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眾雖然是平靜地說這些話,施詩卻有小小的不安,她趕緊轉移話題。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特別喜歡和別人聊天,在網上我可以同時和十來個人開聊呢,以後吃飯的時候你跟我聊聊在外麵見識的新鮮事,我成天呆在家裏什麼也不知道。
王眾說,我開車隻顧著看路了,好像也沒有什麼新鮮事。
施詩說,不可能,帶著兩隻眼睛就有見識,何況你有四隻眼睛。
施詩又捉狹了,王眾說不過她,想想得在她跟前樹立自己的形象,於是放下筷子將當年狂追銀行搶劫犯幾百公裏的英雄事跡現場感十足的描繪了一番,並跑回房裏拿出獲獎證書錦旗等作證。
施詩聽得眼睛圓了,看不出英雄原來就在身邊,她非要王眾比劃當時子彈從他肩膀上飛過的情形,王眾這下得意了,長臉了,正搜腸刮肚看還有什麼熱辣刺激的故事搬出來給施詩聽,施詩指著他眉頭上尚餘的瘀青說,那幾天我發燒,迷迷糊糊一睜開眼就看見你的腫臉,嚇了我一跳,你是不是在外邊跟人打架?快說說。
難得施詩有這麼大的興致,雖然那天的事沒什麼值得宣揚的,王眾還是擺出來給施詩聽。王眾說那個醉鬼照我以前的脾氣,別說是給我三百塊,就是給我三萬我也非把他扔河裏泡個涼水澡清醒清醒,別以為有兩個錢全世界的人都打他的主意,張狂。
施詩聽著有點不是滋味了,她懷疑王眾的好脾氣是因為缺錢壓出來的,因為要買空調,要買健身器,他除了要加夜班,還要練就一個好脾氣。施詩說,你把下麵兩層房子租出去吧,你如果怕我的動靜太大,我可以不說話。
王眾笑了,不說話怎麼可以。
施詩笑了笑,嘴巴開合了幾下說,你猜我剛才說了什麼?
王眾說,沒聲沒響的像魚吃食,誰知道你說什麼。
施詩說,笨蛋,你可以按口型猜呀。
施詩又張了幾下嘴,王眾依樣畫葫蘆重複了一遍口型,拍拍腦袋,知道了,你說,魚很好吃。
施詩興奮地拍手,答對,從明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我們就這樣說話,很有趣吧?
王眾說,這樣說話有一個缺點。
什麼缺點?
每次我要跟你說話一定得跑到你跟前來,不然你怎麼看得見我說什麼。
那有什麼不好的,兩個人說話本來就應當麵對麵的,誰也不將誰放在眼裏,還說什麼話?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起床在廳裏碰麵了,施詩張了張嘴,王眾也張了張嘴。兩人相視一笑,他們說的都是早上好。
9.楊鐵軍還不到四十歲,已經被提為市公安局副局長。這個官不是靠拍馬屁寫材料得來的,紮紮實實全是靠他一個案子一個案子拿下的。前些年的建築工地白骨案,舞廳縱火案,都是棘手的案子,楊鐵軍就憑著自己那顆腦袋,揪住蛛絲馬跡,將案子水落石出。
可眼下楊鐵軍碰上了人生第一個大難題,他的外甥女施詩已經失蹤了四個多月,至今查不到任何線索。這個失蹤案很是蹊蹺,要說是被人綁架了,應該有電話打來談條件,可沒有。按以往的經驗,這多半是被人拐了,要不就是已經遇害。這些想法楊鐵軍是不敢跟他姐姐說明的。
姐姐、姐夫就施詩這麼一個女兒,雖說生在小縣城,但從小嬌慣得很,中專畢業沒找著合適的工作就送到他這裏來,讓他幫想想辦法,找找出路,說是大城市機會多。楊鐵軍平時工作很忙,老婆張麗的工作也忙,根本沒有太多時間看顧施詩。他是想了不少辦法,托了很多熟人幫施詩找工作,可這外甥女高不成低不就,幾個工作沒幹幾天,不是別人不要她,就是她炒了別人。前段時間施詩從一家商場辭職後就沒再找事情做,白天在家裏睡大覺,晚上濃妝豔抹出去閑逛,經常過了十一二點才回。
楊鐵軍不怕施詩吃閑飯,就是看不慣她吊而郎當,沒有一點淑女風範。他對施詩說,大姑娘家的晚上少到外麵去,這大城市裏壞蛋多著呢,不安全。
施詩說,壞蛋多?那你這個公安局長不是很失職?一句話把楊鐵軍嗆得直咳嗽。
知道施詩失蹤的消息後,姐姐姐夫從縣裏趕來,姐姐哭哭啼啼地揪著楊鐵軍的衣領子,你這個公安局長是怎麼當的,連家裏人都保護不了?施詩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活了……鬧得楊鐵軍灰頭土臉不敢回家。張麗也尷尬,安慰他們,沒有鐵軍破不了的案子,他破不了就讓他辭職。
施詩失蹤那天晚上楊鐵軍有應酬,沒有回家吃飯。張麗是高中畢業班的班主任,忙著到學校看學生自習,吃完晚飯匆匆走了。據張麗回憶,那天晚上施詩好像沒有吃什麼東西,刨兩口飯就放下筷子將自己關在房裏了。
那天晚上,施詩出門穿的是張麗剛給她買的白色套裙,張麗的一條紫水晶項鏈和一雙白皮鞋也一起失蹤了。從這些細節可以猜測施詩是打扮齊整到外麵會人了,究竟是什麼人呢?楊鐵軍查過了,施詩幾份工作都做不長,平時不太搭理別人,別人也犯不著搭理她,所以她沒有什麼朋友。
為了查施詩的案子,楊鐵軍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明查暗訪,他也不怕人家說,反正這又不是貪汙受賄,最多和公報私仇搭點邊。從方方麵麵收集到的情報(主要是一些線人提供的),沒有太多能與施詩拉得上關係的線索。當然,有次把也讓楊鐵軍摸不準,聽說有個和施詩相像的姑娘被拐到江西農村,他親自走訪當地,人是救出來了,不過不是施詩。有一次是西郊荷塘撈上一具女屍,楊鐵軍也是緊跟整個屍驗的過程,等檢驗報告下來證實不是施詩才敢鬆一口氣。
就這麼折騰了四個多月,楊鐵軍一無所獲。
按照楊鐵軍的辦案宗旨:天下沒有破不了的案,隻有下不到的功夫。這句話他在大大小小的報告會上時常說,還寫成條幅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事情的轉機於一件發生在網吧的群毆案。那天晚上,一間網吧發生特大群毆案,本來是幾個小流氓在網吧裏起了爭執,後來雙方分別招人來助威,場麵越鬧越大,有人還亮出了槍,事件升格了。警察趕到的時候,已經有幾個人躺下了。局麵控製後,二十來個人被帶回公安局。楊鐵軍親自審案,知道事情源於爭妞。那小妞也被帶到公安局了,楊鐵軍一見那姑娘就想起施詩,兩人年齡相仿,長相也有點相似,都是長頭發,大眼睛,神態還有幾分沒肝沒肺的天不怕地不怕。
楊鐵軍問這小姑娘到網吧幹什麼。姑娘兩眼翻白,老土,上網吧不是就為了上網嗎,還能幹什麼?別人要打要殺是別人的事,和我沒關係,一群傻子……
楊鐵軍看著這姑娘,突然心念一動,施詩經常半夜才回家,是不是也是上網吧了?近來與網吧相關的案子出了幾起,什麼網友見麵強奸案,搶劫案什麼的,難道施詩是交了什麼網友?楊鐵軍暗罵自己落伍了,忽略了這麼一個重要的線索,第二天馬上讓人專門到網吧去查線索。他自己也在上衣口袋裏裝著施詩的照片,到靠近自家附近的網吧打聽。
楊鐵軍算是住在市中心一帶,附近有許多家網吧,他一一打聽過了,人家對他手裏的照片都是搖頭,其他派人去查的網吧也沒有消息回來。有一天他在自家附近散步,偶然發現一間隱藏在小巷裏的網吧,那網吧看上去不像網吧,入口處擺了小吃攤,招牌小裏小氣,也不掛在門楣上,而是豎立在門邊,歪七八拐的幾個黑墨字“想想網吧”,看樣子是間黑網吧。看楊鐵軍站在門口,守門口的小夥子一眼瞧出這人不像是來上網的,趕緊用身子擋住身後的招牌。
楊鐵軍說,不要擋了,擋也沒用,我是公安局的。他掏出施詩的照片問小夥子,見過這個姑娘嗎?
小夥子殷勤地湊上前看,腦袋奇跡般地點了點,並叫到,這不是毒寡婦嗎?好長時間不見了。
楊鐵軍又喜又怒,皺著眉頭說,什麼毒寡婦,你再看清楚些。
小夥子不無得意地說,我和她超熟,毒寡婦是她的網名,這名還是我給她取的呢。
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麼嗎?
小夥子搖搖頭,真名我就不知道了,我問她,她沒告訴我。
她常來?
是啊,以前幾乎天天晚上來,老纏著我給她打折,說她舅舅是公安局局長,這小姑娘一定是吹牛的,不過我還是給她打折了。
楊鐵軍聽了精神一振,掀開簾子進網吧。雖說是白天,網吧裏麵黑乎乎的,也不亮燈,煙味撲鼻,隱約有人頭攢動。楊鐵軍問,這個姑娘平時在這裏都幹什麼?
小夥子說,在這裏能幹什麼,不是上網跟人聊天就是玩遊戲。
根據小夥子提供的信息,楊鐵軍請了電腦專家,破了施詩的QQ密碼,上網查看施詩的好友名單,大致有三四十個。通過查看好友的聊天紀錄,施詩失蹤那天晚上,和有一個叫浪子回頭的人有約,在“真愛酒吧”見麵。
施詩果然是與網友見麵去了。
楊鐵軍讓人在網上與“浪子回頭”聯係,本以為要花費一番功夫,沒想到這個“浪子回頭”一直在網上,以為又泡到一個妹妹,輕易上套。
網名為“浪子回頭”的譚廣生被抓進公安局,審了譚廣生後又抓到他的同夥劉中。
在分別審問後,譚廣生和劉中坦白確實約施詩出來過,那天晚上施詩喝了酒,後來生氣跑了,他倆追出去的時候,她已經上了一輛的士。
楊鐵軍問劉中說,她為什麼生氣了?
劉中說,是譚廣生不規矩,本來我就不認識這個姑娘,是譚廣生硬要拉上我壯膽的。
楊鐵軍說,壯什麼膽?
劉中說,你們可不要說是我說的,譚廣生本來是想灌醉那姑娘,然後帶回家的,沒想到那姑娘後來跑了。
楊鐵軍問譚廣生,你約人家姑娘出來就是為了喝酒?
譚廣生腦袋垂得低低的,肯定是有些想法的,可人家跑了,跑了就什麼想法也沒有了。
楊鐵軍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這麼輕而易舉讓一個姑娘給跑了?
譚廣生說,那姑娘說是要上洗手間,我看她喝得差不多了放鬆警惕,哪知道她突然溜了,跑得比兔子還快,說不準原先就是裝醉。
楊鐵軍偷偷得意了兩分鍾,想不愧是自己的外甥女,在關鍵時候還是能想辦法保護自己。
在確查譚廣生和劉中沒有說謊後,根據他們的口供,施詩跑出酒吧上了一輛的士,當時已經過了十二點,而且施詩喝得差不多了,這輛將施詩載走的的士成了案情的關鍵。她很可能在的士上失去了保護自己的能力。
譚廣生和劉中對這輛的士提供了一些有限的信息:顏色是紅的,司機年紀在二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戴眼鏡。
10.王眾把一二樓重新刷了一遍,給原先的租戶打了電話,說維修好了,可以搬回來了。有的租戶很高興,比如說楊桂蘭和吳霞,說馬上搬回去,外麵的房租把工資全吃了。有的住定了,懶得再挪窩了。
楊桂蘭和兩個妹仔搬回來那天王眾去幫忙運東西,車子開到樓下,他打開後車蓋取行李時,不經意抬頭看到施詩站在陽台上,嚇了一跳,左右看看楊桂蘭幾個都拿著小件的行李跑進屋裏去了,心稍定了。施詩張大嘴,喊了一句,王眾一看就明白了,施詩是說,飯做好了。王眾笑著動動嘴,施詩也看明白了,王眾說的是,馬上就好。
即便是回到家裏,王眾和施詩說話也是要麵對麵的,是看著說的,實在看不明白就寫紙上,然後多看多練,下次就不會看不出來了。施詩鬼主意多,經常弄些古怪偏僻的詞出來,讓王眾看不出她說的是什麼,看不出腦袋上要吃栗子。
互相看著說話那情形很溫馨,周遭的空氣都安靜下來聽他們說,他們用得更多的是眼睛不是嘴。
一樓很快也搬來幾個男的,他們在樓下的空地洗衣服,高聲和樓上的王眾說話。施詩坐在陽台上,稍靠裏的位置,王眾坐靠外頭,擋住施詩,他們倆也一直在說話。王眾有時跟樓下人嚷一句,跟施詩說一句,他們聽得見外麵的一切,沒有人聽見他們說的話。
王眾不在家的時候,施詩看看電視,聽聽歌,也開始拾掇房裏的東西,地板拖一拖,天花板上的蛛網掃一掃,泡在盆裏的衣服洗一洗。王眾的房間不上鎖,經常敞著門。施詩收拾著就收拾進去了。
那次裝空調施詩在王眾房裏呆過一會,她當時感覺房裏有女人住過,心裏一直存著個想法。抵擋不了好奇心,施詩打開衣櫥,有一扇門裏全是女人的衣物,這大概就是她身上換洗衣服的來源了,想來這個女人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這女人長什麼模樣呢?施詩想王眾一定留了女人的照片,她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翻出煙盒、發票、信簽、半支唇膏、小圓鏡子……還有一張信紙,信紙不是孤零零的,被一支紫色的發卡夾著。
施詩看完信發了好一會呆,從信末落款的日期看,這個女人前腳離去,她後腳就踏進了這個家。信雖然短,但足以讓施詩勾畫出一個故事來了,就這樣一個女人,王眾還想著她?如果不是,屋裏東西怎麼還維持原樣?施詩替王眾十二分的不值。她挽起衣袖,將衣櫥裏女人的衣服,床底下女人的鞋子,抽屜裏女人剩下的小零碎,凡是屋裏屬於女人用的東西通通扔到地上,包括床上靠裏的那隻枕頭她也扔了。
地上堆了一大堆東西,施詩找了三隻編織袋才把這些東西裝完,累得一身臭汗,她聞聞身上的衣服確實不對味了,這一聞提醒她,她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個女人的衣服呢,乖乖的不得了,這才是最嚴重的。每天王眾看著她,還不等於看著那個女人?施詩趕快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可她穿什麼呢?這難不倒她,眼睛一轉她有主意了,她從王眾的衣服裏挑了稍小的T恤和大短褲穿上,照照鏡子,除了褲頭鬆垮沒有什麼不適合。
屋裏這麼一整理,看上去幹淨清爽多了。施詩轉了一圈,怎麼說呢?她有了一種主人翁的感覺。
王眾回來看到客廳裏躺著三隻編織袋大吃一驚,回到自己屋裏再一看,東西少了一半。他氣洶洶滿屋找施詩,剛洗完澡的施詩水靈靈的正等著他表揚呢。
王眾把施詩揪到自己房間,誰讓你弄成這樣的!
這樣有什麼不好,該扔的扔,留著也沒用。
看施詩滿不在乎的樣子王眾的氣更足了,這些東西你從哪裏拿出來給我放回那裏去!
我不放,傻子才放。
好,你厲害,你不放我自己動手行了吧。王眾動手翻那些袋子。
施詩一看急了,整個人跳上王眾動的那隻袋子,在上麵蹦跳,亂踩亂跺。
王眾用力拉扯施詩,施詩站不穩,一個跟頭翻下地,額頭磕得咚的一聲。王眾嚇了一跳,上前扶起施詩,施詩不樂意了,甩開王眾的手,你有沒有長腦袋呀,難道你沒有看出那個朱寶蘭根本不愛你,不愛就不愛了,還故意留下滿屋子的東西,什麼意思?是想讓你整天想著她呀!這種自私的女人也隻有你才放不下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從今天開始將她掃地出門!
別看兩人吵得激烈,進行的卻是一場無聲的戰鬥,他們用的是施詩提倡的唇語戰鬥著。為了讓王眾聽明白自己的話,施詩重複了好幾遍,關鍵的地方還不得不放出聲來。王眾每一個字都看明白了,他沒有再說一句話,扛起編織袋拿到陽台上,一隻隻往下扔,扔完了回頭看看施詩說,將她掃地出門了!
施詩揉著額頭笑了。
這個時候,施詩是有很多機會逃跑的。王眾回家不再像過去那樣從裏麵上一隻大鐵鎖。那些彈簧鎖,施詩輕輕鬆鬆可以打開走出去。
施詩甚至走出去過一次。那天王眾睡下了,過了半夜施詩仍然睡不著。她悄悄起身打開門,輕手輕腳下了樓梯。她每天在樓上早將樓下的一磚一草看熟悉了,就是沒有腳踏實地地走過一回,現在她踏足在上麵了。她先繞小樓走了一圈,抬頭看看她住的房間和王眾住的房間,兩扇窗戶敝開著,她似乎能聞到王眾溫熱的氣息從那窗裏飄出來。
菜地的泥巴很柔軟,施詩走進地裏,像王眾平時做的,拔了幾棵雜草,將一棵歪倒的瓜架子扶正了。西紅柿結了一顆顆飽滿的果實,她摘下一隻放進口裏,酸甜酸甜。借著淡黃的月光,她看到遠處的一片綠化帶,那綠化帶遮住的一定是公路了。她現在可以走,王眾睡得很熟,她可以走到公路上,攔下一輛車或是攔下一個人,她馬上可以自由了。
離開的念頭在施詩心中稍縱即逝,比流星飛得還快,在霧水漸濃的時候,她回到房裏。王眾的房門是敞開著的,施詩悄莫聲息地走進去,站在王眾的床前,默默注視這個安靜入睡的男人。突然,床上的人躍起,一把把她撈到懷裏說,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知道我出去為什麼不攔我?
想過起來追你,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忍心,想你如果想走就讓你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沒有什麼地方比你這更好。
兩個人熱烈地抱在一起。霧氣緩緩從窗戶進來,將輕薄的水汽鋪在他們身上。
11.按照譚廣生和劉中提供的線索,載走施詩的是一輛紅色的士。市裏的出租車按顏色分屬不同的公司,紅色出租車是由誌誠公司來經營的,是本市最老牌的出租車公司,共有三百多輛的士。
楊鐵軍用了最原始的篩選法,平時戴眼鏡的司機先找出來,戴眼鏡當中年紀在25歲到40歲這階段的再找出來,結果篩選出16個人。這16個人的照片拿去讓譚廣生和劉中辨認,這倆人能肯定地指出五六個長相特征比較明顯的,例如太胖或太瘦的人說不是,是的他們卻沒法指認出來。楊鐵軍隻好拿剩下的照片到公司聽領導介紹情況。
公司幾個負責人聚在一起,逐一介紹各人平時的表現,楊鐵軍在一邊旁聽。這些人當中有表現不好的,像打過架的,賭過博的,也有表現好的,像拾金不昧的,救死扶傷的。議論到王眾時,公司經理拿起王眾照片說,這個小夥子的可能性不大,他是我們的英雄,性子耿直,隻不過脾氣大,倔得很,認死理,沒少被乘客投訴,我批他沒十回也有八回了。公司經理簡要介紹了王眾當年見義勇為的壯舉。這事發生時,楊鐵軍還是刑偵科長,當然聽說過,隻不過今天才對上人。一個平時和王眾挺熟的小組長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英雄有時也狗熊,王眾怕女朋友是出了名的,每天接送女朋友上下班,周到得好比接送幼兒園的小朋友。很多人聽了都笑了。
對於這麼個有爭議的人物,楊鐵軍雖然在筆記本上認真記下一筆,但內心更多當王眾是個有意思的小夥子來看,他沒想到後來調查出來的結果卻與這個人大有關聯。
聽了誌誠公司領導的情況介紹後,楊鐵軍布置手下人對近十個懷疑對象進行進一步的調查。因為案發已有幾個月,調查費了不少功夫,初步出來的結果有重大嫌疑的一個叫黃青鬆,一個是王眾,兩人都是單身漢。據黃青鬆的室友反映,案發當晚,黃青鬆半夜才回,臉上,手上有多處撓傷的痕跡,當時黃青鬆解釋說是摔了一跤弄的,在家裏呆了幾天,等臉上的疤掉了才敢出車。黃青鬆有過嫖娼的前科,目前起居和出車的情況正常。
另一嫌疑人王眾的疑點更多,居住偏僻,有一幢小樓在郊外。據他的租戶反映,他的女朋友在案發那天離開他的住處,後來再沒見過。他女朋友離開後他有幾天沒出車,有一段時間突然讓所有住戶搬走說是要搞維修,這段時間又通知大家搬回來。另外,王眾每天出車時間也不太正常,雖說是早出晚歸,可中午他要回一趟家,下午六七點又要回一趟。
根據彙報,綜合一個老公安的經驗,楊鐵軍認為王眾的嫌疑最大。楊鐵軍果斷地將黃青鬆帶回局裏審查。黃青鬆坦白說那天晚上他帶了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孩到青山一帶去玩,他想親熱一下,女孩不同意,爭執了一番,女孩在他的臉上手上抓了幾把,他沒敢用強,後來送女孩回家了。黃青鬆說的那個女孩被找來問話,證實黃青鬆所言非虛,黃青鬆的嫌疑很快被排除了。
對於王眾,楊鐵軍決定先不打草驚蛇,以免狗急跳牆,他自己親自到王眾的住處走一趟。
早上十一點多,楊鐵軍扮成收廢舊的,戴頂破草帽,穿件式樣過時壓得皺巴巴的襯衣,踏一輛三輪,沿著小路打鈴喊收破舊,喊到王眾樓下三輪車後已經收了十幾個酒瓶子,兩捆舊報紙,一隻穿了底的大鍋頭。三輪圍著小樓轉了一圈,楊鐵軍邊轉邊粗著嗓子喊收廢舊,整幢樓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住著,也沒聽到哪扇門打開。
這確實是個藏人的好地方,離這幢樓最近的一戶大概在三十米外,而這幢樓離公路的直線距離又至少有兩百米。小樓是典型的農家樓,敦敦實實,外牆簡單刷了層白石灰,顏色快掉光了。周圍風景不錯,一畦畦菜地綠裏帶紅,綠的有黃瓜豆角,紅的是辣椒西紅柿。地裏還種了西瓜,藤上結的瓜大的也有十來斤重了。
一樓陽台飄著花花綠綠的衣裙,二樓陽台掛著襯衣大短褲,看得出男女涇渭分明地分開住著。三樓陽台多了幾盆綠色的花花草草,一件滴著水的牛仔褲表明剛曬出來不久。楊鐵軍還看到一樓邊牆上貼著一張租房廣告:有意租房者,請於中午12點至13點,或18點至19點來看房。他看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半,估摸著王眾快要回來了,果然,幾分鍾過後,一輛紅色的的士從公路上拐進來。
等王眾提著東西從車裏出來,楊鐵軍主動迎上去說,師傅,有廢舊賣嗎?嘴裏說著話,楊鐵軍的眼睛已經將王眾手裏拎著的兩隻塑料袋看清楚了,一隻袋裏有魚有肉,另一隻袋裏有時裝雜誌、衛生巾和一些小零食。
王眾答了一句沒有,沒正眼看楊鐵軍,轉身到菜地裏摘了幾條黃瓜,幾棵生菜。楊鐵軍跟在王眾屁股後頭搭訕,這菜長得不錯,自己種的?這次王眾隻是點點頭,兩手拿滿了東西急著上樓,把木樓梯踏得咚咚響,楊鐵軍的目光追隨著王眾,心裏想起公司經理說的話,這家夥果然是個急性子。
楊鐵軍在菜地的一頭發現了一堆垃圾,他從車上找了一把鉗子,一隻麻包袋刨垃圾去了。楊鐵軍從垃圾堆裏拾出廢紙,幾個罐頭盒,他把紙疊整齊放進袋裏,鐵皮罐頭盒拾塊石頭,認認真真砸扁,砸成鐵砣。做做樣子也要做得專業,楊鐵軍真正的注意力都在王眾房間的窗戶和陽台上,除了王眾的身影在窗戶前晃過幾次,沒有看到其他人,也聽不到一句說話的聲音。一會,廚房的抽風機轉動起來,聽得見菜下熱鍋的聲音。
王眾透出窗戶也看到楊鐵軍在拾垃圾,他對坐在客廳看雜誌的施詩說,樓下有個拾垃圾的,你不要走到陽台上。施詩忙著翻看王眾帶回來的新雜誌,暫時沒有到陽台上的打算,她隻是伸伸頭,看到一個佝著背的人在翻垃圾。她說,老早就聽到他叫收廢舊的聲音了,那聲音乍聽起來很耳熟,你猜像誰,像我舅舅。
王眾心撲咚一撞說,像你舅舅?
看王眾臉白了,施詩放下雜誌說,開玩笑的,我舅舅怎麼可能找到這裏來,再說他要來還用得著扮作個拾垃圾的?
王眾蹲到施詩跟前,如果有一天你舅舅真的找來了,你跟不跟他走?
施詩笑盈盈地看著王眾,使勁地搖頭。
王眾說,說話要算數,如果你真走了,我死也要把你追回來。
楊鐵軍一直在附近轉悠到晚上,天黑透的時候,他又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他從王眾新扔出來的垃圾袋裏翻出一張帶有口紅的餐紙和一雙破了洞的女式絲襪。楊鐵軍判斷,王眾屋裏應該還有人,而且還是個女人。
12.公司派王眾跑個長途,王眾推了幾次推不掉,公司說就他最合適,因為坐車的是幾個老板,身上帶了錢,囑咐公司派最能幹的司機。王眾受不得捧,加上一天能來回就答應了。
老板們約好王眾早上七點半在五裏亭倉庫接人。王眾早上起來跟施詩交待了一聲出門了。施詩那會還睡著,像王眾平時出早車一樣,朦朧聽到一聲門響之後她又睡過去了。
郊外早上的空氣純淨得像水,王眾放下車窗,讓風吹他一頭一腦。進入市區,空氣質量下降,除了汽油味,灰塵味,還有王眾最怕聞的下水道臭氣。王眾把車窗搖上開空調。
王眾住城北,五裏亭倉庫在城東,王眾等於橫穿了半個城市。車子拐進一條巷子,眼見就到五裏亭倉庫了,王眾右眼皮連繼劇烈地跳了幾下,好像有一根繩子胡亂拉扯著,他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休息一會打開,右眼皮立馬又歡實地跳。雖然隻用一隻眼,遠遠地,王眾看見一個腦袋從倉庫大門倏地探出來又縮了回去,王眾心裏突然慌了,長這麼大第一次沒慌得這麼沒主張,連嘴裏的唾沫全幹了。他耳朵邊響起施詩那天的話——那聲音乍聽起來很熟,像我舅舅。王眾猛地打轉車頭,隻剩一個念頭,他必須回家,他哪裏都不能去。
王眾突然打轉車頭,讓埋伏在倉庫裏的幾個警察吃了一驚,他們不知道是哪裏露出了破綻,慌忙追出來。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喊,停車,停車——
其中一個警察是剛從警校畢業的,在連喊幾聲停車沒反應後,果斷地掏槍射擊,他把自己平時良好的成績顯示出來了。幾聲槍響過後,幾個老警察吃驚地看著一枚子彈穿過前麵紅色的士的後窗玻璃,車身左右晃了晃,又走回直線繼續往前開了。幾個警察趕緊回倉庫開出警車追趕。
王眾離家不久,楊鐵軍帶領幾名手下砸王眾的房門,房門砸到一半就開了,是打開的,一個姑娘打開房門,她嘴裏已經說了半句——怎麼回來了?門外站著的人當然看不懂她說的話。楊鐵軍一把把這姑娘摟在懷裏說,小詩,小詩,舅舅救你來了,你安全了,沒事了。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們不明白要救的人質怎麼就輕輕鬆鬆出現在他們麵前,既沒有被綁,也沒有一點損傷。
施詩全身發抖,她知道王眾一定出事了。她用力掙紮楊鐵軍的懷抱,往屋裏跑,把房門鎖上。施詩的反應沒有讓楊鐵軍感到太意外,他想他的外甥女一定受了很多苦,才會變成這樣。他跟在後麵,耐心地敲門,施詩開門,開門,你爸你媽還等著你呢……
施詩抖索許久才摸到窗戶邊,整個身子趴上去,她希望能從這裏看到王眾那輛紅色的出租車。楊鐵軍從門縫裏看到施詩的動作,施詩的動作誤導了他,他認為施詩是要跳樓,顧不上想其他,他幾大腳下去將門踹開了。楊鐵軍衝進去把施詩從窗台上拽下來。施詩麵白如紙,冷漠地看著她的舅舅,她說,舅舅,你放過他吧,他不是壞人。
楊鐵軍看到施詩嘴巴張開了合上,張開了合上,剛才分明是講了一句話。楊鐵軍說,施詩你說大聲一點,舅舅聽不見。
施詩又說了一遍,楊鐵軍的臉上仍然是一片茫然。
施詩放棄了說話,她兩腳用力,想把自己釘在地板上,可舅舅把她連根拔出,抱著她下樓塞進警車。施詩的手在楊鐵軍的臉上,脖子上挖出一道血印。
楊鐵軍剛把施詩塞進車裏,手下來電話說王眾逃了,他們正在追捕。楊鐵軍忍不住罵了一句,笨蛋,趕快通知各交警支隊幫忙設卡攔截。施詩聽明白了,她對楊鐵軍說,他不會逃的,他一定是找我來了。他說過,無論我到哪裏都有要把我追回來。
楊鐵軍聽不到施詩說的話,將施詩安全接回來他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大半。他讓司機趕快開車,同時將電話拔回局裏布置人員行動。當警車從城郊快駛入市區時,一輛的士直衝過來,警車被逼得斜插進路邊的隔離帶。的士橫在警車前麵停住了,一動不動。施詩激動地拍打車窗,頭一下下磕撞玻璃。楊鐵軍拉住施詩,讓手下做好準備,大家的槍已經上鏜,的士卻像熄了火似的再也沒有動靜。兩個警察率先跳下車,在地上翻滾前進,他們拉開車門,手槍舉起,他們看到一個男人倒在方向盤上,眼鏡掛在一隻耳朵上,讓男人致命的是背上一個槍眼,血已經把整張座椅濕透了。
13.施詩回到家後沒有說過一句話,確切地說,她說的話沒有一個人聽得見。施詩跟王眾說,搶劫犯的槍子都傷不到你,這次你怎麼就躲不過?你這個笨蛋,其實你不來追我,我也會回去找你的,誰攔得住我……
施詩的母親看施詩每天對著空氣說話,那說出來的東西也像空氣一樣沒聲沒響。她私下跟老伴說,施詩中了邪,是在跟一個死人說話,活人聽不見。所以在楊鐵軍建議要送施詩去進行心理治療的時候,施詩的母親卻堅持帶施詩回老家找有道行的人,要替施詩解了冤孽。
有道行的人不止找了一個,施詩仍舊沒有說出一句讓人聽得見的話。施詩的母親沒辦法,又把施詩送回城裏,托楊鐵軍找心理醫生了。
一個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心理學博士檢查完施詩的身體後得出結論,病人患上的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種病症又稱為人質情結,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
施詩的母親聽了淚水止不住流下來,激動地拉著醫生的手說,治好我們家施詩,我們一家給你燒高香。
博士說,這種病症需要時間要治療,在新的環境中生活一段時間,病人會開口說話的。
施詩笑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病是從國外傳過來的嗎?這醫生是拿著怪詞唬人來了。她笑著說,我一直在說話,隻是你們聽不見。
施詩的父母指著施詩對博士說,醫生,你快看,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