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荒野的地方,長著亂七八糟的帶刺的樹(荊棘),上麵纏著一些藤:有蘿蘿藤,菊花狀的葉子,刺小而密,鋒利得很,不小心碰到它就是一條血拉拉的印子,我割草時常被劃傷,我想要是魯班還沒有發明鋸子,我也許會想到;還有金銀花,狹長的葉子,比鳥羅花大一些,比金針花小得多的長柄花,黃的是金花,白的是銀花,她們常常開在一起,我們叫她金銀花,有香氣,陽光下幾隻蜜蜂圍繞著花朵嗡嗡地轉著,看上去美得令人心酸。長時間呆呆地看著這些野花野草。
正好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說,到學校小夥伴多,打打岔不心慌,上學去吧。雖然我家讀不起書,但學校不收窮人家孩子的學雜費。
上學的頭一天父親要領我到李大橋剃頭師傅大粉郎那裏剃頭,說上書房了,不能像個慈頭花子,刺毛刺拱的。大粉郎在太湖上混過,潦倒後彬剃頭匠,我們都叫他大糞塘。父親為我換上可以遮醜的衣服,上李大橋。
平時我都是衣不遮體,夏天是上下無根絲,有次父親撿到一支鋼筆給我,我身上沒有衣服,鋼筆沒處掛,就在肚子上係了根細麻繩,把鋼筆另在肚皮上,東溜西溜的,稀毛省看到了,笑我下麵長兩個呢!哈哈哈……冬天我多半拱被窩、鑽牛房、烘火曬太陽。
大糞塘給我剃頭了,他的剃頭推子不快了,把我的頭發拽得生疼。我讓疼,不住地動來動去,結果把我的頭剃得梨花探有的,像個稀毛痢子,可以和我的準嶽丈媲美了。但我的小辮子還留著。
上學那天的早晨,我沒有像樣的衣服,父親翻出母親留下的衣服,是一件布紐子在胳肢窩一邊的青布褂子,我穿在身上像個長袍子,感覺很另!扭。父親塞給我一隻熱乎乎的東西,說給我帶學校裏吃的。我仔細一看是一隻幹饅頭,上麵生滿了綠黴點子,已經用火鉗夾住放在鍋堂裏火上熏過,有點焦黃了,香氣撲鼻,我忘了衣服的不適。我奇怪哪有這個稀奇貨,肯定是父親舍不得吃藏在哪裏風幹了,我高興地一隻手插在口袋裏,緊緊榨著熱夯夯的烤幹饅,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似的(我衷心感謝父親用過期獻食物喂養我遲熟的人生)。
父親把我攙到曹莊小學,同學們說我穿的是裝裝,都笑我是小和尚,小轉子和我在一個班,同學們編了兒歌:長袍子,短套子,狗尾巴,坐輛子……小轉子帶頭尖尖地笑,引得西楊莊的毛丫頭、麻小羊、“小日本”、“郝魯曉夫”、“鼻涕蟲子”、“刀螂”、“大扁頭”、“網篩子”們哄堂大笑。
其實他們對我還是蠻好的,但我孤獨慣了,和其他同學不太合得來,又不貪玩,一放學就回家。書本一撂,不取魚就摸蝦,常常是西揚生為我背魚簍子拾魚。
天有不測風雲,暴風雨說來就來,幾個大雷把學校的旗杆打斷了,大雨下了半天,上課我們就從窗子望操場,全是水,學校操場南麵荷花塘裏的水和操場上的水連成一片,塘裏的魚遊到操場上來玩,東一浪西一浪,像下了課的小學生溜到操場上,劃起來了,而我們趁雨停下來,下課和放學溜到操場上,追魚、捉魚,更像魚入水——如魚得水,歡起來了……
雨太大了,把好些地方淹掉了,需要抗洪救災。父親磨了點焦屑放在家裏給我,他要參加防澇抗洪幾天,說如果心慌了就去小轉子家。
我不想看那準丈母娘的臉色和小轉子不屑的眼神,沒有去,我餓了就吃點焦屑,喝點涼水,熱了下河洗澡……著涼了,我的大腿丫巴疼得很。父親回來一摸說是涼核掉下來了,重受寒涼。實際是淋巴腫起來了。我也沒在意,沒想到愈腫愈大,拱(化)膿了。父親撐了條小船把我帶到車樂衛生院。
“要開刀。”到了車樂醫院醫生一看說。我一聽就嚇哭了。
他們把我手腳綁在開刀房的床框上,一個白大褂子捎著我,一個白大褂子給我開刀,他們戴著口罩和白帽子,我隻看到眼睛,我不知道有沒有給我打麻藥,但覺得很疼和害怕,一個勁地聲嘶力竭地喊著:“呆呆——”“呆呆——”“呆呆——”即爸爸,那時我們這一帶農村喊父親為“呆呆”音。
“所有的人疼痛時都喊媽媽,為什麼你的小鬼疼的時候不喊媽媽隻喊呆呆?”醫生很奇怪,問父親。
“他沒有媽媽。”父親說著聲音硬咽了。
醫生關照給我加強點營養。回家後父親就和稀毛省家借借,想借點香油和粉麵(糯米麵)回來給我補補,我那準丈母娘說沒有了。父親掉頭就走。
“這年頭宜殺人不宜救人!”準丈母娘在我父親背後嘰咕了一句。父親聽到了。
回家後,想到以前幫稀毛省家好多忙,很有感觸對我說了對稀毛省不滿的話。
說曹操曹操到,稀毛省來了。
稀毛省順便來看我,對我父親說:“一個大男人帶一個小孩挺困難的吧,我為你物色一人家,是邵伯附近的,家裏富裕,就送給他們吧,一奇到那裏不會吃虧的,你也好找個女人了。一奇的媽媽地下有知會同意的。”
我父親帶著哭腔說:“我不放心!他媽媽也不會放心的……”
正說著,稀毛省的頭疼起來。父親扶著他在床上躺下,要我趕快叫來赤腳醫生。赤腳醫生給他打了針,吃了止痛藥。
兩個小時過去,他的頭越發疼得厲害,像要炸開,用帶子紮起來也沒用。
“是一奇的媽媽來家了吧。”父親疑心是我媽媽來過,摸過稀毛省的痢頭了,就試探地說。隨即拿了一隻碗,兜了半碗水,用一雙筷子,為稀毛省站水碗子,“是你摸的你親家公的頭把。”剛說完,一雙筷子在水碗裏站起來了!
“果真是一奇的媽媽摸的,我說的吧,他媽媽不會同意的。”父親對稀毛省說,並立即轉話,保證說:“一奇不送給人!你親家公也舍不得,你放心!”說著,父親抓來一把米朝地上一撒,水碗裏的筷子“啪啦”一聲倒下了,“一奇媽媽走了。”父親說。
“頭不疼了。”稀毛省坐了起來說,“隨你們便吧!”稀毛省離開我家。
我過十歲時,父親把蘿卜切碎了,和二斤大米煮了一鍋胡蘿卜飯,太難的了,至親好友來了,當然西楊轉一家也來了,主要是來吃胡蘿卜飯的。中午大粉郎來了,趁人不注意,溜到鍋上抓一把飯朝嘴裏一納,嘴燙得歪歪的……為我剃掉了小辮子,剃了個和尚頭。
“和尚頭,日枯牛,日到姐姐家家頭,吃了姐家蘆柴頭,給人家打,磕人家頭,我的好姐姐啊,請你把我小命留……”我頂著個和尚頭來到學校,西揚轉他們就為我晦起一條聲。我心裏像針紮一樣難受,就不想上學了。
天冷的時候我是很盼望春天的。一般在草堆頭,我一邊等待天暖和一邊曬太陽。為了避風,好多次是躬到豬圈裏和豬環在一起曬太陽。豬圈分上下灘,下灘著草糞,露天的,上灘豬睡覺,幹淨,鋪著草,有屋頂,避風,曬到陽光。豬認得我,我為它撓撓癢,捉捉虱子,它很舒服地閉目養神,還愜意地哼哼。我也不心慌了,可以和豬說說話。
父親說:“養兒不讀書,等於養頭豬。”我很不情願地又去上學了。
春天到了就暖和了,基本上是打了春赤腳奔呢。這話我說過多次,我喜歡赤腳奔。
西楊莊的人都知道,除了上學,天熱了我就不穿衣服,身上一絲不掛,大人們說我是上下無根絲,小小肉身還東裏溜西邊跑的,用洋話說,整天是裸奔。天冷穿衣服也沒有紐子,有紐子也被不住我的散馬野跳的,沒注意紐子就掉光光,跟我這個調皮鬼一樣,紐不住。紐子崩了我就搓根草繩往腰裏一紮。西揚轉一家老笑我,有句話他們說過無數遍:腰裏係草繩,越過越不如人……
後來西揚轉小學沒上完就不上了,我不知為什麼。我還是堅持上學,一直讀到高中。他們家還是看不起我,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說我家窮得一攤灰了,不會有人嫁給我的,我不會找到老婆的,狗屎爬爬都不會找到一個。稀毛省家想退婚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怕人指責他家嫌貧愛富,就以婚姻自主,戀愛自由為借口,由小轉子親自出馬,到我學校找我退婚。小轉子來到我的學校我覺得很丟臉,把我弄得很尷尬。
痢小轉子退婚,其實我一身輕鬆。但我心裏有點糾結,是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摧殘:連這麼個痢毛都要和我退婚,可見我一文不值。有同學知道了,拿我開玩笑說:厲害呀,又吹掉一個!有點文化就看不起農村大姑娘了。有同學故意損我,點點頭,搖搖頭,順順嘴:不醜不醜,就是農村戶口。我心裏覺得像吃了一隻蒼蠅一樣,不是個滋味!
也不能怪小轉子家,我確實窮。
接著上高二,即使三分錢一碗菜湯,我也喝不上了。不僅要帶米,交代火費,老師說學校的計劃食油也買不到了,要我們從家裏帶油來。同學們臉上都有難色。老師要大家想辦法。有的同學帶來了豆油、菜籽油,有的同學帶來了棉籽油,還有同學家裏做薰燒,帶來了豬油、雞油、鴨油、鵝油。老師無奈地說,你們帶來的哪裏是雞鴨鵝油,是擠出來、壓出來、訛詐出來的油,半真半假說得同學們自嘲地笑起來。
我笑不起來,我沒有油,連地溝油都沒有。有誇張的話說,過路船隻,在我家裏借鍋做飯,燒過葷菜的洗鍋水都倒在我家水缸裏,好以後做飯時有點油花子漂漂。靠在門口的漁船的人嘟嚷著說,倒在河裏讓我們大家都沾點光哉。其實一點也不誇張,我家就是這個窘境,要我帶油好比“鷺鷺腿上劈精肉,螞蟻肚裏熬脂油”。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學校又出台一個政策,可以用棣樹果子充當,以三分錢一斤收購,作為學校廚房的燃料。這下我有活路了。
糠樹在我們這個地區很普遍,鳥喜歡吃,鳥糞掉在哪裏,糠樹的苗就出在哪裏。到了秋冬季節,糠樹的果子就黃了,我印象裏糠樹果子可以做藥,但學校裏用來燒火。我去看過,棣樹果子燒得油滋滋的,確實熬火(火旺、’耐久)。
那段時間裏,星期日我就上樹打糠樹果子,有幾次西揚生還幫我朝筐裏撿,然後我教她(她一直上到高中)寫作業。
每次我爬上樹,鳥在我頭頂叫著飛走了,我想它們肯定對我有意見,說我把他們的糧食或水果打光了。難道真的好吃嗎?我放一個在嘴裏嚐嚐,咦——又苦又澀,一點不像我家門口的又香又甜又鮮的桃子。呸!呸!苦株!我連吐是吐,使我想起“苦戀”這個詞,想起“指腹為婚”,啞然失笑。
我家門口的、周圍村莊的株樹都在我的火力範圍之內,每周都能打個百一十斤,一下子我像成個富翁。
第一次得了三元五毛錢,除了交夥食費,剩餘的錢我還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買了一支口琴,我覺得《唱支山歌給黨聽》曲子很好聽,我一人心慌時吹吹——我把黨來比母親,我沒有母親,隻有把黨來比母親。我還買了一盒餅幹。我小時候吃過一次,那是我拾狗糞時在栽秧前的下過糞、化肥、放水耙平的田裏發現的,己經由一個銅板大被泡得有婦女頭上的羅羅髻那麼大,已經拿不上手了,我用兩隻手像捧泥鰍魚一樣捧起來,從指丫裏漏掉水,用舌頭舔著吃了,好像還有點香甜的味兒。這次買的不是光給我一個人吃,是和我同床的同學吃、下了晚自習我們二人躲在被窩裏吃餅幹。吃第一塊覺得蠻好吃的,當一塊接一塊的時候,吃不消了,在被窩裏偷吃,沒有水,嘴裏沒有一點吐液,噎到喉嚨的餅幹發脹,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卡在喉嚨眼,使勁地“哢哢哢”,才哢出來,差點兒窒息死亡。我知道什麼是“上甘嶺”。人哪,嘴大喉嚨小,兩個人吃不了一盒餅幹,要是噎死掉還不讓人笑死?多了幾塊我帶回給西揚生吃了,感謝她為我撿棣樹果子。
糠樹果子我繼續打,雖說解決了我的夥食費,但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從樹上跌下來,我在高樹上朝地麵看,骨麻肉酥,大概就是恐高症吧。摔下來一次,是站在高樹上腳底一根樹叉斷了,我在墜落時被下麵的一根樹叉擋了一下,再落到地麵,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西揚生在掐我的人中。這呆Y頭,為什麼不叫人來?
我還是希望能繼續活下去,隻能活!活得像猴子,爬樹打棣樹果子……突然有一天,學校廚房不要了,說有計劃煤燒了,我好失望,我的財路斷了。
那一年冬天奇冷,我的腳上手上全是凍瘡,破了的地方流著膿血,沒有破的地方腫的像洋饅頭,手指一按就是個癟塘。放寒假的時候我已經不能走路,我用繩子捆起破被子背在身上,沿著南澄子河北岸甸旬著慢慢朝家爬,爬了大半天才到家回到西楊莊。
鄉親們都知道我高中畢業了,說我是回鄉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但12匹的小型手扶拖拉機早已有人開了,會計記工員早已有人,站商店、赤腳醫生是幹部家的子弟,進大隊五金廠當工人沒有後台去不了,隻好死心塌地修地球。
雖然我高中畢業,但個子才一米五左右,蒂子小,像僵上去的老油條,老麻筋猴的,稀毛省喊我老僵子、老猴蠶,再吃多少桑葉也長不大。但我什麼農活都幹過,挑擔挖溝,耕田耙地,絞河草,塘草糞,養綠萍、水葫蘆,踩水車,上城挑氨水,下湖濱挖腐殖酸……當然我幹的最多的是和婦女一起栽秧。
栽秧我是一把好手。我個子矮,站在秧田裏淤泥陷到我的膝蓋,不必像大高個子彎成七十度的腰,一天彎下來腰就像斷了一樣。我很討巧,不是很吃力,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就像雞吃米。插秧我掌握正確方法——三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拿秧,兩指插秧,大拇指縮起來,頂到泥,秧就插得不深不淺,既不會因插得深不發棵,也不會插得淺浮在水麵上不能紮根。和婦女大勞力一趟來一趟去的毫不遜色,拿一樣的工分。小轉子姊妹倆也來栽秧,我還為西揚生帶過秧(她栽得慢)。我不僅快,常常領上趟(上趟靠田埂邊子,土耙得不細,硬爛不均勻,比較難栽,還要栽得快,不然就被下趟的人包了餃子,秧把難出難進,人像個咯瞪子鳥漲在中間,又難看),領唱秧歌《格擋哉》。我小時候和瞎子學唱過小戲,你知道的,喉嚨特別好聽,《紅燈記》的李玉和、李鐵梅、李奶奶包括塢山先生的唱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以一個人唱全場。唱秧歌把家鄉的民歌演繹得淋漓盡致,而沒有北方的挎、南國的嘮,唱出水鄉民歌的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