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成熟
1. 坡月鄉的絕大數夜晚是平靜的,就像貫穿全鄉的坡月河那樣脾氣很好地緩緩流逝。在這些空氣清甜,鳥蟲鳴叫的夜裏我做了許多不安份的夢,那些夢撲騰撲騰翅膀飛向青幽幽的夜空,然後,優美地、毫不猶豫地飛出坡月鄉。
坡月鄉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不嫌貧愛富,可坡月鄉實在是太小了。每天在同一條街上行走,迎麵而來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孔,我的腳步越來越鬆遝,表情越來越麻木。對每一張迎麵而來的臉孔,我總想探清後麵隱藏的東西,想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一樣對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感到厭倦,伺機逃跑。
我知道,我遲早要離開這個地方,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四月六日的夜晚,我帶著翅膀的夢剛飛出窗口就像一隻鳥兒從枝頭被打落在地,蹬腿掙紮。我猛地醒來,睜大眼屎迷糊的眼睛,心口撲咚咚跳。最先恢複知覺的耳朵聽到,我的門板被一隻握成石頭的拳頭砸得咣咣響。
我光腳跳下床拉開房門,甚至來不及拉亮電燈。16歲的少年楊保紅站在門外,他的手沒有收回,握著拳頭,他的背後是一片籠著沉沉水氣的黑幕,這是一個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夜晚,什麼都被夜的嘴吞沒了。
楊保紅臉上有一層慘淡的白光,我模糊辨出他那張俊臉的輪廓,他哆嗦嘴唇囁嚅出一句話,張業民遭人悶棍了。
我套上褲子,從床腳扯過外衣。等我把房門帶上,楊保紅的身影早跑丟在黑裏。我衝著他撞破的霧氣喊,在什麼地方?
2. 出事地點在張業民的私人診所附近。當我趕到的時候,張業民已經被他家裏人扶到診所裏去了。
張業民閉眼側躺床上,磕破的額頭鼓起一坨青包,上麵隱隱溢出血絲。張業民有氣無力地哼哼指揮他的二女兒彩霞從冰箱取出冰塊做成兩隻小冰袋。他老婆接過冰袋,將一隻捂在他的後腦袋上,一隻捂在他的前額上。後腦勺的傷自然是比前額的重的,不過藏在頭發裏看不見。
我走近床邊,俯身湊向張業民的腦袋說,張叔,感覺怎麼樣?
張業民說,頭暈,頭痛,明天早上得去縣裏拍X光。
我說,要不你先休息,明天我再來了解情況?
張業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還不到不能說話的地步。張業民擺擺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跟前。彩霞趕緊將一隻凳子移到我腿邊,我麵對著張業民坐下。
張業民說,很多人都知道我晚上喜歡在診所開麻將桌。昨晚上我和劉堅、楊誌剛、李國棟和平時一樣聚到診所打麻將,到淩晨兩點,大家困了就各自散了。我熄燈關門,落後幾步,當我拐進水街時聽到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剛要回頭看看,一棒子打在我後腦上,我眼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說,一點沒看到那人?
張業民說,什麼都沒有看到,不過,有點奇怪的是,那棒子砸過來的時候,帶動一陣棒風,我好像聞到一股草藥味,淡淡的。
張業民的老婆插嘴說,草藥味,那會不會是對河的劉百草?
張業民嗓門大起來,老太婆,你耳朵聽就行了,嘴巴關嚴點,破案是小袁他們的事。
張業民的老婆有點不服氣,撇撇嘴,拿冰袋的手往下一沉,張業民哎呀喊起來,你想要我的命呀?
張業民老婆嘴裏的劉百草也是個醫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草醫,在家中擺張桌子替人診病,用他的方子就得用他曬製的草藥。劉百草家屋前屋後屋頂曬滿了他從山上或別處收購來的草藥,遠遠路過就能聞到一股藥味,要說劉百草身上帶有草藥味不足為奇。
張業民老婆當然不是光憑氣味就說出劉百草的名字的。張業民走的是西醫路線,劉百草行的是中醫療法,病人們在兩人之間竄來竄去,比較的,傳小話的,日子久了兩人間的嫌隙漸大。聽說劉百草曾經站在河對岸看著張業民診所前攢動的人群說,急功近利。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病人或是張業民。
我問張業民,你們幾個賭了嗎?
張業民不怕我抓他的賭,說這年頭還有誰打衛生麻將,體育比賽也要有個獎牌不是?不過我們從來不賭大,一晚上輸最慘的也不過十來塊,再說了,幾個人裏麵一貫數我的手氣最差,幾乎沒贏過,昨晚上也是我輸了,不會有人因為這事恨我。
我讓張業民檢查一下自己身上帶的東西,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陣說,錢包和鑰匙都在,沒丟什麼。
我說,看來不是想打劫。
張業民老婆說,袁濤,你也問問楊保紅,看能問出點線索沒?這次多虧保紅仔了,要不是他,老張恐怕要躺到明天早上,有什麼事情就難說了。張業民老婆一邊說一邊衝著門外展開慈祥的笑容,我回頭看到剛才消失了一陣的楊保紅正站在門檻上,與我對視他馬上低下頭。
楊保紅,是你發現張醫生的?我問。
楊保紅點點頭。
當時你在附近還看到什麼人嗎?
楊保紅搖搖頭。
你不要光是點頭搖頭,說說當時你是怎麼發現張叔的。
楊保紅還是低著舔舔嘴唇說,當時我走的是另外一條道,遠遠地我看見張叔拐進水街,他剛拐過去我就聽到有人輕輕地叫喚了一聲。我當時很害怕,以為張叔遭搶了。呆了一會不見再有什麼動靜,我悄悄走過去看,發現張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才知道張叔被人打了。我背不動他,就去拍他家的門叫人。後來,張嬸又讓我去叫你。
我說,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會在外麵晃悠?
楊保紅終於抬起頭說,是我媽不讓我回家。
不讓你回家?
我考試又不及格了,我媽罵我長了個豬腦殼。我說我不想讀了,要退學,我媽就讓我滾,說不讓我再進家門。
我說,你媽說的是氣話,你真不回去她還不急死了?
楊保紅又低下頭盯自己的腳。他腳上一雙拖鞋,腳指頭黑得跟抹了炭似的,腳指頭不安份地拚命蠕動。牛仔褲膝頭破了個洞,襯衣皺巴巴的。這跟楊保紅以往的形象大有不同。
我對楊保紅還是比較熟悉的,首先,他是我女朋友孫敏的親表弟。第二個原因,楊保紅人長得俊氣,16歲的他要比我高出一個頭,濃眉大眼,膚色白淨。他又是本鄉同齡人當中穿著最講究的,他身上的衣服幾乎都是名牌,不比城裏人差。楊保紅在坡月鄉的街上走動,好比羊兒趕到狼群中,好比萬綠叢中一點紅,總讓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不過,孫敏不止一次跟我說,她這個表弟是聰明麵孔笨肚腸,學校的功課一塌糊塗,人情世故更是一點不通。這一點我也有體會,楊保紅在街上碰到我從來沒主動和我打過招呼。
楊保紅的家境好,他有個能賺錢的父親,還有個能賺錢的母親。他父親很早就買了一輛車,專跑鄉裏到縣裏這條線路,生意一直不錯。他母親做香賣,四鄉五鄰都喜歡買她的香,也是個賺錢的營生。去年,楊保紅的父親酒後出車撞死一個人,賠了錢,人也進牢裏蹲著了。他母親的脾氣因此也變壞了,經常能看到她在集市上跟人吵架,落到楊保紅身上的待遇自然比以前差了。
我向張業民老婆借了隻手電筒,把立在門檻上楊保紅揪下來說,帶路。
楊保紅掙脫我的手,小跑兩步走在前頭。我們沿著張業民走過的路線到達案發現場,離診所就三四分鍾的路程。我對楊保紅說,四周看看,有沒有棍棒。
楊保紅彎腰低頭在地上搜索,抽空還爬上兩邊的牆頭往別人家的院子裏看。我也很認真地找了,還擴大了搜索範圍,現場和附近都沒有遺留下來的可疑物件。我晃晃手電說,這人怪了,打了人還舍不得一條棒子。
楊保紅說,可能是其他人撿去了。
我說,你看看周圍,哪家不是睡得死死的,誰沒事幹會跑出來專為撿一條棍子?我背著手回診所。楊保紅劈劈叭叭拖著鞋子跟在我屁股後頭。我停下來,用手電照著他的臉說,現在什麼時候了?明天不想上學了?趕快回家睡覺。
楊保紅一點不躲避光射,直勾勾看著我說,濤哥,你能破案嗎?
我說,那有什麼難的。
楊保紅說,往後你調查的時候可以捎上我嗎?
我說,我為什麼要帶上你?
楊保紅說,我想,我想看你抓壞人。
我擺擺手說,回家,回家,好好讀書,不要再惹你老媽生氣了,你以為把你養這麼大她容易嗎?
3. 我是坡月鄉派出所一名有三年工齡的警察。我們派出所一共五個人,四男一女,兩官三兵。所長王大誌和副所長劉高全算是官了,另外三個兵一個是過兩年就要退休的老吳,一個是有神經衰弱的中年婦女餘姐,一個是年輕力壯的我。這種組合使得鎮上對付雞鳴狗盜事基本上落到我一個人頭上。三年的時間,我抓得最多的是小偷,然後是打架的醉漢,吃醋撒潑的婆娘。
這工作一點不威風,一點沒成就感。每當想到我要像老吳一樣一輩子在坡月鎮上晃晃蕩蕩,抽煙把牙齒垢得黑黃,喝酒把手喝得發抖,我就有無限的哀愁。
孫敏去年借著一次考試選拔的機會,從鄉衛生院調到縣醫院去做護士了。孫敏是一個對城市生活十分向往的女孩,雖然我們已經確實戀愛關係,可這年頭誰說得準呢,結婚的還會離婚呢。坡月鄉的生活越發讓我感到難耐了。今年開春我給自己找了一條路子,考公務員,早日調到縣裏去,離開小屁蛋的坡月鄉。孫敏十分支持我的計劃,這也是我每天晚上複習到半夜的動力,夢裏長出的翅膀。
早上上班,我把張業民遭人悶棍的事彙報給所長王大誌。王大誌做了指示,還是要從張業民身上挖材料,隻有他自己清楚他和什麼人有過節。
彙報完工作,我把報考公務員的報名表遞給王大誌簽字。王大誌瞟了一眼,沒接,問這是什麼?
昨天我跟你說過的,我報考公務員的報名表,需要單位在上麵簽個同意報考的意見。我說。
王大誌哦了一聲,把報名表接過去直接放進抽屜,再把抽屜關上,那架勢像是收繳什麼非法武器。我的心咯噔也被關了,但臉上仍然擠出燦爛,討好的笑容,希望事情的發展不要像看上去的那樣糟糕。
王大誌對著我的笑臉說,先把眼下張業民這樁事情搞清楚了再說吧,考試是私事,破案是公事,個人服從大局。你說這種從後麵收拾人的手段卑不卑鄙?可不可怕?我最恨這種從背後打冷槍的行為了,不殺這種歪風邪氣不足以平民憤……
王大誌的話題逐漸從所謂的公事轉到了私事。他一向和副所長劉高全不和,各自經常找相好的上級領導說對方的不是,說多了,仇也結下了。他經常把劉高全比作背後放冷槍的。
我怕聽王大誌進一步發表感慨,朝放報名表的抽屜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說,我現在就去了解情況。
4. 張業民到縣醫院去做了腦電波,拍了X光,沒有什麼大問題,被診斷為輕度腦震蕩,休息幾天就可以到處走動了。
張業民被打事件給平靜的坡月鄉注入了一股異常的活力,似乎坡月河的水的都流得比平時要急促了。每天走在路上,隻要我碰上的人,熟與不熟的都會揪住我的衣袖問,小袁,案子破了沒有?我當然不能說沒破,隻是抿起嘴來一笑,問的人就會說,哦,要保密?那我就不多問了。
在我走過的身後,三五成群的人很自覺地湊到一起議論。聽大家的議論有時也會得些線索,我盡量伸長耳朵聽。我聽到最多的說法是:張業民的診所收錢太黑,早該有這麼一棍了。比如,張業民給人掛一瓶鹽水收6元,鄉衛生所隻收5元;打支青黴素張業民要收5元,鄉衛生所隻收3元;婦科檢查一下4元,看了不該看的還收費……
張業民剛畢業時是分配到縣醫院做醫生的,因為超生被開除公職後回到鄉裏,自己開了一家診所,然後以頑固的態度繼續生了第三胎,仍然得了女娃。張業民是一個破壞計劃生育的典型。不過,他的醫術還不錯,外科、內科、兒科、婦科全能一把抓,診所四麵牆掛的全是錦旗,趕圩天附近農村來的病人排隊要排到大街上。以前誰也沒想過開私人診所能賺什麼錢,等張業民家的樓房起了五層,鎮上人才反應過來,嘖嘖感歎,張業民一個兒子也沒來,起這麼高的樓房來幹什麼?
幾天下來,關於張業民被打一案,我的筆記本已經記錄了二十三頁。王大誌拿這個案子來和我報考公務員的事掛鉤,我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
說實話,我對破這個案不抱太大希望,沒有人證物證。按張業民一家的說法,肯定是平時不小心開罪誰才遭的這一劫。但讓他們提供嫌疑人的名字,他們又說不上來,剛吐出一個名字又趕緊否定掉,說和誰都沒有大仇怨,不能隨便冤枉人。我已經去調查過張業民老婆說的劉百草,劉百草在張業民遭襲的前一天晚上,回農村去過他老嶽父的生日,在村裏住到現在也沒回來,所以,劉百草是沒有作案時間的。
聽到謠言的張業民讓他的女兒用摩托車馱著找到我們所來。張業民的頭上纏了一圈白繃帶,眼睛發紅,眼圈發青。他拿著一隻紅封包,鄭重地放到王大誌的手上說,紅包裏是一千塊錢,是我懸賞破案的,你們一定要把那個從後麵砸我的人找出來。
王大誌把紅包有力地拍回張業民的手中說,破案是我們的工作,不用給紅包。
張業民說,這是兩碼事,我隻是讓那人知道我把他揪出來的決心。
王大誌說,那我們就對外宣布,誰提供有用線索的有獎金怎麼樣?
張業民說,行,就這樣辦。這人找不出來我是咽不下這口氣的。我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醫者父母心,現在被被人打了,外麵的人還說我黑,有的甚至說我手上還有幾條人命,這算什麼,我的診所關門算了。
張業民說著動了感情,眼角滾出一滴渾濁的淚水,這些話我聽了也不好受,心酸酸的。張叔,你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們可離不開你呀。我腳板上的雞眼不是你幫治好的嗎?也沒收一分錢。你哪裏像一個貪財的人?
是啊,老張,把心放寬,我們會給你正名的,我這個老腰也離不開你呀。王大誌捶著腰杆說。
張業民拱拱手說,要是每個人都像你們那樣懂得記別人的恩情就好了。
張業民走後,王大誌說,小袁,你找到什麼線索沒有?
我說,還沒有。張業民提到的幾個人,我都做了調查,排除了。
王大誌說,這種案子是難破,除非那人自己跳出來承認是他砸的。
聽王大誌這麼一說我的心涼了,我的報名表就鎖在抽屜裏,他也認為這案難破,我的事得拖到哪一天呀?可看眼下的情形,根本不能提這事。
哪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問。
王大誌說,先放出風去說,派出所懸賞提供線索的人。
5. 在破案的僵持階段,張業民有了一個同病相憐的人。
在張業民被打的第四天,郵電所的所長韋守德也在回家的路上遭襲了,歹徒的作案手法跟對付張業民的一樣,都是用棍棒從身後襲擊。隻不過,韋守德已是接近退休的年齡,老胳膊老腿,又是騎著自行車的時候被人襲擊的,摔下來把一條腿壓斷了,身上和臉上都有比較嚴重的擦傷。
韋守德和張業民兩人都算得上是坡月鄉的“名人”。坡月鄉不知道張醫生的不多,一家人總有一兩個人上過張業民的診所。韋守德生在坡月鄉,長在坡月鄉,從一個小郵遞員每家每戶送信做到今天,誰不熟悉一身綠衣服的韋守德呀?即使現在當了所長,一有急件,他不等別人,自己會騎了自行車給人家裏送去。
韋守德幾乎每年都是鄉裏評出的先進工作者。這樣一個好人被打讓很多老百姓感到憤怒了。大家說,是哪個缺了德的人幹的,找出來沉到坡月河裏去。
鄉長也親自過問這事了,給王大誌打了一個電話,指示我們一定要盡快查案。
韋守德被襲當晚,他在縣城工作的兒子知道後,連夜叫車把父親接到城裏醫院去了。
王大誌布置我上縣城找韋守德調查情況。我搭上往縣城的班車。這種能公私兼顧的差我是很願意出的。坡月河沿著公路走,河兩岸的秧苗已長了半尺高,田裏水窪窪的。我打開車窗,迎著風吹起口哨。馬上就能見到孫敏了,我的心情很好,兩樁打人事件暫時不影響我的心情。
到縣醫院我沒有先去找孫敏,我還是能做到以公事為先的,直接到了韋守德的病房。
韋守德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臉色灰敗,擦傷的臉青腫一大塊,大腿打了石膏半吊著,感覺去了半條命似的。他的老婆兒子守在病床邊,見我進來立馬橫眉瞪著我,好像我是打人的人。
韋守德的兒子說,坡月的人真是黑了心肝,我爸辛辛苦苦幹了這麼多年,臨退休了還遭這麼一劫。
我小心翼翼地站到韋守德的病床前說,韋伯,我來看你了。
韋守德花白的腦袋動了,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是袁濤呀,坐吧。
韋伯你遭罪了,是我們無能。
這不怪你們。
我長歎一口氣,張業民那裏我們查不到一點線索,希望韋伯你能幫到我們。
恐怕我也幫不上你們什麼。
你有沒有看見打你的人,哪怕看清楚他的一根指頭也好。
當時那人是貓著身子躲在暗處的,我經過的時候不注意,他起身時,我的餘光感覺到了,可來不及回頭看,就被打倒了。人老了,反應慢。
身上的東西沒丟吧?
沒丟,我那會身上還帶了六七百塊錢呢,都還在。
還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例如你倒下前是否還聽到什麼動靜,或聞到什麼味道?
說聞到什麼味道這點啟示是從張業民那裏來的,因為張業民說,被砸的時候他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藥味。
韋守德充血的眼睛鼓鼓盯著我說,味道?沒有什麼味道呀?
我說,有沒有中藥味?
韋守德說,中藥味,怎麼會想到有中藥味呢?
我說,我隻是打個比方。
從張業民那裏得到的一點信息,在韋守德這裏沒有得到加強。我說,韋伯,你好好休息,我一定會把凶手抓出來的。
我帶著豪言壯語之後的餘熱找到孫敏。孫敏在兒科病房給小孩子打針。她衝窗外呶呶嘴示意我到病房前麵的草地上等她。我坐在草地邊上的一條長椅子上。十來分鍾後,孫敏急匆匆地跑過來,嘴上還帶著口罩。我站起來迎她,拉住她的小手。孫敏趕緊甩脫了說,要讓別人看見就不好了,現在是上班時間,我還在考察期呢。
我說,那我先到外麵街上逛逛,等你一起吃中飯好不好?
孫敏說,我現在中午都是在醫院飯堂和大家一塊吃的,院裏的醫生護士幾乎都在飯堂吃。
孫敏的意思是不要和我吃了,這讓我很受傷。我說,少一個中午不和院裏人一塊吃,不會就影響到關係吧?
孫敏現出一副委曲求全的表情說,那好吧,中午和你一塊吃,你在電影院旁邊那家風味炒菜等我吧。
孫敏語氣也很勉強。我更不高興,說算了算了,我也還有很多事情要辦,我現在就回坡月。
我轉身要走,孫敏拉了我一把說,你報考的事怎樣了?
我說,王所長還沒給我的報名表簽字。
孫敏說,這麼小個事還拖呀,你得加緊了,趕快回去把這事辦了,該給人家送禮就送點禮。
孫敏好像想催我早點離開似的,我不再說什麼快步離開醫院。
從縣城到坡月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我沒吃午飯直接坐上返程班車。車子顫上顫下,把我的空腸胃抖得酸痛,來的時候雄糾糾沒覺著一點不舒服,現在像剛被閹過的公雞軟遝遝的。剛才孫敏那態度不消說,是一個城裏人對一個鄉裏人生分的姿態了。才離開半年孫敏就這樣,我不敢想往後會怎樣。
6. 在韋守德被打後,我發現鎮上人有點瞧不起我們派出所的人了,我又是專門辦這事的,焦點全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每天早上都到黃媽米粉店吃米粉。湯粉的最後一道工序是加肉菜,掌握這道工序的是黃媽的女兒豔麗。我懷疑她一直暗戀我。過去她見我總是笑眯眯的,碎肉一大勺就給我澆在湯粉上。可今天早上她的眼睛好像認不出我來了,有人插我的隊她也不管。我隻好自己解決,我扯著加到我前麵的人說,不要插隊,我比你先來。那人還沒說什麼,豔麗先說了,豔麗眼睛朝上看,說等一會就等一會了,省時間出來幹什麼,趕著去破案?
米粉拿到後,我幾乎吃不下,連豔麗都對我不友好了,可見民憤有多大!
我坐在米粉店裏羞愧地吃著米粉。
楊保紅以奔跑而來的姿態突然出現在店門口,他一身雪白的運動衫,人很精神。他在人群中搜索到我,眼裏抑不住地驚喜。我看到他心裏卻是一驚,我有點怕見到他了,不知他會給我又帶來什麼壞消息。
楊保紅跑到我桌子跟前氣喘籲籲地大聲說,東風街貼了韋守德的大字報。
這一聲驚雷讓所有吃著的人都停下了嘴巴,眼睛齊刷刷轉向我這桌。
豔麗招手讓楊保紅過去,想是要打聽情況,我用眼睛威嚴地阻止了楊保紅移動的腳步。走,快帶我去看,我說。楊保紅毫不猶豫轉身跑出店門。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威嚴地踏出店門,取了放在門外的自行車,追上楊保紅說,上車。
楊保紅跳上車後座。我把車子蹬得溜快,拐了幾個彎,就到東風街上了。
在我和楊保紅離去的不到一分鍾,米粉店裏人急湧出來,奔向東風街。連買了票等取粉的人也把票根抓在手裏說,等會再回來。
大字報有兩尺長,一尺寬,一行整齊的楷書:韋守德不守德,偷包裹吞彙款。
東風街是電影院和菜市場和鄉裏惟一一家卡拉OK廳的所在地,人流量大。大字報貼在東風街上就好比廣告在黃金時間裏發布。
我親手把大字報小心翼翼地從牆上剝下來送回到所裏。王大誌皺著眉頭認真地看這張紙片,說能寫出這字的肯定有些文化。
我說,會不會是打人的那個凶手寫的,意在告訴別人他為什麼打韋守德?
王大誌說不排除這種可能,如果能辨認出是誰的筆跡就好辦了。
我說,可以把這大字報拍下來,洗成照片,發到各個單位,讓大家認認。
王大誌說,這怎麼能行呢,我們這不是變相地幫凶手宣傳,敗壞韋守德的名聲嗎?
我說,還是領導想得深遠,那我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