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召集了村幹來開會,村幹裏有李福旺的哥哥李福興。李福興坐在角落裏,嘴上叼著煙說,李福旺是我弟弟,我回避,請大家談吧。其他村幹都站在李福旺這邊說話,黃副主任不應該牽走李福旺家的耕牛,春耕牛就是我們的命呀。牛牽回來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了,瘦得不成樣子。不說是李福旺,攤上誰家能不光火?
老吳和這些個村幹很熟,笑起來說,照你們的意思,李福旺打人是應該的,那個黃壽該打?
李福興插話說,李福旺打人肯定不對,可聽說你們派出所想把前麵被打的三個人全栽到他頭上,這叫他如何受得起。
我說,我們是重證據的,隻要能證明,那三個人被打的時間,李福旺都有不在現場,他就沒罪。
我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我證明。我們看出去,門外早擠滿了人,一個幹瘦的中年婦女站在最前麵。
李福興說,楊翠,你是李福旺的老婆,是不能做證人的。
楊翠立馬捂住嘴哭起來。突然,一個黑胖的男人擠到人群的最前麵說,我可以做個證。張業民被打那天晚上,李福旺到我家來幫我家殺狗,我們喝到半夜,李福旺喝多了,還是我扶回去的,要說他回到家後還有力氣到坡月鄉去打人我不信,他那兩條腿軟得跟麵條一樣,去不到半路可能就掉到坡月河裏了。
村民們發出一陣哄笑。
我說,事情過去有一段時間了,你能確實是哪天和李福旺喝的酒?
黑胖說,我記得這事是因為第二天我把剩下的狗肉拿到鄉裏賣,正好聽說鄉裏的張醫生被打。
我和老吳在村子裏繼續調查了一天,又從村民嘴裏了解了一些情況,基本可以斷定李福旺不是凶手。李福旺像是一個憑空跳出來戲弄了我們一番的人,讓我們空歡喜一場。他被我們所拘留了半個月後放了。李福旺離開的時候腿一跛一跛的,那是劉高全踢的。
10. 在張業民的一千塊錢重賞之下,也沒有什麼勇夫前來向我們提供線索,陸陸續續倒是收到一些匿名信,很多信件不用去調查就知道是沒有根據的。其中有一封信就說是王大誌幹的,信中還特別指出王大誌砸人的工具是警棍,希望我們內部不包庇,要嚴懲壞人。
信是劉高全拆的,拿到後沒讓王大誌看就把我們幾個召集起來開會。等大家坐好後又當著眾人麵把信交給王大誌。
王大誌看完信,臉色發青,衝回辦公室把警棍取出來,扔到桌子上說,大家看看,這就是凶器,我拿這個去砸人了。
餘姐說,這肯定是無中生有的事情,怎麼可能呢?
王大誌揮動手上的信紙說,這信是用報紙剪下來貼成的,很專業,訓練有素,我有理由懷疑寫這匿名信的人是我們自己人,這人擅長背後放冷箭,和在背後給人悶棍的人沒準就是一個人,想用這種栽贓陷害把我弄倒,沒那麼容易……
王大誌越說指向越清楚,劉高全也坐不住了,站起來說,王所長,請你就事論事,不要指桑罵槐。
王大誌冷笑一聲說,心裏有鬼的人自然會跳出來說話,想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整我,太看小我了。
劉高全說,王所長,事情既然出來了,我們也不能因為你是領導就馬虎行事,我覺得你有必要向我們大家說清楚,那三個晚上你在幹什麼?
王大誌額上青筋跳動,手發抖,臉上的黑氣透出血紅來。王大誌手突然不抖了,他拾起桌子上的警棍衝向劉高全,劉高全沒想到王大誌說幹就幹,來不及躲閃,一棍子砸到頭上。劉高全捂著額慢慢滑落到地上。餘姐和我撲向劉高全,老吳拉住王大誌。
王大誌手上的警棍仍高高舉著,狗日的,我讓你審我,老子怕你就不叫王大誌,打死你這個狗日的。
血從劉高全的手指縫裏湧出來。劉高全喊著,王大誌,你完了,你這棍下來你他媽這輩子完了。
我陪同劉高全到鄉衛生所,醫生看了說要縫針,又問出了什麼事。我說趕快縫針吧。
劉高全額頭上縫了五針,縫好後用繃帶將整個額頭裹了起來,看上去像一個傷兵。傷口剛處裏完,劉高全就說,小袁,你和我一起到鄉裏跟鄉長彙報情況。
我感到為難了,說劉副,你先休息好再說吧。
劉高全橫了我一眼,我都快沒命了,還休息,你不去,我自己去。
劉高全大踏步出衛生所,我隻能跟上去。剛才劉高全流了不少血,襯衣上血跡斑斑,頭上又纏了白繃帶,一走到街上,得到到嚴重關注。不少人圍上來問,劉所長,出什麼事了?
劉高全一言不發,以一種英雄凱旋的姿態,甩手甩腳地走進鄉府。於是,有人開始猜測是不是出了什麼大案子,劉高全光榮負傷了。
我本來是在鄉長的辦公室門口等劉高全彙報的,可劉高全彙報中間把我拉了進去,跟鄉長說,你問問袁濤。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報名表在王大誌的手上,我想這也好,如果王大誌下台了,劉高全頂上,我報名的事很快就會批的。於是在鄉長麵前,我一五一十地將王大誌衝動的表現說了,還做了一句總結,他這種性格是不太適合做派出所的領導的,遲早要出事。
鄉長一拍台,立即下了指示,王大誌停職調查。
後來聽老吳說,在我送劉高全上衛生院不久,王大誌好像清醒過來了,知道自己剛才那樣做一定要被處理的,所以也主動去找領導做檢討了。
三天後鄉裏發文宣布王大誌停職調查,我們都以為會由劉高全代理其職,沒想到宣布是老吳暫代。劉高全知道結果後就告假休養了。
老吳組織我和餘姐開了一個三人會議。老吳決定,以後匿名信一律不受理。
王大誌把手頭上的文件資料等東西移交給老吳,裏麵也包括我的報名表。
我找了一晚上到老吳家竄門,我手上提的包裏裝了兩瓶五糧液。
我把瓶子放到老吳的茶幾上說,老吳,我很快就要叫你所長了。
老吳說,我都快退休了,還當什麼所長,現在是暫時代理,無名無份的。老吳嘴上這樣說還是聽得出有點不甘心的。
我說,唉,還是你豁達,從來不去爭什麼。
老吳說,是啊,爭有什麼用呢,你看王和劉,鬥了那麼多年,現在誰都沒撈著什麼好處。
我說,所以,我一直想換過環境,在小地方呆久了,人也變得小氣了。
老吳說,你好像是想報考公務員吧,我看到你的報名表了,等砸人案一破我馬上給你簽字。
我說,老吳,你就放我一馬,讓我報名吧,報名都快截止了,這案子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
老吳說,袁濤呀,我剛代理兩天就讓你走,你說別人會怎麼看我呢,再等等吧,趕不了這次,明年考也行,你還年輕的很嘛,我還不是幹了一輩子嗎?
11.坡月街近來在圩日過後總縈繞著一股臭氣。這是老杠休養的結果。老杠被打之後,一直躺在家裏休息,說要申請工傷待遇,因為沒批準他就賴著不幹活。臨時請的幾個人幹活沒老杠勤快,也沒老杠專業。鄉裏趕圩收了攤沒人主動來收拾打掃,垃圾一發酵散出陣陣惡臭,引得蒼蠅四下飛逐。
我相信過不了幾天老杠的鬥爭就要勝利了,沒有人再敢輕視老杠的勞動。
我捂著鼻子穿過菜市場,抄近道到張業民的診所。剛才接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受了傷被送到張業民的診所。
遠遠看到診所門前圍了一堆人,楊保紅也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搶占最佳位置。這孩子就是不討人喜歡。
我擠進人堆,中間躺著一個頭破血流昏迷不省的人。我說,是誰把他送這裏來的?
兩個男人舉起手說,是我們。
我說,你們是怎麼發現他的?
其中一個男人說,當時我們在路邊的坡上挖土,先是看見這人騎著一輛自行車,一輛貨車經過後,我們發現自行車不見了,仔細看,這人掛在路邊的樹叢裏,車子倒在坡溝裏頭。我和老黃想他肯定是被車撞到了。我們趕快下到公路上把這人從樹叢裏扶起來,他人已經說不了話了,我們隻好把他送到這裏來看還有救沒救。
我說,為什麼還不抬進去?
那人湊到我耳邊說,張醫生的女兒說了,要等家屬來認人簽字交錢了才能搶救。
我想張業民是私人診所,確實也有為難之處。我說,來,大家幫忙,我們把人送鄉衛生所。
又有人說,鄉衛生所的人早下班了,找不到人。
張業民的二女兒紅霞穿著白大褂站在門邊嗑瓜子,眼睛久不久往人群這邊睃一下。我說,紅豔,你跟你爸說一聲,給人家輸點液,檢查一下吧。
紅霞說,還想讓我爸當雷鋒呀,你們當他傻了?這人如果救過來了是功德一件,如果救不過來反被人家詐了不冤枉死了?以前我爸做了那麼多好事,也沒見誰說他一句好。
我不理紅豔,掀開門簾進了診所,裏麵隻有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小孩在打吊針。
我問紅霞,你爸呢?
紅霞說,早就走了。
我說,紅霞,人都送到門口了,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呀。
紅霞說,唉,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嗎?我們家開診所是為了賺錢的,不是為了做慈善。鄉裏不是有很多人說我爸是賺了黑心錢才挨的棍子嗎?你們派出所到現在不也是沒把壞蛋抓出來嗎?
我還想跟紅霞磨嘴皮子,聽到門外有人叫道,張醫生來了。
我搶出門去,張業民騎著摩托車來了。他一下車就俯下身檢查傷者的傷勢,招呼大家把人抬到診所的床上。
紅霞圍著張業民轉,爸,你幹嘛?
張業民說,紅霞,趕快準備幾瓶鹽水和葡萄糖,先給病人吊住。我打電話讓縣醫院派一輛救護車來,我看他內髒肯定是大出血了,我這裏做不了這麼大的手術。
那天晚上,我和張業民一直在診所等著救護車來把傷者運走,張業民還給醫院先貼交了兩千塊錢押金。
事情忙完,我遞給張業民一枝煙說,張叔,真是辛苦你了。這種事情,你是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的。
張業民說,早先我在家裏聽說這事的時候也不想管,可到底鄉裏鄉親的,良心過不去,屁股坐不住我還是來了。
我說,張叔,我真是對不住你,到現在也沒查出是誰在背後給你那一棍。
張業民,別想那麼多,我現在已經不去想這事了,該怎麼過還得怎麼過。
說著話,我們都感到肚子餓了。我說,張叔,我們吃點東西去。我們走出診所,發現一個人影在窗外晃悠。
張業民說,是保紅仔,你吃了飯嗎?
楊保紅搖搖頭。
張業民說,那一塊去吧。
楊保紅點點,跟在我們屁股後頭。
東風街夜宵攤子以炒米粉和煮田螺最為有名。我和張業民點了東西,上了啤酒,楊保紅坐在一邊吃他的,我和張業民聊我們的。
第四瓶啤酒打開後,我臉紅心跳,酒力發作,開始罵人。我先是罵打人的人,然後罵王大誌,罵老吳,我拽著張業民的手說,我破不了這案就不讓我參加考試,你說我冤不冤?窩不窩囊?他們這是要毀我呀!
張業民的眼睛也紅了,拍著大腿說,我這輩子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老天爺為什麼罰我沒有一個兒子?俗話說事不過三,過了三你還是給我一個女兒……
我們各罵各的,誰也不聽誰的,搶著把對方的音量蓋住。
夜宵攤收攤了,在老板的不斷催促下,我和張業民不得不埋單結賬。我們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走完東風街我們道了再見,分道揚飆各自回家。
涼風迎麵吹過來,我的胃一抽搐,我蹲到路邊哇哇吐了。一隻手把我扶了起來,我扭頭看是楊保紅。
我說,楊保紅呀,楊保紅,你還不回家呀,走,我得把你押回去!不把你押回去我就對不起你表姐。
楊保紅說,濤哥你吐了,把你送回宿舍我就回家。
我說,吐要什麼緊,不用你管,你快點回家,滾!我飛起一腳,打算踢到楊保紅的屁股上。我的腿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屁股首先落地了。我的屁股幾乎摔成了兩半,我借機躺在地上,把地當床。楊保紅上前要扶我,我說,不要你扶,你快滾回家。
楊保紅說,濤哥,我問你一個問題,問完我就回家。
我說,有屁快放。
你認為張業民是好人嗎?
蠢貨呀,你今天沒看到嗎?人家有一副救死扶傷的好心腸,沒幾個人能做到的……
12.看母親泡糯米,上山摘山竹葉,我才知道五月五近了。
一隻隻碧綠三角形的小糯粽下鍋的時候,母親說,你上楊家買點香吧。
楊保紅的家在鎮子的尾巴上。香濃鬱的香味老遠就能聞得見,遠遠看見他家門前擺了一個香攤子,上麵堆著各種各樣的香,細杆的,粗杆的,直的,圓盤狀的。
我在門外喊,月蘭姨。
楊保紅的母親崔月蘭在門裏應說,誰呀?
我說,我是袁濤。
崔月蘭說,哦,進來,進來,我手上做著活呢。
院裏鋪著幾大張蒲席,上麵晾著裹好的香。屋腳一圈也密密麻麻地支著香杆子。崔月蘭坐在一隻大簸箕跟前,手上紅一道,黑一道的,將沾好水的香腳放到粉蘿裏裹粉。她的手靈活地一轉動,香料就圓滾滾地沾上了香腳。裹上第一道香料的香放到旁邊一隻架子上擱著。楊家出的香一般要上三次粉,質量好,味道正,四鄉八鄰的都喜歡買他們家的香。
崔月蘭說,來買香的吧?
我說,是,我媽讓我按往年的規矩買香回去。
崔月蘭說,你等幾分種,我把手頭上這點活做完了就給你拿。
我說,保紅呢?
崔月蘭臉上露出喜氣說,他在屋後幫我舂香料呢。他這幾天特別聽話,也不往外跑了,讓幹什麼幹什麼。
果然能聽到咚咚地棰打聲。我繞到屋後,看到楊保紅手持一根長棍在石臼裏搗。他邊搗邊往裏邊添香葉,剛進去的幹脆香葉發出茲茲破碎聲。
楊保紅聽到腳步聲朝我的方向看過來,他的眼睛一下眯小了。他沒有跟我打招呼,繼續搗他的。
你還挺勤快的,不出去看熱鬧了?我說。
楊保紅仍然不看我,像和我慪氣,他突然把棍子從臼裏抽出來,棍子上粘的香料飛灑到地上。他把棍子扔到我的腳邊。棍子掉到地上,哐當的一聲,有金屬之聲。這是一根經過千錘百煉的棍子,板栗色,油光光。
我說,你幹什麼?
楊保紅梗著脖子傲然說,張業民是我打的,就是用這條棍子打的。你不來找我,我遲些時候也會去找你的。你說了他是好人,我也覺得他沒有那麼壞。
我俯下身子把棍子撿起來,棍子很沉實,我在手裏掂了掂,遞給楊保紅,他不接。我看他身子發抖,又氣又好笑,你開什麼玩笑?說自己打了人很神氣?
楊保紅說,張業民不是說過被打的時候聞到一股中藥味嗎,你聞聞手上的棍子。
我把木棍湊到鼻子下麵聞了聞,一股清香的草藥味。我看著楊保紅,他的那張俊臉在陽光下似乎是透明的。
我試著將棍子放進石臼,慢慢地舂搗,香葉漸漸變成黑色的香泥。
楊保紅說,這條棍子有年頭了,我還沒生下來它已經在我們家了。
崔月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袁濤,香給你裝好了,我給你選了上好的。
13. 十六歲的少年楊保紅給我講了一個十年前的故事——
我六歲以後就沒照過鏡子。家裏的大立櫃嵌有一麵大大的鏡子,每經過它我都側臉跑過,我不敢看。知道為什麼嗎?我怕看見弟弟。我有過一個的弟弟,我們是雙胞胎,一個看另一個就像照鏡子。
那天天氣很好,黃昏時分天邊有橙紅色的雲彩,暖風帶來陣陣河水的潮氣。吃過晚飯,爸媽到後院擔水澆菜去了。我拉著弟弟的手溜上大街,我們每人手裏抓著一隻粉紅的塑料袋,朝著河邊的方向飛奔,塑料袋被風灌滿,乎乎響,我們揚高手臂當作是放風箏。
坡月河裏有我們都很喜歡吃的綠澡螺,那螺肉煮出來的稀飯是碧綠色的,清甜可口。平時是爸爸陪我們一起去撈螺,那天是我帶著弟弟去撈螺。
我們踏入黃昏水汽蒸騰的坡月河,冰涼的河水把我們的短褲浸透了。弟弟發出快樂的笑聲,他對我說,哥,我在河裏尿了。我後悔剛出門的時候尿過了,我使勁擠出幾滴,對著弟弟笑,哥也尿了。
淺水裏的螺已經被人撿得不剩多少,我們漸漸往河中間去。我們把臉浸到清涼的水裏去撿,比誰能憋更長的一口氣。在水裏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綠藻螺貼在石頭上,輕輕一拔就掉下來。小拇指大的魚仔以為我是要抓它們,沒頭沒腦地四處遊竄。
撿著撿著,我從水裏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弟弟不見了。我喊他的名字,岸邊的山也幫我喊,沒有人應我。
我想弟弟一定是被水沒了。河邊有三個大人。我扔下手中裝螺的小袋子,哭喊著朝他們跑去,河底的鵝卵石硌得我眼淚飛濺。我跟他們說,我弟弟不見了。
張業民泡在河裏洗澡,一身的肥皂泡沫。他說,不見就不見了,你老娘有本事一口氣生兩個男仔,就有本事再多生一個,你喊什麼?
我轉向韋守德。
韋守德說,他是不是回家了?
我說,沒有,他回家一定會告訴我的。
韋守德不再搭理我,背著手沿著河邊散步去了。
老杠是來河邊挑水的,我扯住他的桶繩說,杠叔,我弟弟不見了,你幫我找找吧。
老杠說,我還沒吃晚飯,等水洗米呢,你趕快回家叫大人,這天都黑了。
是啊,天都黑了,我找不到一個願意幫忙的人。我隻會哭,一路哭回家去。
弟弟兩天後在下遊被發現了,他的身體比原來腫大了一倍。爸爸用一張大毛巾把他包回家,放在他平時睡的床上。媽媽坐在床邊哭暈了好幾次,她有一次醒來,看到我站在身邊突然抱住我笑著說,你是弟弟?你不是弟弟。你是還是不是?……
我隻會哭,我和媽媽一起哭。
盡管那個時候隻有六歲,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三個人,張業民,韋守德,老杠。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包括父母說起他們與弟弟死之間的聯係。我的守口如瓶使這三個人坦然了,使他們輕而易舉遺忘了。他們輕視了一個六歲孩子的記憶。
我等了很多年,終於等到我長得足夠高,手裏拿著棍子可以給他們狠狠一擊。
那天晚上,張業民打完麻將,出了診所,我在他拐進水街的時候在後麵給了他一棍子。我敲得不是特別用力,可張業民一下子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以為他死了,我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很害怕,我嚇得腿都快站不穩了。我恨他們,但我沒想過要他們死,所以把棍子藏好後,我趕緊去叫張業民的家人來救他。
不久,韋守德和老杠先後遭人悶棍,我好奇怪,是有人在幫我,還是他們另有仇人?按原計劃我是要給他們都來這麼一棍子的,可我給張業民的樣子嚇壞了,不敢對其他兩個人下手。為此,我還到河邊跟弟弟道歉,希望他能原諒我這個膽小如鼠的哥哥。
14.我看著楊保紅的臉,多麼英俊的一張臉,上麵幾乎沒有表情,還顯出些呆板。我突然懷疑他是不是真有十六歲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藏得了這麼深的一段往事。我除了感到震驚還感到殘忍。
真是奇怪,是誰收拾了韋守德和老杠?楊保紅的臉上充滿了疑惑和不解。這種疑惑遠遠超過了他對將要加在他身上的處罰的憂慮,我甚至沒有感到他有絲毫憂慮。
我相信楊保紅的話,我相信他隻襲擊過張業民一人。但這樣一來,這隻能算破了一半案,我還得繼續尋找襲擊韋守德和老杠的人,那又是哪一天的事了?我等不了了,我的公務員報名等不了了。
楊保紅的故事隻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與楊保紅做了一次深入淺出的交流。表弟,哥明白你的心情,你懂事,你重感情。你放心,即然這事出了,哥不可能不管你,你肯定能算是自首,未成年人也不會叛得太重。眼下隻有一件事情比較難辦,就是你說你隻打了張業民一個人。照你先前說的你恨他們三個人,沒有人會相信你隻打了張業民一個人就停手了。這麼一來,你的自首行為就站不住腳了。再說了,你想想,你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有人幫你做了,算是幫你報了仇,你是不是應該要感謝這個人呢?你全認了派出所不會往下查,那人就安全了……
楊保紅安靜地看著我,聽我說話,終於,他眼裏閃過一道光芒。袁濤哥,他們三個人都是我打的。楊保紅說。
我鬆了一口氣,把手放在楊保紅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的眼神告訴他,我讚許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個男子漢。
我將材料做好交給老吳。想不到一個孩子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我說。
老吳說,這楊保紅好像是孫敏的表弟?
我說,是啊,孫敏為了這事已經上門來罵過我好幾回了。
老吳說,這就叫大義滅親,難得啊。老吳拉開抽屜,拿出我的報名表,嘩嘩在上麵寫了幾個字,蓋上一隻鮮紅的公章遞給我,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鍾。
很難相信報名表到了我手上,我受寵若驚,盡管拿在手中報名表它輕若無物,我的心情是飽滿高漲的。
六個月後我被縣司法局錄為一名公務員。這時候楊保紅已經被送到縣裏的勞教所,勞教時間是兩年。
我和孫敏去看過楊保紅。他個頭竄高了,肩膀寬寬實實,嘴上青碴碴的胡子,是個男子漢了。
楊保紅見到我們隻說了一句話,給我帶麵鏡子來。
我後來問了管理人員,我們能不能給楊保紅帶一麵鏡子,他們說沒有必要,他們還說房間裏都安裝有鏡子。於是,這樁小事我很快拋到腦後了。
到司法局上班我的日常工作是整理彙編資料,這個工作瑣碎但不太忙。每天我可以看完報紙喝完茶才開始工作。我的腰圍漸漸圓滾,晚上很少做夢,睡得很死。
有一天,我在辦公室裏喝完一杯濃茶,看完一疊報紙,實在找不出別的事幹。我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我不經意地想到楊保紅,我想,我應該坐下來好好想一想究竟那剩下的兩棍是誰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