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站得筆直,臉孔鮮紅欲滴,眼睛迷迷離離,呼哧呼哧喘氣,汗粒布滿額頭。他的手把腰上的安作帶的絆扣解開了,他馬上可以隨心所欲了。
袁方抬頭叫了一聲,姚小泉。他在往下跳之前想跟姚小泉打一聲招呼。
姚小泉的腦袋從窗戶探出來,手上拿了一瓶可樂,撿了大便宜似地喊,袁方,人家給我們買了飲料,你把嘴張開,我喂你。
哦,袁方緩緩地抬起頭,聽話地把嘴張開,他是第一次站在28樓的窗台上喝可樂呢。一線茶色的水流被風吹歪了方向,姚小泉往下倒的可樂,大半澆到袁方的臉上。
姚小泉嘻嘻笑說,風太大了,你還是自己上來喝吧。
袁方舔舔被風吹幹的嘴唇說,姚小泉,我不想上去了。
姚小泉說,來來來,把手給我,我拉你一把,哎呀,我知道你今天辛苦了。姚小泉半截身子探出窗戶,手伸給袁方。
袁方把手收到背後,不,我不上了。
你想在底下搭鳥窩呀!再不上來我下去背你了。
姚小泉,你說我上去幹什麼呢?
姚小泉奇怪地盯著袁方說,上來幹什麼?喝水,吃飯,找女朋友,別人幹什麼你幹什麼。
袁方說,我,我真的要上去?我還是不上了。
姚小泉說,你是吃錯藥還是怎麼了,上來,快上來。姚小泉又把手伸給袁方。
袁方豎起耳朵在等待,等了一會那聲音沒有來。如果那聲音再來鼓勵他往下跳,他會的。現在他眼裏隻有姚小泉期盼的臉。於是,袁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我上去了。他把安全帶扣回腰上,手攀窗台,一頭鑽進窗戶。
從窗外進來的袁方麵色通紅,腮幫子豔若紅霞,眼睛精光閃閃。
姚小泉說,哎呀,袁方,你瞧你真漂亮,小臉紅撲撲,像大姑娘抹了胭脂。
袁方兩腿發軟,好像力氣全部用光了,他回身趴在窗台上看下去,空氣透明平靜,白雲千載空悠悠。他開始奇怪剛才的念頭是怎麼來的,竟然想從這麼高的樓往下跳,一層冷汗迅速襲遍他的後背。
看來門牙不是平白無故磕掉的。
袁方吊在窗外的時候,袁圓正在她的經理辦公室處理文件,她偶然抬頭看出窗外,看到對麵遠處的大樓上吊著幾個人,一開始她認為是清洗大樓玻璃窗的工人,過一會再看,發現那些人拿著方方的盒子安在窗台上,才知道是安裝空調的。袁圓馬上想到袁方,吊著的人裏頭不會有三弟吧?袁圓皺起眉頭,這種活怎麼是袁家人幹的呢?她決定再不能由著袁方的性子來了,不能讓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袁方對救命恩人姚小泉說,今晚我請你吃飯,你說,想吃什麼?
姚小泉說,請我吃飯?不吃是白癡,海鮮。
袁方說,好,我們就吃海鮮。
姚小泉說,你開玩笑吧,我們又沒發獎金。
袁方說,沒有獎金也要吃,到海鮮廣場,早點走,等會沒位置了。
姚小泉歎了一口氣,早知道有這頓飯我剛才就不喝那麼多可樂了,你請我吃飯,我請你看電影。
兩人到海鮮廣場找了一張靠裏的桌子。袁方點了香辣蟹、清蒸魚、白酌沙蟲,還點了兩瓶啤酒。袁方平時不喝酒,酒是替姚小泉點的。姚小泉不用酒杯,打開瓶蓋直接對著嘴喝,他喝一瓶,另一瓶塞到袁方嘴裏,一定要袁方喝。袁方經不住勸喝了,喝到後來兩人又加了幾瓶。
袁方一邊和姚小泉碰瓶一邊說,感謝,感謝。袁方是要感謝下午姚小泉把他勸回來,不然他現在可能已經輕若鴻毛了。
姚小泉笑著說,你請客還謝我。
姚小泉的酒量不怎麼樣,喝完一瓶,紅光滿麵,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唾沫四處飛濺。他突然想到什麼,神秘地把嘴巴靠近袁方的耳朵說,等會我們不去看電影了,我們去洗頭。姚小泉擠眉弄眼,得意地嘻嘻笑。
袁方看姚小泉的風騷樣忍不住也笑了,不行,我要看電影,我很久沒有看過電影了。
姚小泉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說,兩個男人看電影有什麼看頭,如果一定要看,我要叫上阿英。
袁方說,誰是阿英?
姚小泉又把嘴巴湊到袁方耳邊說,是我老鄉,在快餐店上班,我想追她。袁方,你如果有喜歡的女仔,叫出來我們一起去看。
袁方說,我沒有,我沒有,要不你和阿英一塊看,我不看了。
姚小泉用吵架的嗓門喊,這不行,要看大家一起看。
袁方用手捂耳朵,耳膜快被震破了。
姚小泉掏出手機打電話約阿英。他向對方彙報自己正在和一個朋友吃飯,吃完飯後一起去看電影。阿英好像不太願意有外人和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姚小泉壓低聲音求阿英,最後對方答應了。姚小泉掛了電話馬上變得躊躇滿誌,把瓶子裏剩下的啤酒搜羅幹淨,全部倒進嘴裏。
袁方心跳太陽穴跳眼皮跳,揮手把服務員招過來算賬買單,賬目是三百來塊。袁方從錢夾子裏掏出四張大票扔到桌上說,不用找了。
服務員善意提醒,先生,我們應該還找你78塊。
袁方像所有醉了的色狼一樣,攥住服務員的手說,小姐,我告訴你,錢這東西對我沒用,你說一個人如果從樓上掉下來摔個稀爛,或者在馬路上被車撞死,錢對他有什麼用……
服務員把手抽出來說,先生,謝謝了。
袁方和姚小泉搖搖晃晃打的到電影院。袁方在售票窗口把姚小泉擠開,搶著買票,他對售票員大聲說,三張票,兩張挨一塊,另外一張離得遠遠的,遠遠的……
售票員皺著眉頭,把票扔出窗外。
袁方把兩張挨一塊的票遞給姚小泉說,你等你的阿英,我先進去了。
阿英還沒來,姚小泉焦急地朝馬路上伸長脖子說,袁方,不好意思,讓你請吃飯又讓你請看電影。
袁方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兄弟,不客氣。
袁方順著人流朝檢票口走去。有兩個人截在人流中發傳單。這兩個人是中年人,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和在大街上發傳單的人在精神麵貌上有著本質的區別。其中一人把傳單遞到袁方手裏的時候,和袁方紮紮實實地打了一個照麵。這人長了一張瘦黃的臉,臉上布滿皺紋,細小發光的眼睛看袁方時特別亮閃。袁方拚命在腦子裏找一個詞語來形容這樣一張臉,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這人把傳單往袁方手裏塞的時候,說了一句,歡迎來電谘詢。這人好像沒有對其他人說,對前麵經過的人沒說,對後麵的人也沒說,單單對袁方說了一句歡迎來電谘詢。
袁方拿著張傳單進了電影院。電影還沒有開始,他借著昏黃的燈光低頭看手裏的紙片,最上頭是幾排加粗加黑的反意疑問句:你想保護你的婚姻家庭嗎?你想了解你的合作夥伴,在商機上占有主動權嗎?你想知道你的孩子放學後和什麼人在一起嗎?你想獲得一個陌生人的資料信息嗎?……我們可以幫助你,24小時為你服務。
這是一個私家偵探社的廣告。袁方想到剛才那張皺紋的臉,那是一張老公安的臉,他剛才沒有想起來的詞語是“鐵麵無私”。
電影開始了,袁方把廣告捏成一團扔到椅子底下。酒精把他的腦袋燒得有些混亂,思維節奏放慢,就跟電影裏放慢鏡頭一樣。他不知道電影裏的女人為什麼要打男人的一巴掌,後來兩人又一塊跑到床上去了。電影放到一半,袁方蹲到椅子底下,手在地上摸索,摸到瓜子皮,煙頭,灰塵,摸了半天才摸索到剛才的紙團子。袁方把紙團子捏在手裏,站起來出了電影院。出到電影院外,他四顧左右,零星幾個人在晃蕩,發傳單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袁方掏出手機,想想又收回衣兜,借著剩下的一點酒勁,穿過大街,進入附近一個電話亭裏。他把手中捏著的紙團攤平,按照上麵提供的聯係號碼撥了過去。電話鈴僅響一聲,對方馬上把話筒拾起來了,一個厚重的男低聲說,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袁方喜歡這聲音平緩的速度,但他的思維突然短路,他把打這個電話的目的忘了。
對方又說,您好。
我,我——
別著急,慢慢說,給我們打電話的顧客都是有不得已的難處,我們能理解,你慢慢說,說得越清楚,我們越能更好地幫你。
袁方深吸一口氣,努力抓住腦子裏的想法。過了一會兒,他壓低嗓門,你們真的能調查任何一個人的情況?
對方說,當然,這是我們最基本的工作。
袁方說,我想調查一個人,我希望能了解他的情況,主要是想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的意思是說,需要你們對我的調查對象做一個客觀到位的評價,就像老師給學生做鑒定那樣。
對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類業務我們經常接。很多公司雇人或與別人有業務合作的時候,都找我們先摸對方的底細。這類調查相對來說難度不很大,但工作量不小,你知道收費標準嗎?
袁方說,不知道。
對方說,這類調查屬於第二類,一般收費標準是6000元,方便的話,你到我們公司來談一談,我們簽一份合同。
袁方說,我不太方便和你們見麵,我們能不能用其他方式簽約……
袁方和對方最後達成口頭協議,本著相互信任的原則,袁方將被調查人的姓名和一些基本資料用電子郵件發給對方,再把錢存進對方提供的銀行賬號裏。錢分三次付清,第一筆是啟動金,3000元,等調查結果出來後,再把剩下的3000元一次付清。調查結果會在15天後發到他的電子郵箱裏。
三
袁方把這個月的房租交給朱媽,朱媽接過錢,拉開一張凳子說,小袁,坐,坐。朱媽平時見袁方最多點個頭,月初交房租的時候會點兩個,接錢的時候點一個,點好錢的數目再點一個。可是今天朱媽格外熱情,拉開凳子讓袁方坐,袁方就坐下來了。
袁方對朱媽沒太多好感,他感覺朱媽這人俗且陰,和她對人熱情洋溢的女兒朱雨蘭不一樣。有一次,袁方親眼看見朱媽把朱雨蘭挑出來要扔掉的發黴草藥,偷偷摸摸篩篩撿撿又放回藥櫃去了。
租客們到藥店買藥,朱雨蘭把藥扔給人,有錢就給,沒錢也無所謂,少塊把錢更不在話下。朱媽當麵不好說什麼,過後讓看店的小妹留心記賬,欠錢的一個個催著還。所以,樓上的單身漢常議論,雨蘭不錯,丈母娘太厲害。
朱媽說,最近工作還順心吧?
袁方說,順心順心。
朱媽說,家裏人還好吧?
袁方說,還好。
朱媽說,我記得你是本市人,可很少見你回家,周末也很少出門。
袁方哦了一聲。
朱媽又說,是這樣的,你租房的合同快到期了,先跟你打一聲招呼,我的房租要漲。
說了半天就為了這一口。袁方說,漲多少?
朱媽伸出三根指頭。袁方覺得不太可能是三十,三十朱媽就不會鄭重其事地找他談話了,他說三百?
朱媽點點頭。
袁方的屁股離開椅子半寸,想想又坐下來,三百塊太離譜了吧,快翻倍了,袁方說。
朱媽說,現在什麼都漲價,我也沒有辦法,我們孤兒寡母就靠這房租過日子。我本來收你們的價也不高,你出去打聽打聽,我的價錢算是很公道的了。
袁方搞不懂朱媽那根筋燒壞了,要這麼高的房租。朱媽,我是你的老住戶了,說實話,我在這裏也住出感情了,你漲百把塊還合適,現在你要的比市中心的房價還高,袁方說。
朱媽攤開手說,如果你不打算續租不勉強,你可以出去另找別的地方。
袁方坐不住了,站起來說,好吧,我這兩天就找房子。
袁方從朱媽的房間出來,一分鍾也不等,咚咚跑下樓,到街頭的報攤買了一份報社,打開翻看上麵的租房廣告,許多好地段的房租果然比這便宜多了,袁方鬆了一口氣。
朱雨蘭騎著摩托車擦過袁方身邊,支住腳問,袁方,看什麼好消息呢?
租房信息。袁方眼皮抬也不抬。
租房,你幫誰租房呀?
你媽不是要漲房租嗎?一下漲三百,我是住不起你家的房子了。袁方收起報紙,把火撒向朱雨蘭。
朱雨蘭臉變了,發動摩托直衝到家門口,不等摩托車熄火一口氣跑上樓,進朱媽的房間劈頭就問,你為什麼漲袁方的房租?
哎喲,看不出這家夥嘴巴還挺快的,馬上向你告狀了,房租我又不是單漲他一個人的,朱媽說。
都漲三百?你這破房子值這麼多嗎?我看你是成心趕人家走。
是,我是想趕他走,你知道就好。一個安裝空調的,恐怕每個月的工資還不到一千塊吧,不然也不會到我們這麼偏的地方租房了。看他身份證也是個城裏人,可平時連個來往的親戚也沒有。我左看右看就看不出來他有什麼好,你說你到底看上他哪點?
朱雨蘭的臉一下漲得通紅,胡說,我怎麼看上他了,你……
女兒呀,你那點心思我還看不出來,有事沒事跑人家房裏去呆半天,那房子裏是有金還是有銀?哪天讓人家回來撞個正著我看你怎麼辦。
朱雨蘭說,可惡!你跟蹤偷看我。
你不要跟我賭氣,你是我的女兒,我不為你操心還能為誰操心。女兒大了始終是要嫁人的,可人要選準,大貴哥就不錯,開一間這麼大的網吧,另外住4樓那叫小餘的人也不錯……
朱雨蘭狂吼一聲打斷朱媽,管家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朱雨蘭堅決不讓袁方搬走,對袁方說,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租給你。
自從撞上朱雨蘭和大貴哥親熱的那一幕,袁方對朱雨蘭有點心灰意冷了,這段時間誰也不太搭理誰。現在朱媽又是這副德行,袁方搬家的心也起了。他說,樹挪死,人挪活,我還是搬吧。
朱雨蘭說,我說不能搬就不能搬,你敢搬試試。朱雨蘭小臉通紅,嗓門沙啞,看樣子有點激動。
袁方心裏立時暖了,可一想到朱媽的冷臉心又涼了。他說,唉,雨蘭,我搬出去不是什麼大事,我隻是奇怪你媽為什麼討厭我,好像存心要把我趕走,你知道為什麼嗎?
朱雨蘭的臉更紅了說,我媽就是貪錢,你別搬好不好?好不好?朱雨蘭半蹲到袁方跟前,眼睛亮晶晶的,一臉討好。
袁方心軟得一塌糊塗,如果朱雨蘭真的這麼在乎他,不說是漲三百塊,就是漲一千他也不搬。跟你媽說我不搬了,房租就按她說的給吧,如果把你和你媽的關係弄僵,我也不好意思住下去,袁方說。
朱雨蘭歡呼跳起來,在袁方肩膀上捶了一拳頭說,大好人袁方,我們星期天出去玩好嗎?我帶你上一個地方。
袁方說,什麼好地方?
鬼洞。
是不是遊樂園新開的那個鬼洞?
這你也知道啊,太好了,聽說那鬼洞弄得陰森恐怖,嚇死人了。
鬼洞這地方袁方是從姚小泉那裏聽來的。姚小泉追老鄉阿英追來追去關係始終沒進一步,就策劃帶阿英去看鬼洞。去之前他跟袁方吹噓其策劃:進了鬼洞,等那些鬼鬼怪怪的東西猛地蹦出來,阿英肯定嚇得撲進我懷裏,我會拉著她的小手,摟著她的腰慢慢地在黑暗中……
袁方沒有辦法不佩服姚小泉這小子鬼點子多。隻可惜姚小泉的奸計最後沒得逞。
去看鬼洞那天阿英另外叫了一個姐妹。進洞的時候阿英走中間,大膽的姐妹走前邊,姚小泉殿後。姚小泉東張西望美滋滋等待著,一個吐著紅舌頭披頭散發的東西從側道突然彈出來,阿英大叫一聲,姚小泉張開雙臂,姑娘沒有往後撲,往前抱她的姐妹去了。
朱雨蘭提到鬼洞,袁方不由自主想到姚小泉張開雙手抱空氣的傻樣,嘴角冒出笑來。
周末袁方和朱雨蘭一大早趕到遊樂園。管理員是個年輕小夥,打著嗬欠把電閘打開,嘴裏喃喃,你們來得可真早呀,大周末的也不睡個懶覺。
管理員把袁方說得不好意思了。袁方私下檢討,自己有點興奮異常了,姚小泉那個策劃在潛意識裏幹擾他,讓他想入非非。他偷看朱雨蘭,朱雨蘭手上拽著兩張門票,一臉期待一臉無辜地站在身邊。
袁方說,先說好了,一會進去嚇哭了我不負責。
朱雨蘭吐舌頭,哭也不準人哭嗎?我可不能保證我不哭。朱雨蘭興衝衝一馬當先鑽進鬼洞。
鬼洞進去是一條僅能容一人穿過的狹長隧道,冷風嗖嗖,燈光忽明忽暗,哭聲隱隱約約。氣氛營造得果然嚇人。拐了一彎,所有的燈光都沒有了,要憑感覺前進。從他們的頭皮上滑過一陣風,把他們的頭發帶起來,兩人抬頭看,兩點綠油油的螢光不聲不響盯著他們,朱雨蘭大叫一聲,向袁方的懷裏撲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袁方感謝姚小泉。
美人還沒倒到懷中,袁方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鈴聲不折不撓地響,頗為滑稽地宣告這還是個現實世界,原本陰森恐怖的氣氛一掃而空。
朱雨蘭硬生生在與袁方隻有幾毫米距離的地方停住了,她的幾縷頭發甚至已經掠過袁方的臉。
接還是不接?不接顯得心懷鬼胎,局麵更尷尬。袁方把手機掏出來,自我解嘲,現在手機服務是越來越好了,連這裏頭都有信號。
是嫂子林卓打來的。
林卓的聲音比鬼洞裏的聲音還要怪異,有氣沒力的,袁方,你快到我家裏來一趟,我不行了,我吃了安眠藥,你快來救我,這事千萬不要讓你哥哥和家裏人知道,也不要讓其他人知道,袁方,快來——救我,一定——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電話斷了。林卓在成為袁方嫂子之前和之後從來沒給袁方打過電話,突然打來一個這樣的電話,突然說要救命。袁方拿著電話想了好一會,想不明白,反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二哥家的電話是占線的嘟嘟聲。袁方又拔袁長的手機,手機是關機的。
袁方的心砰砰一陣亂跳,然後一路往下掉。他對朱雨蘭的說,雨蘭,我家裏有點事,得趕回去,我們改天再來好不好?
這種沒來由的失約,要朱雨蘭通情達理很難。朱雨蘭淡淡地說,你走吧,我一個人自己慢慢看。
袁方沒時間跟朱雨蘭解釋,跑出遊樂園,衝到大街上攔了一輛的士,直接開到二哥家樓下。
二哥家的大門口沒有鎖死,門一推吱呀開了。袁方走到客廳裏叫,二哥,二哥。沒有人應。他又叫,二嫂,二嫂。還是沒有人應。
房子靜得要命,牆上的鍾的達的達響。袁方的眼睛投向臥室的門,喉嚨發粘。和朱雨蘭看的碟太多,亂七八糟的情境在腦子一遍遍地過。
袁方慢慢挪近臥室門,額上潤濕一片,他咬咬牙,提腿一腳踹到臥室門上,臥室門應聲而開。袁方快要叫出來了。其實,沒有什麼可怕的景象,一切都很安靜。林卓安靜地躺在床上,穿戴整齊,像睡著一樣。
袁方站了將近半分鍾,反應過來,大步上前把林卓像背麻袋一樣扛到背上,衝出大門。
灌腸,洗胃,輸液,吃了一瓶安眠藥的林卓終於脫離危險,虛弱地睡著。
五六個小時袁方一直守在林卓床邊,腦子裏隻想一個問題——林卓和二哥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袁長三十多歲已經做到經濟學院的院長位置,是市領導經濟規劃的座上賓。功成名就的人,最可能是有了外遇。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原因能讓嫂子想不開呢?袁方最後幾乎確定是這個原因了。漂亮得不得了的林卓嫁給年輕有為的袁長,這在當時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呀。
林卓醒來第一句話是,我沒死吧?第二句話是,袁方,這事沒人知道吧?兩個問題袁方都用點頭來回答。林卓舒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
懷疑是二哥有了外遇後,袁方就跟是自己有了外遇一樣,不敢正眼瞧林卓,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反而是林卓沒事一樣說,三弟,我看你的臉色比我還差,去睡一覺吧。
袁方擺手說,不,不用,我一點也不累。
林卓說,回去吧,我身子雖然有點虛但能上能下,可以照顧自己。
袁方笑笑不吭聲。
林卓看袁方沒有走的意思說,你是不是怕我又吃一次藥呀?放心吧,吃了一次的人不會再吃第二次的。
袁方鼓起勇氣說,嫂子,回去我也睡不著,你告訴我是不是二哥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
林卓說,你認為你二哥怎麼對不起我了?
袁方做錯事般低著頭說,嫂子,你就給二哥一個改正的機會吧,他也許隻是一時糊塗,這種時候你一定不要逼他,要給他時間,不要把他完全逼到別個女人那裏。
林卓笑起來,你以為你二哥有了外遇?如果有,那該多好啊,你可能不信,我每天胡思亂想巴不得他在外麵有了外遇,我寧可他有其他的女人,可是沒有,他對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袁方吃驚地抬起頭。林卓像在說別人事情,臉上很平靜。
不要懷疑我汙蔑你二哥,我連死的心都有了,怎麼還會汙蔑人呢?林卓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一絲自嘲的笑容。
就是新婚之夜,你二哥也沒和我同房……你哥哥隻對書本和他的課題有興趣,其他的,他一點都不在乎。他在書房看書,有時我給他倒一杯水進去,他說我打斷了他的思路,把水杯砸了,把趕出書房。家裏的電視已經換了第四個了,因為我晚上喜歡看電視,有時聲音稍大,他就砸電視。
我問過他,既然你這麼討厭我,為什麼要娶我。他說,你漂亮,配得起我呀。
你爸爸媽媽總希望我們有一個孩子,前幾天你媽媽又提了。我跟你哥哥說這件事,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你去打聽打聽吧,好像可以人工授精,你哥哥連要孩子都不願碰我。
我跟我媽媽說想跟你二哥離婚的事,他們全都數落我,說我一定是瘋了,說我能嫁給你哥哥已經是他們燒高香燒來的,別生在福中不知福。是啊,我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姑娘,除了長得漂亮什麼都沒有,能嫁給你二哥是走運了。我也經常這麼勸自己。
前幾天我到市場上去買了一隻貓,我想袁長沒時間搭理我,我就和小貓玩吧。你猜你哥哥怎麼了?他竟然把小貓悶死在馬桶裏。我說,袁長,你心理有病。他在我臉上狠狠地扇了幾巴掌。你二哥打了我像往常一樣收拾東西住酒店,還把手機關了,整整三天也沒有給過我一個電話。
你說,像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我害怕碰到熟人,我害怕別人總是用羨慕的口氣說,林卓,你嫁了一個好老公。我害怕回家,家裏死氣沉沉的,像呆在一口棺材裏。
我想我還是死了算了,活著實在是沒有意思。我把藥吃下去不久我就後悔了,我為什麼要死?我這麼年輕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如果我死了太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養我的父母。既然我嫁給你二哥是為了他的權勢地位,他給我父母買了房,替我安排了一份好工作,讓我住大房子,想買什麼就買什麼,為著這些好處我就應當付出代價。
袁方,後悔的時候我首先想到你,你和這家人不一樣,你可以救我不聲張。這些事情我隻和你一個人說,我隻是希望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知道真相,許多看上去光彩照人的東西裏頭沒準早黴掉了……
袁方請了幾天假照顧林卓,把久久也搬到醫院陪林卓。林卓看了久久很好奇說,想不到你還養小動物。
袁方說,送給你吧。
林卓說,你忘了,你哥哥不喜歡這些東西。
袁方心裏一陣悵然,他一直在找袁長,可直到林卓出院袁長沒有現過一次,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袁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哥哥像林卓說的那樣。
自從那天在遊樂園中途告退,袁方一連幾天呆在醫院裏照顧林卓,沒見過朱雨蘭。今天見朱雨蘭坐在藥店櫃台裏,像見了親人一樣,剛想打招呼,卻見大貴哥的腦袋從櫃台下麵冒出來說,舒服多了吧?
袁方嚇了一跳,舌頭差點被牙齒咬斷。
朱雨蘭瞟了袁方一眼,懶洋洋地說,左邊,左腳還有點不舒服。
大貴哥說,好,好,我再給你捏捏。
袁方硬著頭皮打招呼,你們吃了嗎?
朱雨蘭說,剛爬山回來,累死了。
大貴哥朝街對麵呶呶嘴說,看看,車子怎麼樣?
袁方扭頭看過去,一輛紅色的波羅。他點點頭說,不錯,不錯。
大貴哥說,剛買的,今天出去試車,到聖堂山轉了轉。
袁方哦了一聲,扛著自行車上樓。隻聽到朱雨蘭在後麵拿腔拿調地喊,用力點,你這麼大的個頭怎麼手上一點力也沒有……
袁方發現沒有力氣的是他,他連上樓梯的力氣都快沒了,這幾天在醫院跑進跑出,累得夠嗆。聯想到幾日前他站在二十八樓窗台上曾經想要往下跳,他特別理解林卓的心情,對林卓和二哥的將來更是憂心忡忡。他怎麼還有力氣去討好朱雨蘭呢?他心裏說了一句,隨她去吧。朱雨蘭和大貴哥的打情罵俏立即如細如蚊蠅聽不到了。
袁方帶著壯士斷腕的一口硬氣爬上樓。
一個人坐在門口,就著走廊的燈看書。袁方沒想到袁長會到他這來。
袁方叫了一聲二哥。他猜袁長是為林卓的事來的。
袁長把書本夾到腋窩下,站起來把椅子扛到隔壁的門邊說,我借人家的,你還人家的時候替我說一聲謝謝。
袁方把自行車鎖上,沒把房門打開,站在門邊問,有什麼事?
袁長說,我是代表全家人來和你談一談的,你不打算讓我到你房裏坐一坐?
袁方的眉頭皺起來了,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