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吹笛手
1.天色難看,像塊洗不淨的抹布,汙漬分布不均,一坨深一坨淺,但總還能識出這布的底色是白的。
一路無人。何書秀的兩輪摩托突突突在馬路上撒歡飛馳,水汽竄進盔帽,他幾個噴嚏噴薄而出,車頭被嚇到,左右打閃,差點把他閃到路邊的油菜地裏。
他放慢速度,穩住車頭,在黑暗中辨別了一下方向,將車子拐入公路左邊一條黃泥巴路。往前走得四五裏看見燈光,燈暈暈黃黃的,掛在一排平房的屋簷下。幾個人影圍攏一堆火坐著,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其中一個人站起來張望,扯著嗓子喊,“是小何嗎?何書秀鳴了兩聲喇叭作答。走近了,瞧見地上躺著一堆死雞,火上架一口大鍋,沸騰的水麵一股難聞的腥臭雲霧蒸騰。一人拎著死雞腳,把雞身浸到沸水裏,燙一燙扔到地上,旁邊的人拾起拔毛,拔得精光的雞扔到一旁的竹筐裏,已經有三四筐子了。
招呼何書秀的人拿起一隻光雞,掏出雞內髒,“你看看,肝多鮮亮,沒問題的。”
何書秀說,“阿明,這些雞不會是得禽流感死的吧?”
阿明說,“絕對不是,哪有這麼嚇人,是的話我敢不報告政府?是飼料有問題,雞拉白稀,全是三四斤重的肥項雞,一倒就是幾百隻,我哭都沒有眼淚,買雞崽的錢還欠著呢。再說了,這雞我們也吃了,人不是還好好站在你麵前嗎?我不可能害你的。”
何書秀最聽不得人訴苦,“我可以拿一點,我做的是小本買賣,要不了多少。”
阿明說,“反正便宜,你拿回去存在冰箱裏慢慢賣嘛,等會幾個快餐店的老板也要過來拿貨。”
何書秀說,“還是說好的那個價?”
阿明說,“當然按說好的價錢算,唉,連爛豬肺的價也賣不出,能賺回幾隻小雞崽的錢就不錯了。”
阿明把一隻隻滑溜溜白赤赤的光雞扔進黑色蛇皮袋,撲哧撲哧響動,何書秀突然一陣惡心,強忍著,點燃一支煙蹲到一邊。
早晨六點多,何書秀已經馱了一袋死雞在返城的路上。每天一大早他都要到城郊結合部的五裏亭菜市買燒烤必用的各類肉,薑蔥蒜、青菜、豆腐幹等。五裏亭是個批發中轉市場,市裏的菜販子都到這裏批發菜回去賣。何書秀有摩托車,來回五裏亭也就一個小時的路程。阿明在郊外自家菜地邊上搭了一排房子養雞,平日在五裏亭賣雞,昨天早上碰到何書秀的時候讓他早點過來進便宜貨。
說實話,何書秀從來沒進過這種“貨色”。他的燒烤攤子不大,路段也一般,靠的是味道、品質和熟客,錢賺得心安理得。大家都說阿秀燒烤味道正,份量足,這像一條鞭子趕著何書秀走得又挺又直。
兒子呱呱落地讓這份好心態陡然起了變化。老婆麗敏一個多月前給他生了個兒子,麗敏是林黛玉的身子,腰酸頭疼,成天像隻老母雞窩床上,沒奶水喂孩子,孩子瘦得像猴崽子。何書秀咬咬牙請了個婦聯統一培訓的月嫂。經過培訓的月嫂和一般的保姆相比有明顯的專業優勢,除了給孩子喂奶還會給孩子拍奶嗝,給孩子洗澡還會幫孩子按摩做體操,還給產婦做月子湯外帶體型恢複按摩。當然這拿的薪水也高,一個月一千八,包吃包住。這等於把這個家的收入拿走了一半。
何書秀為了讓月嫂伺候好老婆孩子,平時在家裏能幫手的盡量幫手,飯菜也盡量做得豐盛。可這月嫂似乎閱曆豐富,眼界開闊,嫌他家房子窄,四五個人擠兩間房,睡覺的地方也用來吃飯,衛生間連個坐式馬桶也沒有,又說她剛做完那戶人家住樓中樓,飯廳是飯廳,客廳是客廳,小孩自己都有一間住房。還說另一家孩子的奶奶隔三岔五地給她紅包,一給至少三百。再回過頭說何書秀的孩子難帶,難喂,有事沒事哭一場,一點不省心。麗敏把這些話記下了學給何書秀聽,皺著眉頭說,“周末月嫂休假我們是不是給她封個紅包,讓她帶回家?不然她對寶寶不盡心。”何書秀說,“聽她屁話,再嘮叨老子到婦聯投訴她。”話是這樣說,何書秀心裏把這事惦記上了,月嫂搶手,他是排了一個多星期的隊才輪到的,看眼下的情形還得繼續“麻煩”人家把寶寶帶下去呢,不給甜頭不行,何況人家都暗示得這麼明顯了。
錢是越來越不好賺。物價一天一個樣,都往上走,光豬肉價錢就翻了一倍,燒烤的價格卻不能翻倍地往上提,利潤反而變薄了。早幾個月麗敏就不能幫手擺攤,是表妹馬冬梅從農村上來幫忙的,雖說是來幫表哥,工錢也是要開的,飯也是要吃的啊。還有月嫂的工資和紅包……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何書秀一想到錢,立時一股無名火燎他屁股,燒他喉嚨,讓他坐不穩,睡不好,吃不下,就是騎在摩托車上,也會加大油門,憋著勁趕超前邊的車子。所以,跑來進一麻袋的死雞何書秀覺得自己是為生活所迫,逼不得已走的下策。他算過了,把這些雞製成燒烤賣出去至少能賺一兩千塊,月嫂一個月的工資就出來了。
快到家的時候,何書秀像平時一樣停下車在路邊的報攤上買了一份早報。回到家,馬冬梅已經把稀飯熬好,酸菜炒好。他喝粥就酸菜,一邊把報紙攤開來看。頭版一個大標題一下把他眼睛拴住,他扔下筷條,雙手拿起報紙,上麵說得清清楚楚已經有幾百個小孩子發現腎結石,罪魁禍首是奶粉,他兒子平日裏吃的奶粉赫然榜上有名,像光榮榜一樣醒目。何書秀還不敢相信,到櫥櫃上把孩子的奶粉罐拿過來對照,牌子沒錯,真是讓他撞上了,像中獎一樣讓人恍惚不安。
月嫂還在睡覺,何書秀顧不了太多,衝進房裏把她拍起來,“阿姨,你看看報紙,說寶寶現在吃的奶粉有問題,怎以辦,那他吃什麼呀?”
月嫂打著哈欠不緊不慢閱讀報紙,很有文化的樣子,得出的結論倒也不得不讓何書秀心服,並且無言(顏)以對。“報紙上說得很清楚,出問題的都是國產奶粉,雖然說不要崇洋媚外,可這吃進肚子裏的東西,有條件就一定要崇洋媚外,我以前做的人家,小孩喂的都是進口奶粉,家長們說了即使勒緊褲帶也不能虧待孩子。唉,現在說什麼也晚了,趕緊帶孩子上醫院檢查吧。”
何書秀把奶粉罐狠狠摔到地上。
麗敏一聽說孩子可能有腎結石,頭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從床上爬起來抱著孩子哭著要立馬上醫院。何書秀怕風吹著老婆,沒開摩托車,打了一輛的士。他們到醫院發現差不多有上百個家長帶了孩子來檢查,排著長長的隊伍。一張張焦急、憤怒、傷心的臉,七嘴八舌的議論,小孩子的哭啼,把何書秀夫婦包圍在一種悲壯的氛圍中。
麗敏在等待的過程中反複問何書秀,“寶寶沒問題吧?”“寶寶如果有腎結石怎麼辦?”
何書秀說,“不會有問題的,他才吃了一個多月的奶粉,結石也是要有時間的呢,你看我們煮水的鍋頭結垢得好長一段時間吧?至少半年一年的,現在發現反倒是好事,能及時醫治。”
孩子出門沒吃奶,也沒備下其他吃的,餓得哇哇哭。麗敏也哭。何書秀低聲勸慰妻子,捏著檢查單的手微微顫抖。
孩子的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兩夫妻的手抓著一團,像是從一輛發瘋奔跑的馬車上下來,一身冷汗,四肢綿軟,何書秀的眼淚這才從眼裏溢出,他雙手合掌,嘴裏不停地叨叨,“祖宗保佑,萬事大吉。”
麗敏哽咽著,“剛才我一直在想,如果孩子有問題,我們母子幹脆一起死算了,省得拖累你。”
何書秀把妻兒摟在懷裏,“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你們母子是我的寶貝,沒有你們我活著有什麼意思。”
2.何書秀夫婦帶小孩檢查完,趕緊到超市買奶粉。售貨員向他們隆重推薦其中一款,“雖然罐子上寫有中文,但保證是進口奶源,沒有任何問題,再不買過兩天可能就要脫銷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今天賣好幾十箱了。”
何書秀一聽急了,他現金不夠,刷卡買了兩箱。麗敏憂心忡忡盯著收款機吐出白發票,“這奶粉這麼貴,以後怎麼辦?”何書秀說,“幾罐奶粉還能把我們吃垮?別人的孩子吃得起,我們的寶寶也吃得起。”
他們回到家裏已經過了中午,做好的飯菜擺在桌上,月嫂不見蹤影,馬冬梅在收拾燒烤材料。韭菜、芥蘭、鮮藕洗淨,切得整整齊齊,豆腐幹、香菇、河蝦、小魚、小螺肉、鵪鶉蛋一串串碼起來了,還有一盆鮮紅的雞腸、雞肝、雞胗子。其他肉類一般是要醃製到下午才開始用竹簽串起,早上何書秀出門急,什麼肉都沒醃上。
何書秀說,“阿姨呢?”
馬冬梅說,“不知道,她說出去逛逛。”
何書秀說,“我們帶小孩去醫院,她反倒輕鬆了,也不知道把寶寶的床墊子拿出去晾晾。這樣的懶人還整天惦記著紅包,難道她以前做的人家都是傻子,給她派紅包,吹牛吧。”
麗敏說,“算了,算了,就當給她放假吧,我們又沒有紅包給人家。”
馬冬梅說,“秀哥,你買回來那一袋雞我清理好了,下水留晚上燒烤,肉放冰箱了,你一下買這麼多,冰箱差點放不下。”
何書秀差點把那袋雞給忘了,聽馬冬梅提起,省起剛才看到的那些雞腸雞肝雞胗子是這麼來的,早上惡心的感覺泛上來。“趕緊把那些雞拿去扔了”,何書秀厭惡地捂著鼻子。他有理由懷疑是自己買瘟雞的不良之舉才讓兒子經曆了一劫,你讓別人吃瘟雞,人家就讓你兒子吃毒奶粉,這是一報對一報啊。
馬冬梅說,“咦,好好的怎麼拿去扔了,好幾十隻大肥雞呢?”
何書秀說,“你的為什麼還蠻多的,讀書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麼勤學好問?我們啊,什麼虧心事也不能做,你千萬要記住這一點,別在城裏學壞了。”
麗敏插句嘴,“這雞看起來很好啊,又不是白得來的,扔了太可惜。”
何書秀擺擺手說,“你別管了,我說扔就扔,馬冬梅,你記得走遠點,扔到垃圾回收站去。”
馬冬梅還是很心痛那些雞,想再勸看表哥臉色不好,強忍住了。她把放進冰箱裏的雞一隻隻取出來,裝回蛇皮袋,大大咧咧扛到肩膀上說,“我拿去扔了。”
何書秀說,“今晚我們不擺攤了,休息一晚。”
聽說晚上不用出去擺攤,馬冬梅馬上把肩膀上的袋子放下來說,“表哥,如果不用擺攤,扔完垃圾我想出去逛街,好久沒得逛了。”
何書秀說,“去吧,去吧,人多車多要當心,過馬路不要光看紅綠燈,很多車子都不認那燈的,仔細看沒車了再過。”他心疼表妹,在她手裏塞了十元錢。
馬冬梅是在麗敏懷孕到八個月的時候來的。何書秀開的是夫妻店,麗敏沒辦法幹活了,就讓馬冬梅過來替上。馬冬梅家裏窮,何書秀一直幫襯讓她上學讀到高一,是馬冬梅自己不爭氣,上完高一死活不願意再讀了,說讀書腦殼痛,寧可回家種地,於是她爸就讓她回家種地了,種不到半年她又說要到城裏打工,掙錢供弟弟讀書,碰巧何書秀要人幫忙,馬冬梅樂顛顛地來了。
馬冬梅有十元錢在手裏底氣更足了,出家門直奔遠洋網吧,進到裏麵熟練地交押金取密碼條。白天上網是晚上上網的一半價,今天可以多上一些時間。馬冬梅到城裏不到半年,上網史已有三個月。第一次是石梅帶來的。
何書秀的燒烤攤斜對麵有個煙酒批發店,石梅是給人看店的。石梅和馬冬梅的年齡差不多一般大,石梅十九,馬冬梅十八。石梅比馬冬梅早進城三年,十六歲出來幫人看孩子,看了兩年不怕人家說是雇童工了,自己出來找工作。石梅見識自然比馬冬梅要廣,是個大方外向的女孩,一有時間就和馬冬梅擠一堆,說她是梅,冬梅也是梅,兩人有緣分。她讓馬冬梅看她的化妝包,看她的衣服,還恨不得把她三年來的見識一股腦全部輸送給馬冬梅。馬冬梅不喜歡讀書,這方麵的接受能力卻超強,她把石梅的化妝技術學會了,把石梅用黃瓜香蕉敷臉的美容方法也學到了,隻恨不能像石梅一樣在外邊租房住,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學不能致用,讓她鬱悶得很。
馬冬梅覺得石梅教她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上網了。石梅在網上掛了近十個固定網友,有時候還和網友約出去見麵,玩上半天,這把馬冬梅羨慕壞了。馬冬梅上網一段時間以後,熟悉了拚音輸入法,進出幾個聊天室,也掛了兩三個固定網友。隻不過她白天要和何書秀一起洗菜,串肉串,晚上又出去擺攤,平日抓住空溜出來也上不了一兩個小時。
馬冬梅拉出好友菜單,隻有一個人頭是彩色的,叫“我要飛”,這不是馬冬梅以前聊熟的好友,是那種隨意加上去,幾乎沒什麼交流,可現在沒誰掛在網上,隻能將就了。
“我要飛”先馬冬梅一步打了招呼,“咦,很少見你掛在網上啊?”馬冬梅說,“我每天都要上班,沒有時間。”“我要飛”說,“你做什麼工作?”馬冬梅說,“我在飯店工作。你呢?”“我要飛”說,“我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上班。”……
兩人從工作到年齡到籍貫全聊了,從馬冬梅這邊來看,她沒有全部說實話,例如年齡她加大了三歲,說自己二十一了,也沒說自己是從農村來的,隻說自己是本地人。對方好像一點也不懷疑馬冬梅說的話,說和馬冬梅聊天很開心,希望兩個人能做朋友,還希望馬冬梅能把照片發給他看,他主動把自己的照片發過來給馬冬梅看。從照片上看,除了眼睛小點,臉色較為蒼白,“我要飛”算得上是一個帥哥。對方要照片為難馬冬梅了,她很久沒有照過相了,到城裏來三四個月,是想過要照些照片的,可表哥家裏忙得一鍋粥根本沒空提這事。她跟“我要飛”說,“下次來我傳給你看。”“我要飛”很高興,跟馬冬梅約好了下一次上網聊天的時間,還說不見不散。
聊了兩個小時,馬冬梅找了借口下線,她得趕緊找一家照相館照相去,明天不一定有時間了。
每條街上都有照相館,不過叫照相館的很少了,都叫影樓了。那些有大櫥窗,櫥窗裏擺放模特,張貼大副廣告畫的影樓馬冬梅不敢進,出入裏麵的人都太漂亮了,連服務員都化著漂亮的妝。馬冬梅在門外轉來轉去,手放在兜裏,捏著她的所有家產。這幾個月她攢了些錢,前兩天寄了三百塊回家,還剩下不到五十塊。她最終選了一家叫梁記的照相館,門麵不大,價格寫好掛在牆上。馬冬梅給站櫃台的老師傅說她要照一張全身照。老師傅看了馬冬梅一眼說,“剛到城裏來吧?”馬冬梅臉紅了點點頭。老師傅說,“我幫你在大街上照幾張漂漂亮亮的,不要裏麵死板板的布景做背景,保你寄回家父母看了高興。”馬冬梅說,“要多少錢呢?我怕錢不夠。”老師傅說,“放心,小姑娘,就收你衝洗費。”
老師傅讓馬冬梅站在大馬路邊上,高樓前邊,公共汽車前邊都照了。照完後他讓馬冬梅等一會,他馬上將照片衝洗出來。照片拿到手上的時候還是溫潤的,馬冬梅太喜歡這些照片了,大街上這麼人,這麼多車,都變得模模糊糊,隻有她清清楚楚地在笑。她說,“師傅,你的手藝真好,人也好。”老師傅說,“別看我老了,手藝可沒老,我不需要什麼高科枝,照樣比那些影樓照出的效果好,這才叫真功夫。”馬冬梅說,“以後我照相一定找你。”
馬冬梅回到家裏,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屋子裏彌漫著一股好聞的香氣,何書秀在熬燒烤汁,月嫂和表嫂麗敏在逗孩子玩。
何書秀閑下來的最大愛好是“研創”燒烤新品,像芝麻肥腸串燒、香玉南瓜串燒、雞皮蔥肉串燒都是他慢慢琢磨出來的招牌燒烤。他還特別重視配料,燒烤醬、燒烤汁隔一段時間一定換換味道。他說了,汁水醬料是燒烤的靈魂。他還說了,我要烤出人人喜歡吃的燒烤。這是他最大的理想。
何書秀熬的燒烤汁味道確實不同一般。他用的大部分配料是從山區老家運過來的,像山裏野生野長的山薑籽、野山薑、野山蔥。單單烤羊肉他就配製好幾種汁水,盡量照顧到口味不同的顧客。前些日子老舅來了一趟,這老舅年輕時在外打工,有些見識,和他說起靈香草可以去腥驅寒,辟穢,以往熬羊湯的時候放上一兩枝,味道清香。何書秀第一次聽說用靈香草來做佐料,今天晚上他試著在汁水裏加了靈香草。他把幾串羊肉浸入汁水裏,告訴大家,等會有羊肉串吃。
他問馬冬梅吃過飯沒有,馬冬梅說在外邊吃了,他就讓馬冬梅過來跟學他切肉。馬冬梅小心翼翼拿刀,切下一塊薄肉片。他捏起來看,“還是厚了,照我的標準應該是一毫米的厚度最適合燒烤,你切的至少有一點五毫米了,眼下肉這麼貴,本來可以切三片的,你切兩片,我們又少賺幾毛錢了。”他拿起一坨解凍得七八分的五花肉說,“肉這時候是最好切的,稍微有點硬度,走刀容易。”他幾刀下去,薄薄一片片肉落在案板上。馬冬梅拿起來一片對著燈光看,“可以照見光呢。”他把刀遞給馬冬梅,她切下半片肉。他說,“肉切成這樣說明你心裏沒有度數,你我讀書都不多,但始終如一這個成語還是學過的吧,下刀就得始終如一。”馬冬梅接著切,三四片肉裏有片把符合何書秀的標準。何書秀說,“我沒有這麼多好肉讓你試,平時你切菜切瓜都當作是練習。”馬冬梅點點頭。何書秀說,“串肉不能像串珠子那樣密密實實,要攤開來,你看,用兩根簽子串這幾片五花肉平展展的,看起來材料很足,多有麵子,我們不坑人,但也要講點技巧。”
給馬冬梅上完課,何書秀烤先前用靈香草汁醃過的羊肉。在火紅的炭火上,肉吱吱叫,漫出奇異的香氣。麗敏嚐了第一串,“好吃,比以前吃的香。”馬冬梅說,“一點羊膻也吃不出來,又香又嫩。”月嫂也吃了好幾串,咂咂嘴說,“這種燒烤的東西要少吃了,致癌。”
何書秀嚐肉有自己的一套規範動作,先把嘴巴嗽幹淨,烤好的肉趁熱咬下一小粒,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用幾顆門牙輕輕嚼,舌尖配合著攪動,讓肉味從舌尖慢慢轉到舌根,然後才到舌麵,啜出的汁水慢慢咽下喉嚨。何書秀感到舌麵有微微變厚的感覺,他由此斷定,這靈香草的香氣太霸道,蓋過肉的原味不說,還容易讓人口感變鈍,用料隻能少之又少。
3.何書秀的燒烤攤子位置不好不壞。周圍有幾個居民小區,客源還算穩定。在本市做這一行最旺的地點在中山路,那裏是夜市一條街,全市人民想吃夜宵吃燒烤的首選地。何書秀去中山路打探過不止一次,鋪麵是有轉讓的,不過動輒七八萬的轉手費一下把他信心打沒了。
這一個月多來生意一直不正常,麗敏或者孩子有個什麼不適,何書秀就不出攤了。不管出不出攤,那些七七八八的費用是一分不少交的。出攤不正常肯定丟客人,今晚上已經過了八點,隻有幾個學生仔來買了幾串燒烤,何書秀無名火又燃了,臉比苦瓜皺,看馬冬梅蹶屁股鼓腮幫吹炭火,吼道,“你不會用扇子扇?”馬冬梅趕緊拿起扇子扇火。
快十點的時候,客人像約好一樣冒出來,幾張桌子很快坐滿人,何書秀衝誰都笑成一朵花。馬冬梅給每一桌上了燒烤炭爐。這燒烤炭爐是何書秀想出來的新招,以前單等他給客人烤忙不過來,照顧了這一桌,另一桌又吵翻了。現在配好汁料,客人自己烤著吃,節奏自己控製。他負責烤一些技術含量比較高的,像烤羊排、魚肉、烤肚尖等。客人也挺喜歡這種方式。
何書秀給一桌客人烤羊排,辣椒麵和孜然粉散上,滋滋油煙薰得他兩眼淚汪汪。一輛小車停到路邊,車窗搖下,司機摁了摁喇叭,何書秀眨巴眼睛,好一會才辨出是餘副主任,街道辦事處的。何書秀立即換上一副笑容,“餘主任你來了,今天的羊肉配了新的燒烤料,要不要嚐幾串?”餘主任說,“我去找個地方停車,你幫安排一下,等會我還有七八個朋友要過來。”何書秀忙不迭地應聲,“好的,好的。”嘴上是討好的,心裏開始溢苦汁,這餘副主任還有幾百塊的賬沒結呢,他沒敢開口討要。
餘副主任的朋友們陸續來了,坐了一桌,酒菜絡繹上得勤快。餘副主任衝何書秀招招手,何書秀趕緊放下手上的活迎上前。餘副主任說,“小何,你的生意還不錯嘛,桌子都坐滿了,不過那邊兩張桌子好像擺過界了,注意點,還是要在規定的範圍內規規矩矩做生意。”何書秀點點說,“明晚我一定把桌子擺好。”餘副主任說,“你給我們再烤點肉來,這一大幫人隻會吃,不願自己動手。對了,前次吃的雞皮蔥肉串燒味道很好,多烤些。”何書秀說,“好的,好的,我馬上給你們烤。”
雞皮蔥肉串燒是何書秀的招牌燒烤,做起來最費功夫。雞腿肉絞成肉泥,加上酒煮熟,拌入紅味噌、蛋黃揉成圓形,放入海帶骨頭濃湯中燙熟,再和香噴噴的蔥段雞皮一塊串起燒烤。雞肉彈牙,雞皮香酥,來的客人都喜歡點這道燒烤。
為了侍候餘主任這一桌,好幾桌客人點的東西何書秀顧不上。“他們比我們晚來怎麼就顧他們了”,“我們不付錢嗎”,“再不上我們走了”…… 客人的牢騷越來越多,馬冬梅滿頭大汗地賠不是,何書秀一臉油光,恨不得再長出幾隻手臂來。
陳林出現的時候何書秀的右眼皮跳了跳,何書秀是比較迷信的,這右眼皮跳他肯定要想壞處,他沒把這壞處往陳林的身上想,是因為他將壞處落在先來的餘主任那一桌上了。
陳林穿著一條破牛仔褲,大T恤衫,中等個,壯實,臉上留了黑乎乎的絡腮胡,咋眼看是條漢子。他風風火火衝到一桌人跟前喊,“起立,壽星到。”那一桌子打扮行頭和陳林都差不多,陳林的話剛落下,他們罵開了,“什麼人啊,這時候才來,還是東家呢,趕快自罰三杯!”“喝什麼三杯,我喝一瓶”,陳林豪氣衝天地舉起一支啤酒,對準喉嚨,輕輕鬆鬆地將酒倒進去了,不是喝進去的。他把空瓶子扔到地上,衝著馬冬梅喊,“妹崽,再上一件啤酒。”馬冬梅樂顫顫地把一箱啤酒搬過去。
酒賣光了,馬冬梅到石梅店裏買了一件,和石梅一塊提過來。石梅幫忙馬冬梅上了幾桌菜,趁機向何書秀討要幾串燒烤吃了才離開。
餘副主任那一桌人前前後後走了,他把何書秀招過問多少錢,何書秀把記賬單拿過來算了一下,是380元,他說,“380元,餘主任我收個整數300元。”餘主任說,“該多少就多少,不用打折,你們這種小本生意也不容易,你先把賬記上,月底到我辦公室一起把前兩次的賬結了。”何書秀幾乎擠不出笑了,嘴上還得說,“行,好的,月底一起結。”
餘主任拿支牙簽剔著牙走了,看著那個瘦削怎麼也吃不肥的背影,何書秀有點後悔自己把那些雞扔了,那些雞專留給這些人吃就對口了。
陳林這一桌人的胃口也出奇的好,馬冬梅給他們上了一盤盤生料自己烤,何書秀這邊還不停地被催促著上菜。何書秀看他們把酒當水喝,看得自己的肚子發漲。一兩個人被尿弊得慌,鬼鬼祟祟拐到旁邊牆角陰暗處解決問題,解決完馬上又奔回來繼續戰鬥。終於有一陣子看他們緩下來,菜不上了,幾顆腦袋湊一塊詭詭秘秘地說話,然後是一陣又一陣的狂笑。那個壽星公還偷看何書秀,看著看著又撲地一笑。何書秀當他是發酒瘋,暗暗算了一下,這一桌連酒水大概有個四五百塊錢收入,算是大生意了。
何書秀彎腰從攤桌下拿了一把肉串,說是遲那是快,陳林一桌子人像被人在屁股上抽了一鞭,同時齊刷刷跳起來,然後,分七八個方向逃竄。何書秀直起腰看到突然奔散的人,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五六秒鍾後才醒過來,這幾人是跑單了。他朝一個還看到背影的人追過去,追到一家超市門口,人竄入人流不知所終。
何書秀一路罵娘回來,馬冬梅氣得抹眼淚,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用最鄉土的惡語咒罵著。旁邊的吃客得了更有味道的佐料,興奮地聯合聲討,齊譴世風日下,流氓遍地,一時間動靜極大,有人甚至主張報警,有又人說,“這幾百塊錢的損失報什麼警?省省力氣吧,沒人會搭理你。”石梅聞聲也跑過來了,問明白情況後說,“剛才那一桌人有一個我認識,叫不上名字,但是我知道他在對麵街靚仔洗車行洗車,我老板經常在那洗車。”
何書秀抓到一根稻草,看到一絲光亮。
4.何書秀早上起來感覺滿嘴腥氣,唆唆牙,左右最靠裏的兩顆大牙同時造反,腫了。這兩顆牙早就有問題,他一直沒空上醫院看。他摸黑起身,用鹽水漱漱牙,穿好衣服,出門騎上摩托車直奔五裏亭菜場。
他挑了幾大包雞翅雞腿,稱了幾斤牛肉和豬肉,羊肉價格貴,他沒買,昨晚損失了好幾百塊,他肉痛,一晚沒睡好,想了個歪點子,用豬肉替羊肉一陣子,等把虧損彌補過來再走正軌。要把豬肉弄得跟羊肉一樣對何書秀來說不是難事,他老早以前做過試驗,用羊油把豬肉醃上幾小時,那味滲進去後烤出來的豬肉就有“羊味”,豬肉口感稍微硬點,加點嫩肉粉能對付過去。以前他也動過心思,隻是下不了決心將這種手段用到生意上,現在他也是受害者,有理直氣壯的理由了。
一個賣草藥的小夥子對他喊,“老板,你是開飯店的吧,買點草藥熬涼茶吧,涼茶本小利大。”何書秀聽這主意不錯,吃燒烤的就怕上火,涼茶應該不愁賣。他挑了幾把魚腥草、金錢草和野菊花。
何書秀回到家把一些細活弄完,剩下的交待給馬冬梅。他和石梅約好了,石梅等會帶著他去找那個洗車行的小流氓。
洗車行很大,停了不少車子,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小夥子也有好幾個。石梅帶著何書秀轉了一圈,看到一人拿著吸塵器給車座吸塵,正是那家夥。石梅不敢上前,說是怕那人以後找她麻煩,讓何書秀自己上前交涉。何書秀早等不急了,三兩步上前拽住那人的衣領。小夥子看清是何書秀,臉刷白,曉得東窗事發,不等何書秀發話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大哥,昨天晚上不關我的事啊,是陳林過生日,他說要請大家客的,跑單也是他的主意。”
何書秀說,“我不管是誰請客買單,你有份得吃就交錢。”
小夥子左掏右掏,掏出十來塊錢遞給何書秀說,“大哥我身上就這麼多錢了,錢全給你了,等會中午飯都沒得吃了。”
“你還用吃午飯?昨晚吃那麼一大堆東西,應該沒消化完吧?我找你領導去!”
“大哥,求你了,讓別人聽見,我飯碗就丟了,現在找工不容易啊,是陳林說要請我們吃飯我才去的。”
何書秀說,“你告訴我陳林住在什麼地方?”
小夥子說,“我就去過一次他住的地方,好像是在秀廂城中村的出租房,住一樓。”
何書秀說,“如果我找不到他我還要來找你。”
何書秀找到秀廂城中村,稍微一打聽,就有人把陳林的住處指出來了。看來這小流氓混得不怎麼樣,房間在潮又濕的一樓不說,還七裏八拐的拐到最裏頭最見不到光的那一間。何書秀敲了好半天門不見有人應聲,趴到窗戶上往裏看,床上分明躺著一人,他氣頂胸,一腳把門踹開,嚷著“陳林,你給我滾出來!”衝到床邊人他愣住了。床上躺著的人是陳林不錯,那臉皺成一團,額上是大滴的汗,手捂著肚子,微弱地喊著“疼,疼死我了。”
何書秀定定神說,“少裝,裝死也沒有用,把錢拿出來,我還沒碰上過吃東西不給錢的,你以為你是城管啊。”他推了陳林一把。
陳林哎喲叫喚一聲,“大哥,救命啊,我恐怕是闌尾炎發作了,求你趕快送我上醫院吧,痛死了。”陳林死死扣住何書秀的手不放。何書秀這下知道這家夥不是裝的了,肚子裏雖把陳林的祖宗操遍了,還是把人從床上扛起來,衝出門叫車。
陳林闌尾穿孔,送到醫院一確診就上了手術台。何書秀心不甘情不願地當了活雷鋒,愣是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還跑到外邊的銀行透支了兩千塊錢做住院押金。這張信用卡他用了三年,從來沒敢透支過,現在為一個吃白食吃撐闌尾炎發作的小流氓透支了。何書秀肚子裏憋的氣真不知道找誰發。
陳林下午麻藥過後醒過來,睜開眼看到的第一人是馬冬梅。馬冬梅繃著一張臉,冷若冰霜。可在陳林眼裏,她比他親媽還要親。早些時候何書秀像家屬一樣在門口等著陳林出手術室,越想越窩火,我憑什麼啊,我有什麼義務,我是他爹還是他兒?想著就回了家,回家坐不住,讓馬冬梅去看陳林,說那流氓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他寫借條。
馬冬梅看陳林醒了,遞了一支筆和一張紙到陳林的手上說,“我哥幫你交了2600塊的押金,再加上昨天晚上你請客吃掉了460,一共欠了我們3020,你把欠條寫好。”
陳林接過紙筆,掙紮著坐起來,傷口扯動,痛得叫喚。馬冬梅看不過去,把身上挎的小包取下來墊到陳林手底下說,“你躺著寫吧。”陳林問了何書秀的名字,歪歪扭扭地把欠條寫了。
馬冬梅把欠條收好說,“我走了,你趕緊把錢還給我哥,我哥家裏也不寬裕,到處等錢用。”
陳林說,“我可不可以托你一件事?”
馬冬梅說,“什麼事?”
陳林把一串鑰匙遞給馬冬梅說,“我房子的抽屜裏有十幾張票,你去取了讓你哥到江南劇場去賣,得的錢先還你們,不夠我再湊。”馬冬梅懷疑地瞪了陳林一眼,接過鑰匙,轉身出病房。
馬冬梅趕回家把借條交給表哥,把陳林的話也轉告了。何書秀說,“什麼票能抵得了幾千塊?我明天倒要去拿來看看。
兩人推車出去擺攤。石梅看見他們奔過來問找到那個家夥沒有。馬冬梅說,“找到了,打了借條。”石梅說,“打借條有什麼用?這種光棍流氓拔腿走人,有借條你們又能上哪裏討?”馬冬梅說,“不怕,他闌尾炎開刀住院了,跑不了。”石梅說,“報應呢。”
何書秀被狠咬了這麼一口,看見眼生的,衣著言行不正的客人,丟給馬冬梅一個眼神,讓她先收了錢再配料。幾個小年青仔被要求先收錢再下單,不高興了,罵罵咧咧,“怕我們不給錢是不是?沒見過那家沒吃先收錢的,不在這吃了。”
何書秀趕緊迎上去,陪著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以前也沒有提前收錢的,可昨天讓人跑了單,怕了,我們小本生意賠不起,你們包涵。”
那幾個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像跑單的?!
何書秀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來,坐,坐,要什麼我馬上給你們上,大家包涵,免費送一壺金銀花茶,下下火。”那幾個人嘟嘟囔囔,似乎是很不情願地重新落了座。
有一桌是熟客,嚷嚷道,“何老板呀,這羊肉吃起來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樣啊?”何書秀嚇了一跳,當然不一樣,今天用的是豬肉充羊肉。他說,“你是不是烤老了,我幫你烤幾串。”
何書秀烤了幾串過去,那人仍然說,“還是不太對,我看這羊肉沒買好。”同桌的也附合,“是比不上以前肉鮮嫩。”何書秀說,“不好意思,可能買到老母羊肉了,偶爾我也會走眼的,你們包涵,給你們送一壺魚腥草菊花茶,降降火氣。”
這一晚上涼茶基本上沒賣,都是送的。有人說肉好像比以前切得薄了,他送一壺;再有人說這菜份量少了,他也送一壺。其實這些牢騷平時也有人發,今天何書秀是做賊心虛,心重了。涼茶本錢雖然不大,可他熬了一天,心血也是滿溢的,全白搭了。
收攤的時候,何書秀說,“馬冬梅啊,哥這輩子看來是窮命了,麵子薄,心腸不狠,掛羊頭賣豬肉,缺斤少兩的事通通幹不了,認命吧。”馬冬梅說,“哥心腸好,老天爺會開眼的。”何書秀說,“這個月可能開不了工錢給你,下個月再補好吧?”馬冬梅說,“我還有錢,你不用給。”
5.要在以往,何書秀絕對是不敢幹這事的,想都不敢想,他拿著街道辦事處餘副主任簽字的賬單找上門去了。餘副主任不在辦公室,同一辦公室的一個女同誌態度很和藹地告訴他,餘副主任彙報工作去了,已經去了很長一段時間,應該馬上回來了,讓他坐著等。等待期間女同誌問何書秀找餘副主任有什麼事,他含糊應付,“是餘主任讓我來的,我等等。”女同誌就不管他了。
大概等了半個鍾頭,餘副主任果然回來了,看到何書秀坐在沙發上愣了幾秒,臉色沉下來。何書秀衝他笑笑,他不笑。女同誌說,“餘副主任回來了,這位同誌等你半個小時了。”何書秀苦惱著這位女同誌在一旁如何開得口討債,還不等他說話,餘副主任一把將他拽起,一直拉扯到辦公大樓外邊的空地上。
“不就是幾百塊錢嗎,你犯得著找上門來出我的醜嗎,剛才你跟那個八婆說什麼了?”餘副主任將幾百塊掏出來摔到何書秀身上。
何書秀嚇得不輕,舌頭打結,“餘副,我什麼也沒有說呀,這個月手頭緊張我才來找你的,你不要生氣,錢我不要了,我走。”
“既然你敢找上門來,這錢怎麼不要了?山洞狗,要影響了我的考核,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話太難聽,何書秀他們這些從山裏出來的年輕人最痛恨被人稱為山洞狗,這跟操人爸媽差不多。他說,“你怎麼能罵人呢?虧你還是個國家幹部,不講道理,我來拿我的錢,又不是訛你。”
餘副做了一個趨趕的動作,“滾,滾,把錢趕快拿走,”
何書秀把掉到地上的錢撿起來,一張張疊好,數了數,比他算的數少了60元。他說,“餘主任,還少60元,要不要到你的辦公室對一下賬?我的本子上有你簽名的。”他勇敢地麵對餘副主任那張氣紅變形的大盤臉。
何書秀拿到了他想拿的錢,他高興不起來,餘副主任是徹底被得罪了,這些手裏有點小權的官哪個不是有仇必報的?他那個燒烤攤子保不準哪天就不讓擺了,眼下還能想長遠的事嗎?過一天算一天了。
他不抱希望地來到陳林的住處,卻真的找到十五張票,是一場音樂會的票,上麵印有好幾位音樂大師的名字,隻不過何書秀不認得。票分幾等,票價也從二百到八百不等。何書秀對那些寫著VIP字樣的票最為懷疑,“一張戲票八百塊,誰會花這冤枉錢?”
何書秀找人打聽,別人告訴他,這些票大多是贈票,那些人以低價賣給票販子,票販子再以低於票麵價格買給觀眾,賺其中的差價。看來陳林是個票販子了。何書秀算了一下,如果都能以票麵五折的價格搗騰出這些票,陳林欠他的錢基本就能拿回來。“他娘的,還要替這小流氓去賣票。”何書秀忍不住罵了。
離演出的還有一個星期,何書秀白天抽空到江南劇場的售票點,看有人想買票的趕忙湊上去問要不要便宜的票?買票的人星星散散前來,何書秀蹲守的時間有限,搶生意的“同行”還不少,所以到了演出那天還剩下三張票沒兜出去,而且都是最貴的八百元一張的貴賓票。前麵賣的票收入有將近三千塊錢了,何書秀決定演出前的兩三個小時守在劇場門口,能賣幾十賣幾十,兜得出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