痢小轉子笑我,說和婦女一起勞動掙工分是吃軟飯。
其實婦女的生活多不容易,麵朝黃土背朝天,爛手爛腳過夏天。我的手和腳畢竟還嫩,特別是拔秧,兩隻手的小拇指的皮全部磨掉見血,腳指頭的皮潰爛開來,每天要起早帶晚拔秧,天亮就要下田栽秧。有一天拔秧到天亮,手上好像無意抓住什麼東西,看不清,我想也許是一條長魚,我拎到麵前細看,是條蛇,隻見它弓著頭在我手腕上像篤縫紉機樣咬了好幾口,血珠子就從傷口中滲出來,嚇得我靈魂出竅。婦女同誌們舍不得我,再拔秧時叫我就坐在秧埂上唱戲,唱了一出又一出,唱完了就自編自演,胡編亂演,“前邊來了一隻雞呀,什麼雞,什麼雞?它是吐吐吐的拖拉機呀……”從家養的蘆花雞引出栽秧機、收割機、脫粒機……說說勞動工具的改變,勞動愈來愈輕鬆,大媽大嫂大姐們樂得哈哈的,有歲數大的說,唱的像我母親一樣好聽有趣。這也不奇怪,我想我遺傳了母親的藝術細胞,另外我跟瞎子柳青榆、麻子麻爐罩子學過吹拉彈唱有老底子。
和婦女栽秧一趟來一趟去,和她們一樣拿工分,但她們並不把我當成年人,都以為我還是孩子。婦女們在田裏栽秧,要改(解)手,也不到別的地方去,就地還田,省得在水田裏跑來跑去的,又耽誤時間,又不方便。她們要尿尿,從來人不問、鬼不問,直接褲子一褪,半蹲在田裏就尿。稀毛省的老婆說,一奇在田裏呢。婦女們說,沒關係,大姑娘揚州耳朵聽不到。我不知道為什麼揚州耳朵就聽不到。我心想,這麼大的嘩嘩聲怎麼聽不到?不僅聽到而且感覺到尿把秧田的水衝出一個漩渦來,還留下一灘沫子,像長魚要散籽時吐出的沫子。不同的是尿衝出的氣泡會慢慢熄滅。栽秧是倒著走,栽得愈快的人愈在後麵,我因栽得快,抬頭拿秧無意看見那白白的大屁股,在陽光的照耀下,刺得我眼睛睜不開。下雨天好得多,有個雨棚砍著。雨棚是竹子蔑子做的,有家用澡盆那麼大,栽秧時背在背上,雨下在上麵,分不清是雨聲還是尿聲。
實事求是,我確實不怎麼開竅,盡管婦女們很會說大話,我隻是跌打滾爬渾身泥。
和婦女幹活時間不長,一個偶然的機會——曹莊小學缺少老師,學校開學了,青黃不接一時難以調配,教師地位又不高,這樣的好事落到我這個回鄉知青頭上了……
我當了赤腳代課老師,後來當了民辦老師,在學校教書,如魚得水。有一天,隊長西揚茂盛找到我,很著急地的樣子。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嶽父了,我心裏很坦蕩地麵對說:“有事嗎?”
“跟你協商一個事。”他說。
“請講。”
“是這麼個事:小轉子嫁的人家,本不怎麼樣,是毛家莊的痢大毛,痢大毛是收鐵屑子的。”
這個我聽說了,他收鐵屑子其實就是投機倒把,是到各個五金廠以很低的價錢回收加工產品時車刀車下來的鐵絲、鐵屑,與廠長玩好些,三文不值二文地便宜賣給他,與保管員玩好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連稱代送多給他,與看大門的玩好,連買帶拾帶偷地順手牽羊,鋼材、料頭子流出廠外。回家後把鋼材、料頭子分離出來賣大價錢,鐵屑鐵絲堆在門口,天天撒泥、澆水,讓鐵屑子生鏽,把泥也鏽在一起,連泥再加工壓成鐵絲餅子賣給國家,幾年下來,門口一大丈地方挖成了個大塘,後來發財了……人算不如天,痢小轉子卻在享受榮華富貴之時生病了,一直昏昏陽陽,不死不活的,醫生也斷定不出是什麼病。
稀毛省接著說:“生活好些了,哪想到轉子生病了,去了幾個醫院都看不出什麼病,找了大仙看了一下,說是你媽附在她身上,為退婚的事有點意見你知道吧。”
“不知道。那你要我怎麼辦?”
“大仙說要她的親人和她說個情,打個招呼,說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辦代替,就說是你們雙方願意的,並不是我家嫌窮愛富,請放小轉子一馬。我們也悄悄地紮個房子、燒點紙錢給你媽媽,打個招呼。”
“你們怎麼做是你們的事,我會按照你說的意思用我的方式去做的。”
我心想,我媽還管這事?該怎麼打招呼呢?這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
我希望有。細想起來小轉子也是可憐人,包括我不應該叫她痢小轉子,“痢”已經使她很痛苦了,我應該幫幫她,如果我能幫她的話。
我覺得也許能幫得上。我從小認為母親就在我們之間,我的一舉一動她是看見的,如同大家所說的,舉頭三尺有神靈,我應該是舉頭三尺有母親。但我不懂怎麼打招呼。
睡午覺的時候,做了個奇怪的夢:聽到母親和我說話,我說我看不到你,她說她那邊很黑,連一盞燈也沒有,所以我看不到她,她說在漆黑的地方看光亮的地方能看到我,說看到我吃苦受罪心裏很難受二:…我如夢初醒般地從夢中醒來,回憶母親托夢的話,決計這麼做:給母親一盞燈。我自己行走站立更要在光亮的地方,讓母親隨時能看到。
燈怎麼給呢?母親在世是個攙新伴娘。我小時候看過父親給人家送燈的儀式,還要說“四句”(順口溜式的四句討吉兆的韻語),和母親的攙新、送麒麟一樣都屬於民間民俗內容,我想這送燈的內容不同,送的地方也不同,也不是嘻嘻哈哈的事,要以我理解的方式和母親交一次心。
我在河裏撈魚的時候抓到一隻螃蟹,螃蟹吃了,我把螃蟹的殼子小心收好,在殼子裏放了菜油,用棉花撚了一根燈芯,用一根細鐵絲擔在蟹殼子中間,燈芯一頭擔在鐵絲上,一頭浸在蟹殼裏的菜油中。
晚上,天黑得出奇,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獨自來到南澄子河邊——門口母親曾經上過的碼頭上,點著了蟹殼子燈,放進了河裏,輕輕地向河中間一推,心裏默默念叨:您不孝的兒子給您點燈來了!請母親原諒小轉子,婚姻自主,父母不好包辦代替,解除婚約是我們雙方願意的,並不是她家嫌窮愛富,請放她一馬……
黑鬱鬱的河上,一盞孤燈在細浪中悠悠忽忽,慢慢漂到河心,隨著水流一步一回頭地猶豫不決欲言又止地向東打著轉兒,一陣微風吹過,豆大的火苗,搖著發黃的思念和心語,我的心中仿佛響起小提琴奏出的高得不能再高的高音,拉成金絲銀線的高音,高到慢慢消失的高音,把我心尖子拽疼、心缺一角不能補的高音……蟹殼燈漸行漸遠,遠到還有針尖子大,遠到河麵上隻有黑色和滿滿的思念,遠到隻有我望眼欲穿的淚滴,遠到“白天不懂夜的黑”,遠到隻有慢鏡頭的節奏和又一次拉長了音長的古人的詞句:尋——尋——覓,覓;尋——尋——覓,覓……男女生交替的黑暗中上天入地的呼喊;然後就是伴隨著的快速的木魚聲的佛音——冷冷呀清清呀淒淒呀慘慘呀戚戚呀……
全國處在撥亂反正時期,老師地位在提高,曹莊小學有老師調城上了,急需再招老師。招教師這是大事,需要公社文教派人下來考試。
“一奇啊,啊不,曹老師啊,上次小轉子的事難為難為啦!現在好多了,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前任老丈人西揚茂盛又找到我說。
我正想謙虛一下,他接著又說:“你二妹西揚生想來代課,怕考不上,想請你幫助複習。”
我謙虛了一下。他以為我拿瞧,還放點糖在我鼻尖上——“將來要是二丫頭願意,由你們自己做主。”
平心而論,西揚生長得俏麗,身高一米六多點,紮著兩條大辮子。西揚茂盛生出她來,屬於壞稻剝好米。她性格活潑開朗,穿衣服也襟飄帶舞的,曾是我的準小姨子,比她姐姐西揚轉小兩歲,也就是比我小兩歲,和我也算青梅竹馬,我對她沒有壞印象,我是願意幫助她的,對我有無情義是要看緣分的,但我心裏希望有好事。
考試隻考文科,我起了幾個早,帶了幾個晚,幫助她從語文基礎知識、文學常識、作文重點理了一遍……經過上級選拔考試,還算爭氣,比第二名多了一點五分,考取了,成了我的同仁。
校長買回一台音樂教具——鳳凰琴。鳳凰琴沒有搓衣板寬比搓衣板長,排著幾根鋼絲弦子,通過一排按鈕,按鈕是圓的,上麵標著“……1234567”這個不難學,我學過吹笛子拉二胡什麼的,我一手用彈片刮動幾根鋼絲弦子,一手按琴鍵按鈕,一會兒就學會了。
我又教西揚生。到底沒有基礎,西揚生開始彈奏沒有節奏,兩手協調不好,像個彈棉花的。我手把手地教,人靠的很近,幾乎是身體靠著身體,頭發靠著頭發,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和呼吸,我的血液像加快似的,夾著青春的美妙在蕩漾。
我彈鳳凰琴,西揚生教唱,教的第一首歌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因為我們在每個教室安上了土廣播,學生晨會課時,各班學生坐在教室裏就可以學習由我和西揚生老師教唱的“每周一歌”。
學校生機勃勃,我們更沉醉於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追尋自己心中的理想……
太陽照常升起,每周一升旗,我彈琴,西揚生和學生唱《國歌》。“每周一歌”還是天天在唱:一個坐一個站,配合默契,就像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西揚生的母親也放出話來:我家老二不把(嫁)遠處,他們自己做主。校長聽了很高興,說我好好努力,好好表現,大有希望,早稻損失晚稻補,稀毛省終究是你的老泰山啊,哈哈哈……
校長說得不錯。以前和西揚轉的解聘是因為我的不確定,或是無緣吧;與西揚生在一起不一定無緣,好在也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們一起抓魚,我在水裏搞,她在岸上拎著魚簍子和我的褲頭子忙拾魚,歡天喜地;一起勞動:在一個秧趟子裏栽秧,一起唱秧歌(對歌),互相愛護;現在一起教書,朝夕相處,互相幫助,心心相印。
西揚生唱歌不會簡譜,但好學,我就好為人師,教她識譜。放學後陪她練聲:咪咪咪……嗎嗎嗎……
我們學校買了一台揚琴,用來敲的,我根據說明書,三劃兩繞摸到了門道,我就教會了西揚生,很快我們一人敲一邊合奏《八月桂花遍地開》,二人配合,情投意合的樣子,真美妙。學校又買了一台腳踩風琴,我手把手地教她按鍵。單手會彈了教雙手,一手彈奏一手打拍彈出和聲。但西揚生就是笨,雙手老是配合不起來。我想了個辦法,到赤腳醫生那裏找點橡皮膏藥(膠布),我擁著她的後背(無意中像當今《泰坦尼克號》的男一號和女一號站在船頭上的樣子),手臂對應,我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將我們的指頭裹在一起,跟著我按鍵。從僵硬到熟練不是一朝一夕,但朝夕綁定練習感覺真好,手心相應,我們耳鬢廝磨,聞到她頭發上女性的氣味,聽得到她的心跳,看得到她胸部起伏,我也心潮起伏,心曠神怡,甚至心曠神迷。離她太近了,就隔著一層布,兩顆心化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像一個人的感覺,我喜歡這種默契,美妙無窮。我真希望她再笨些,讓她學而不厭,讓我享受誨人不倦的幸福。
然後又教她邊彈邊唱。我用笛子與她合奏《洪湖水浪打浪》:我拉二胡她彈琴合奏並男女二重唱《踏浪》“小小的一片雲啊,慢慢的走過來……”,深情、溫婉,我想這就是天堂。我們晚上乘涼,有時我手把二胡先來一曲自拉自唱《紅星照我去戰鬥》“小小竹排江中遊……”,急流、漩渦,雄壯、粗獷,震撼心靈;換上竹笛再來一曲《牧羊曲》,西揚生伴唱‘舊出篙山坳……”,清純、優美,動人心靈;一曲《知音》,我吹她唱,淒婉、纏綿,攝人心魄。
民辦教師最大的心願是轉正,轉成公辦教師一切都好辦。我也盼望著這一天,如果轉正了,找對象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但民辦轉成公辦談何容易,上麵要出台政策,還要有靠山,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果真上麵民師轉正的文件出台了,但指標太少,隻有一個名額,我鄉兩百多個民辦教師,要使夢想成真,你必須是個位數的人物。校長說曹莊小學很有名氣了,我論貢獻和水平,百裏挑一,非我莫屬。
結果西揚生榜上有名……
半年之後,接到了西揚生送我的喜帖,一看她嫁給了一個幹部的兒子了。請柬裏夾了一張紙條,是西揚生的親筆,上麵寫了幾句話:
“我是一裸草,
對誰皆非寶,
不能成大事,
起的作用小,
你本應小瞧。”
像個順口溜,挺押韻的。細一看還是所謂的藏頭詩,每句第一個字拿出來是“我對不起你”。有點像現代流行歌曲的意味,很明顯是和我打招呼。
我想,打什麼招呼呢?又不是指腹為婚。就是指腹為婚又怎麼樣?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誰都有權追求更大的幸福。人各有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