿假酒來就行。服務員笑咪咪說,我們這裏沒有假酒,今天你來還有優惠。

服務員給王眾拿上來的酒叫什麼名他不知道,瓶上都是洋文。服務員還介紹用這酒兌上國產的綠茶飲料特好喝,王眾試了,兩種東西摻合一起甜滋滋的味道不錯,他連續幹了幾杯。

旁邊一桌有兩男一女。女的穿著白色高領套裙,胸前一串項鏈閃動藍瑩瑩的光,能與之爭光華的是她那雙大眼睛,昏暗中熠爍如貓,映出一張青春綻放的臉龐。三人玩骰子,吵吵鬧鬧嗓門特大。王眾一個人喝悶酒,心更煩了,眼睛朝人家白了幾次,人家根本沒注意。看得出倆男的是別有用心勸姑娘的喝酒,姑娘總是輸,喝了一杯又一杯,越喝越輸,越喝越輸,腦袋開始像雞啄米,一點一點往桌上撞。其中一個男的手在姑娘背上摸索起來,姑娘還有幾分清醒揚手將男人的手打開。男人於是將她拉起來說,我們再玩。

王眾心裏陰暗地想,朱寶蘭在酒店上班經常也會這樣被人揩油吧,也許,女人就是喜歡這種男人。

一個小姐上前坐到王眾身邊說,先生我陪你喝吧?

王眾趕緊捂緊酒瓶說,不用。

你一個人不悶嗎?

悶也不用你陪。王眾有了酒意,粗聲粗氣地答。

小姐輕罵一聲小氣鬼走了。王眾拿起酒杯又是一杯下肚,一個酒嗝猛地翻上來,綠茶摻洋酒製造的糖衣炮彈起作用了。他眼前的燈光飄起來,拉著長長的尾巴。他試著站起來,太陽穴突突跳,左腳踩著右腳,差點絆跌。王眾暗罵一句,假酒。當了幾年司機,他還保持最後一點理智,知道不能再喝,招呼服務員把賬結了,晃悠悠走出門。上了車,他摘下眼鏡,一頭栽在方向盤上,鼾聲很快響起。

王眾離開不久,旁邊一桌的白裙姑娘已經被灌得七零八落,她捂住嘴對倆男的說,我想吐,我要回家。

一個男的殷勤地抱姑娘站起來,我陪你上洗手間,完了送你回家。他邊說邊偷偷朝另一個男的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白裙姑娘進衛生間哇哇吐了好一陣,起身靠著洗手池擰開水籠頭,捧涼水往臉上澆,抹一把臉,她睜大眼睛瞧瞧牆鏡中的自己,臉色通紅,眼神迷離,她暗叫糟糕,喝得確實太多了,多到已經快把持不住了,可怎麼樣也不能倒在門外那個男人的懷裏。姑娘定定神理出一點頭縷,慢慢走到洗手間門口,往外看了一眼,飛快衝出去。候在門口的男人也喝了不少,見一個白色的人影飄出來朝大門跑,還沒意識到這是他剛才扶著快走不動的姑娘,等反映過來,那白影已經衝出大門。男人趕緊朝自己的夥伴招呼一聲,追出去。

白裙姑娘衝出酒吧,看到街邊停著一輛的士,就像見著了爹娘,衝過去拉開車門把自己摔到座位上。開車!開車!姑娘急聲叫喚。司機腦袋靠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姑娘拍打隔離欄,腳踢前座,師傅,師傅,快開車呀——

王眾睜開迷糊的眼睛,回頭看見一個姑娘衝他嚷嚷著開車。

兩個男人從酒吧裏跑出來,四處張望,姑娘幾乎絕望,帶著哭腔喊,快開啊,師傅!

男人發現了目標,朝的士跑過來。王眾慢騰騰戴上眼鏡,在姑娘連連催促下無意識地發動車子,踩下油門,兩個男人剛趕到車邊,拍打車窗,車子呼地開上馬路。他們追了幾步,車子開快了。白裙姑娘回頭看那兩個男人在飛塵裏跳著腳咒罵,笑了笑身子歪在椅子上,剛才那麼激動地催促司機開車,已經是把她最後一點力氣和清醒用盡了。

開了一會王眾才想起問姑娘,上哪呀?沒有人回答。他扭過頭看,姑娘歪睡在後座上。能往什麼地方開呢?王眾的腦袋迷迷糊糊,他的狀態也和後座上的姑娘差不多,現在他還認識的一個地方就是自己的家,那是他閉著眼睛也能開到的地方。這會已經過了十二點,街上人車稀少,郊外更是冷清,王眾的車子順利開到樓下。

王眾下車打開後車門推了推姑娘說到了,到了,姑娘一動不動,再推,還是一動不動。王眾靠在車上眯一會,蓄了一股勁,俯身彎腰把姑娘扛背上,前兩天閃著的腰針紮地刺痛,他踉蹌兩步,咬咬牙挺直腰,任何痛感這時候都不敏感了,知道疼,卻不知道疼在哪個地方。

王眾一走一拐,一隻鞋子滾下樓梯,他罵了一句,跟豬一樣重!也懶得找回鞋子,一隻腳光著進了門,燈開關摸半天摸不著,摸黑在房裏走,姑娘被臥室的門撞了一下,哎喲叫了一聲。王眾罵道,還懂痛啊,把人扔到床上。他摸進洗手間,撒了泡尿,歪歪斜斜摸回臥室,這麼一會功夫,他已經忘記剛才把一個人撂床上了,他踢掉鞋子,褪下厚重的牛仔褲隨手扔地上,身子往床上一倒,感覺有些擠,他把身邊的東西往裏推了推。

不到五分鍾,王眾開始了他的美夢,朱寶蘭在菜地裏給西紅柿苗澆水呢,破天荒的大事情呀,她以往總是說菜地裏有糞水的臭味,看也不願看一眼。王眾喜笑顏開地跑過去,把朱寶蘭抱在懷裏,狠狠親,朱寶蘭的頭發真香……

4.太陽大搖大擺地從沒拉簾子的窗戶射進來,照到床上的兩人。他們親密地相偎而眠,像所有愛侶一樣。王眾的右腿搭在施詩的左腿上,一隻手搭在施詩的腰上,施詩像一隻小貓縮在王眾的懷裏。

太陽把施詩的嘴唇舔幹了,她翻個身,頭劇烈地跳痛。她使勁咽了咽唾沫,懵懵懂懂睜開眼睛,眼睛一下被強烈的光線晃著了,滲出淚來。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一個男人睡在她身邊,手還摟著她。施詩手捧住快炸開的腦袋,光腳跳下床,她抽抽嗒嗒在地上找鞋子,她想不到人們經常說的那檔荒唐倒黴事落到她頭上,她在酒後被人強奸了。

王眾不是被施詩弄醒的,是夢中的朱寶蘭突然煙消雲散把他嚇醒的,他的心髒咣當一下醒來,睜眼看到施詩他嚇上加嚇,朱寶蘭變樣了?他呼地坐起來,你誰啊?

施詩可是個潑辣的姑娘,從小到大沒挨過父母一個指頭,在家裏從來說一不二,哪裏吃過這樣的大虧?眼前這無恥之徒得了便宜還賣乖,擺出一副無辜的嘴臉,施詩放下傷心,衝上前撕打王眾。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大流氓!施詩叫著,在王眾的臉上抓了幾把,肚子上砸了幾拳。王眾好比大冬天被掀開被子往身上潑涼水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消極地東躲西藏,腰再一次閃到了,沒酒精麻痹,他疼得呲牙咧嘴。

施詩紅了眼睛,像頭母狼,進攻的力度更加強了。王眾吃痛倒是激起一點記憶,看自己下身隻穿了一條短褲暗暗叫糟,也把不準自己昨晚是不是幹壞事了。看這姑娘拚命的樣子,可能是真有事了,一想到這王眾看著洞開的窗戶恨不得跳下去。

王眾低聲下氣地說,姑娘,姑娘,你先停停手,有話好好說,我不是個壞人,隻是個開出租車的,昨晚我喝了點酒,你讓我想想,你是怎麼跟我回家的……

施詩哭喊著,烏龜王八蛋,流氓畜生,我舅舅是公安局局長,讓他來抓你,槍斃了……

王眾不但被公安局局長這個詞嚇壞了,也被施詩的大嗓門給嚇壞了,窗戶洞開,陽光明媚,如果誰從樓下走過一定能聽到這聲音。王眾衝上去捂住施詩的嘴。施詩掙脫來咬住王眾的手,這一口下去好比王八咬人,天不打雷不鬆口。

王眾脾氣上來,揪住施詩的頭發,把施詩的牙齒從肉裏拔了出來。

施詩哎喲叫,王眾手上勁道稍鬆,施詩突然衝到窗戶邊喊,來人啊——

王眾嚇一跳,把施詩飛撲在地,將她嘴裏“抓強奸犯”的喊叫捂住了。王眾額上的汗大粒大粒落下,眼下的狀況,比他前幾年追搶劫犯凶險百倍。他把施詩雙手反剪身後,扯過一條毛巾塞進她嘴裏,扛起人,踢開放雜物的房間門。雜物房牆上掛了好捆繩子,他扯下一捆,把施詩捆成一隻粽子扔在地上。施詩在地上扭來扭去,像隻要破繭而出的蠶蛹。

雜物房裏堆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大多是王眾爺爺的的遺物,兩扇窗戶長年緊閉,王眾想這倒是個關人的好地方,如果這女人跑出去他強奸犯的帽子就扣死了。王眾鬆了口氣,眼下這姑娘暫時弄不出什麼名堂,他關上屋門,坐到客廳的布沙發上,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回憶回憶。

王眾從茶幾上拿起一支煙,他發現自己的手是抖的,剛才做了一係列很猛的動作,跟個暴徒沒什麼區別。煙點著了,抽了幾口,王眾依稀想起昨晚在大街上逛了幾個來回後,他進了一家酒吧,在酒吧裏見過這女孩和兩個男的在一起,從酒吧出來後他是怎麼把女孩拉回家的,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王眾狠狠地在自己臉上煽了幾下,還嫌不夠,紅紅的煙頭又在手背點下去,灼痛讓他得到一種暫時的平衡。

王眾不知道除了把這女孩關起來,他能怎麼辦。他不能放了這個姑娘,放她出去他強奸犯的帽子就戴實了,別人會怎麼看他,特別是朱寶蘭會怎麼看他?他甚至已經看到朱寶蘭那雙鄙視的眼睛了。也不知道剛才這麼大的動靜有沒有人聽到。王眾想到這又覺得害怕了,他起身拉開房門下樓,在樓梯下麵發現他昨晚上遺落的一隻皮鞋,他拾起來甩手往樓上扔。他走了一圈,整幢樓靜悄悄的,估計有幾個上班了,有幾個還在睡覺。樓後一個廢棄的舊豬圈磚頭散了一地,王眾心一動,他彎腰將磚頭拾起來。

幾十塊磚陸陸續續搬上來堆在雜物房裏,施詩躺在地上,睜大眼睛,她不知道王眾拿這些磚來幹什麼。過兩個小時王眾又弄來一袋水泥,開始用磚頭將窗戶封起來了。屋子頓時暗了下來。王眾在門內和門外各裝了一把明鎖。施詩明白這個男人是打算要把她關在這個房間裏了。

王眾把雜物房裏那張老舊的木架床收拾出來,把施詩從地上抱起來放到床上,他將施詩嘴裏的毛巾取掉。毛巾一取出,施詩立馬叫起來,她的叫喊一聲接一聲,尖得像錐子。王眾皺著眉頭,鼓著眼睛說,別號了,窗戶堵上了,又隔著幾道門,你說你叫給誰聽,我脾氣不好,再喊我打你了。

施詩說,我舅舅一定會找到我的,你把窗戶封了沒用,門上再加十把鎖也沒用,他是個破案高手,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你等著吃槍子吧。

王眾最恨這姑娘說這些,他實在想不明白,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說出來的話怎麼就這麼狠,這麼欠揍,更別提她的尖利的爪子和牙齒了,他身上多處地方隱隱作疼。再說我讓你徹底消失,看你舅舅還怎麼找到你?王眾鼓起眼睛喊。

王眾的聲音如雷霹。施詩的眼裏第一次流露出恐懼,她突然意識到這麼恐嚇一個歹徒不是一個好辦法。

王眾沒有繼續凶下去,歎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想關著你,可我還有別的辦法嗎?

施詩說,那你把我放了,我保證舅舅算你自首,或者私了。施詩口氣又硬了。

王眾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你是不是幼兒園老師啊,你以為這樣說我就信了你?你那張嘴我又不是沒有見識過,把你放了我就完了。

叮咚——門鈴好像被人摁響了,透過門縫傳進雜物房。王眾臉都白了,他想公安會這麼神速嗎?他迅速將毛巾塞回施詩嘴裏,將門拉開一條縫,聽到還有叫聲,王眾大哥,王眾大哥——

王眾總算辨出是一樓租戶楊桂蘭的聲音。楊桂蘭是農村妹子,在一家足療中心做按摩。王眾將雜物房鎖上,打開門。

楊桂蘭胖乎乎的腦袋探進屋裏,噘著嘴說,怎麼敲了老半天也不開門,寶蘭姐回來了?

王眾不自然地說,沒有,你有什麼事?他懷疑楊桂蘭是聽吳霞說朱寶蘭走了,上來探情況的,他不想和她扯這事。

我討點鹽,吳霞把鹽用光了也不說一聲,剛才我做晚飯才發現沒了。

幾點了,做晚飯了?王眾看出窗外,天不知不覺已經灰下來,他已經在屋裏折騰一天了。

六點多了,你今天好像沒出車,是不是不舒服?

有點感冒。

那趕緊泡個熱水腳,我跟你說過好幾回了,這方法管用,治百病。

雜物房裏突然咕咚一聲。一層汗從王眾的背上冒出來,他一聽就知道是施詩從床上滾下來的聲音。看著楊桂蘭疑惑的目光,王眾擠出笑說,老鼠,我屋裏的老鼠都成精了,又不知道把什麼東西碰翻了,要去買耗子藥了。

楊桂蘭也笑了,我們住一樓老鼠鬧得更厲害,你順便也幫我捎點。

好,好,沒問題。王眾快步走進廚房拿鹽遞給楊桂蘭。

楊桂蘭一出門,王眾趕緊把門鎖上,抹了一把汗。他打開雜物房,看到施詩滾到地上,她這一滾肯定是想用聲音引起外麵人的注意。王眾又急又氣,蹲下來在施詩屁股上幾巴掌,你想害死我呀?施詩眼裏滲出憤恨的淚水。

王眾受不了施詩那雙眼睛,對著看心就軟了。他說,算了,不跟你計較了,今天一天我們倆誰也沒有一粒米下肚,我去做飯,你先躺著吧。

昨天摘的蔥和芥菜還好,燒鴨有味了扔垃圾筐裏。王眾想還是做拌麵吧,麵條簡單易消化。麵條做好了,盛了兩碗。王眾自己那碗放桌上,拿了另一碗進雜物房。雜物房漆黑一片,王眾拉亮燈,看到施詩一動不動躺床上,王眾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扯掉嘴裏的毛巾扯掉說,吃飯了,鑒於你剛才的表現,我不能給你鬆開繩子,算我吃虧了,我喂你吃。

施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嘴裏喊著,王八蛋,我不吃,你有本事餓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