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指腹為婚(1 / 3)

短篇小說 指腹為婚

“曹一奇。”突然班主任叫我到他辦公室去。

其時我正讀高中。我走進班主任辦公室愣住了:西揚轉!

她姓西揚,單字轉,是她父母重男輕女,希望下一個孩子轉成男孩。莊上人稱西揚轉為痢小轉子,因為她頭上害過黃癬——痢子,頭上留下大片的不毛之地,也是可憐。

西楊莊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前,由於貧窮、髒、缺醫少藥,頭上長痢子留下痢疤的人不在少數,就不說了。不過痢小轉子來到我的學校幹什麼?

痢小轉子退婚來了。說她要和我退婚,親自跑到學校,找到我班主任。

由於路途較遠,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我想她肯定像個兔子一蹦多遠地一鼓作氣跑到學校,臉上赤紅赤紅的,連著痢頭皮都紅。怕我不同意退婚,氣紅臉急地和老師說她父母說過的話:就是用大蒲鍬搗三段撂大河裏淌掉也不願嫁給我!說得堅決徹底,生怕我賴著她。這個大河指我家門口的南澄子河,不是車樂中學旁邊上的大運河。我的班主任不知道,但她說的意思我的班主任懂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對西揚轉說:我替一奇做個主,同意退婚。立即寫了個同意退婚書,要我簽字。我像個木偶似的,寫上“曹一奇”三個字。西揚轉接過我的退婚書歡歡喜喜轉身出門大步流星地走了。肯定回家毫無絆礙地嫁人去了。

“不怪我替你做主吧!她不配你!你怎麼看上她的?真沒眼光。”班主任轉過身來對我說。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和痢小轉子是父母在世指腹為婚,定的娃娃親,哪裏是我看中的,那時候我還在媽媽肚子裏,還沒有發言權。

唉!都怪我娘,說來話長。

新中國成立那會兒,我家的條件比較好,父親是吹鼓手,家裏有轎子、功夫老爺、鑼鼓家夥名堂呱大五的,母親是送親奶奶——祖傳的專職攙新伴娘,母親有一副金嗓子,還是當地有名的剪紙高手,收入很不錯,可謂日進洪門。那時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周圍有大片的荒地,父親把它開墾出來種上桃樹,長勢喜人。母親在桃林裏走來走去,惹得桃花落英繽紛,桃花開、落的日子,遠望一片絢爛輝煌,和節日一樣的輝煌。春去夏至,桃子一個追著一個地成熟,把枝頭拽得彎彎的,鳥兒不請自邀地空降在桃樹上,揀最大最紅的先嚐,把鳥兒的嗓子潤得清亮婉轉動聽,一不小心吃了半個掉下來了,小蟲子從四麵八方趕來,分享桃鮮。母親拾起來一嚐,鮮得口水直掉。鳥真尖,小蟲真聰明。就這樣鳥半邊蟲半邊的吃桃就開始了。父親和母親將結熟了的桃子一批一批地摘下來,把桃子賣到集市上去。桃子又大又好看,就像畫中的仙桃,青中發亮,亮中發白,白裏透出嫣紅,點綴著芝麻點子像小小的雀斑,十分惹人喜愛。摘桃子的日子裏,好長一段時間,小小的茅草屋裏不離幾筐桃子,滿屋子的桃香浮動,讓人飄飄欲仙。真像世外桃源。

父母除了為人家大小紅白喜事忙活,摘桃季節忙活,其餘時間還要在田間忙活。

田家無閑月,五月人倍忙。母親雖然懷孕,但還是和西楊莊的婦女一起下地勞動。

母親是西楊莊一帶乃至方圓百裏唱歌最好聽的人,在秧田裏推耙蔣草領著姐妹們唱民歌。她們遊草唱的是《撒趟子撂在外》:

一根麼絲線牽呀牽過了河

郎買個梳子姐呀姐梳了頭

呐喲咦喲嗬咳

撒淌子撩在外

一見麼臉兒紅啦

哥哥

明明白白就把相思來害

呐喲咦喲嗬咳

生產隊長西揚茂盛的老婆也是有孕在身,喜歡聽著母親的歌,老姐妹們就開玩笑,對我母親說,兩家做個親,不管誰家生男生女,隻要是一男一女就做親,說一言為定。西揚茂盛雖然是隊長,但一頭的菜花痢,人稱稀毛省。談做親,稀毛省笑笑;我父親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八字沒一撇的事。

好日子過得快,眼睛一眨,天上大雪飄飄,過年了。家家戶戶門上貼上對聯,門頭上賀樂在飄,映著江山一籠統的雪,紅豔豔的一片。一九五七年的正月裏的一個黎明,東南方彤雲上浮,以為天要放晴了,沒有一會兒天上滾過一陣雷聲,像在樓頂上拖石滾子,彤雲撕開一條大口子,然後黯淡下去……母親在臨盆,生下了我,接生婆高喊一聲:大扁擔——長大挑擔挖溝的大小夥。我出生之後,一直沒有聲音,接生婆將我的屁股一巴掌,我發出了聲音,但不是哭,而是咯咯咯地笑起來,父母覺得很奇怪,就為我起名:一奇,大號曹一奇。

隔了二十七天,西揚茂盛的老婆也生產了,出來一看,接生婆叫起來:鍋台轉——丫頭丁子。西揚茂盛夫婦有點失望,不死心,想生個男孩,取名為西揚轉。

兩家說的玩的,武大夯、我的舅叔叔們一起哄,小轉子第三天燒三朝正是我過滿月,燒幾個熱菜慶祝一下,現成的三媒六證,就把親定下來了——指腹為婚成立。

父母當時之所以同意為我定親,主要是考慮到我家人口稀薄,勢孤力單,以前一直出狀況:我母親的兩個哥哥八九歲上在日本鬼子過兵之時死去;我的奶奶在生小孩之時遇到土匪劫搶,被綁在椅子上血崩而死;我的爺爺又找了個補房(我的第二個奶奶),第二個奶奶原來的丈夫參加元莊大刀會據說被殺死,她還拖了個油瓶(小孩)來,在我家不久我的第二個奶奶在家燒晚茶,那個小油瓶在門口玩得好好的突然叫起來說有鬼來拖他,他媽媽想太陽還沒有下山哪裏鬼來,小孩盡瞎說。等她把鍋燒開出來看,小孩已經被人扔屋後的水塘裏淹死了;過了一段時間,我的爺爺生病睡在床上,我的祖母和我的母親在南澄子河邊韭菜垛上割韭菜,聽到爺爺喊救命,她們趕回來時,爺爺的頭已經被哪個歹人割下來了……二十年內不得安寧,接連的打擊,我的祖母快要死了,我的母親找了個上門女婿,就是我的父親,後來就有了我。

我,他們當個龍蛋慣著,頭上還留了個小辮子,意思要拽住我,生怕我跑了。為我定門娃娃親也是生存的需要——我的父母勤勞能幹,生活富裕衣食無憂;我的準嶽父是生產隊隊長,西楊莊大人小孩也有百十口子,隊長也算一呼百應。這樣兩家做親也算“有錢有勢”,兩家互相走動人氣變旺。

當時的彩禮很簡單:魚肉糖糕和兩條毛巾。彩禮一送,下了小定後,兩家人就像一家人,歡天喜地。

好日子沒過幾年,“三年自然災害”到了,困難時期裏,糧食就是命,而命如狗屎。我母親看到西楊莊的鄉親們餓得不行,擔心地說你們怎麼能活得下去呢?把家裏的存糧分些給他們及我的準丈母娘家,說是給西揚轉和她小妹妹(準丈母娘又生了一個,還是女孩,叫西揚生)吃的,自己省吃儉用。西楊莊的人們在田裏挖噎磚(據說是莎囊子草的根)磨細係餅子吃。我的準丈母娘給我母親吃了噎磚餅子後,母親的心口就堵起來了,沒想到一病不起。我母親“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那年我四歲。

母親有預感,可能活不長了。

“我可能活不長了,你和份子慢慢過,他長得醜,不惹人疼,不要送給別人……”母親和父親說出斷頭話,父親哭了……

父親找了西揚茂盛和幾個大勞力,用門板抬著母親送高郵治療,經過西楊莊時,母親雙手合十,隻要見到西楊莊鄉親和熟人都作個揖。

“我要走了,家裏拜托啊!謝謝!謝謝啊……”母親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說,最後隻剩下作揖和微微點頭,她已經不能說話了……鄉親們沒有一個不流淚的……

真的永別了!

母親的棺材抬回來就擱在大門口的石墩子旁,就是那個在路人、漁民看著是南澄子河裏程碑的石墩子,母親經常坐在上麵做針線,看父親勞動,等待我父親在外吹鼓手或是做郎中回家。

西楊莊、東楊莊、李大橋、灣子橋的鄉親們來了,遠近熟悉的三朋四友也來了,親戚也從四麵八方趕來了,西揚茂盛一家也來了……反正人很多,哭聲一片,還用可憐的目光打量我,我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自己在人群裏轉來鑽去,覺得抖抖的,“就像西風中賴在枝頭瑟瑟發抖的一片嫩樹葉”(我在《一路喜鵲窩》中寫過這句話)。

母親去世幾天之後,桃花鋪了一地,之後連葉子也在朝下落,露出一樹樹青桃子、毛桃子、野桃子。喜鵲無影無蹤,白頭翁子飛進竹子棵裏,叫天子(雲雀)在半空中叫得抖抖的,我孤單無助地發呆、目光遊移。

晚上和接下來的無數個晚上,我從門縫裏向外望,從土牆的裂縫裏向外看,看到桃樹林之外葬著母親的墳的地方,無意中看到許多燈,幽幽的、飄飄搖搖,一盞、兩盞,一撤一大串,就像有人在放焰火,像一隊人拎著一盞盞燈,西溝、東溝、河南邊、北邊亂葬墳附近,不時地熒熒地亮起燈,比螢火蟲亮得多。父親說那是鬼火,我不敢出去看。父親又說不知哪盞燈是你媽媽……

後來,家前屋後的桃樹不知怎麼了,一棵接一棵的死去,死得一棵不剩。不是親身經曆,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母親的死與桃樹有什麼關係?母親走了,桃樹也要走,沒有道理呀!

母親去世後我家就窮困潦倒了,平時與小轉子家走動漸漸稀少下來,隻是逢年過節禮節上往來一下下。父親說,門口俄著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住處偏僻的南澄子河邊,我沒有其他玩伴。過年父親逼著我去給準嶽父嶽母——西揚茂盛家拜年,西揚轉露出不理不睬的眼神,喊我“草寶。”我覺得是壞話,不想和西揚轉說話,隻偶爾和她妹妹西揚生玩。

母愛的缺席,我沒人問,六歲就會遊泳,從小識得水性,我家有條小船,生產隊也有船扣在我家門口河邊,我撐個小船劃個小槳不是難事(去年我在湘西一條河上漂流,看到五歲的小孩撐條小船,賣吃的:一條黃瓜五元錢),反而是讓我來神的美差,聽到有人喊過河,立馬拖一條小竹篙子,解開船纜,像個水猴子,跳上小船,一篙一篙撐過去。經常來渡河的人大多熟悉:換糖(敲鑼賣糖)的,有的敲著小錫鑼“鍵銼銼”,好像告訴人們“糖糖糖”;有的搖著撥浪鼓“吸隆咚”,好像說“不能動”;有的是吹著笛子的,小竹笛隻有三個眼,換糖的人挑著糖擔子,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拿著竹笛吹著“哆來咪——咪來哆——”有時高興還吹出“花腔”來:“哆來咪咪咪咪咪咪咪眯咪哆——”,大人小孩一聽知道換糖的來了,紛紛找來家裏的舊貨(現在不需要換糖了,到處扔,都成了垃圾),擺渡看到換糖的總是很興奮,可以得到點糖吃。來喊渡河的還有賣銅勺鏟子的,老遠的就聽到銅勺鏟子“稀裏嘩啦”的碰撞聲,用不著吃喝,他是走到哪響到哪,金屬的撞擊摩擦聲很清脆,是活廣告。還有是走親訪友,南來北往的客。到了過節特別是到了過年拜年,放人家過河,還能得到角角分分的壓歲錢。除此,我偶爾擺弄一下父親的樂器,而大多數時間是在大門口望呆。父親提醒我到西楊莊找小轉子玩玩散散心,我覺得沒意思,總是搖搖頭。

一些走莊串戶的,我不認識,父親有的也不認識。挑擔的、要飯的路人常常坐在我家門口的石墩子上歇腳,他們議論這裏的土墩子。我時常也坐在石墩子上,吃早飯、乘涼、發呆、看看河裏的魚兒打花,或者是望到一些更好玩的。

常來河邊走走的鳥兒很多,大多我是熟悉的:天鵝、丹頂鶴、青樁、白鷺,它們站在河岸邊打噸,經常是一隻腳站著,像金雞獨立,猴著頭,縮著頸項,睜一眼閉一眼的,遠望它們就像河邊坎子頓著一隻隻鴨蛋形的壇子。大白鵝在河邊“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麻鴨嘴像個竹片子,腳像個蒲扇子,屁股一撅錐破水中天。野鴨在篙草棵裏或遊或飛,隨心所欲。翠鳥停在荷花梗上守株待魚。桃花款驟尖嘴長腿有鶴鶉大小的野禽,屁股一動動的,尖尖的嘴在水邊一忖一忖不知忖的什麼東西。看到桃花歇驟桃花就開了,在胭脂紅的花托和剛剛露出一點胭脂紅的葉芽的襯托下,粉紅的霞光一片,每一棵樹擋不住的絢爛像燃燒的火把,像節日穿上新衣裳。每當這時,我就想起父親說的話,桃花開了,你媽媽就回來了。

桃花什麼時候再開?我家的桃樹沒有了呀!

沒有母親,沒有玩伴,隻有孤寂、寒冷和饑餓,交迫之中,我帶著能裝一斤米的小口袋到生產隊田裏去偷偷抹稻,被稀毛省看到,我做賊心虛地逃跑,上氣不接下氣,幾乎嚇得我肝膽俱裂,那時候親不親階級分啊,隨時大義滅親。

我很卑微,我偷過給牛帶料的豆餅、菜籽餅吃;我小,弄不到略微好吃一點的東西。到了冬天,我身上的衣裳很破很單,破棉襖頭子還是母親死前為我做的,盡管已經加長的也短得幾乎穿不上了,縮在肚臍眼之上,紐子全掉光了,對襟子一掖,用草繩一紮,破絮爛棉花紛紛從破洞裏飛出來了。按照西揚轉的媽媽所說,身上豬油塊塊的(棉花從破洞裏跑出來了),虱蚤賴賴的。父親用秤一稱,連幾年未洗的鼻涕灰塵泥垢加起來才七兩重,是十六兩一市斤的秤,八兩才半斤,當時就哭了。西楊莊的人同情地說,腰裏係草繩,愈過愈不如人。

我想活下去,什麼東西都試著弄來吃。我在一篇小說中寫過:“有一次生產隊婦女勞動從我家門口經過,指腹為婚的丈母娘圍腰子(圍裙)裏兜的什麼粉子,我問兜的什麼,西揚轉的媽媽對我說,是焦屑(炒焦了的麵粉),你吃呀?我不問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幹,味道嗆鼻子,我知道上當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太饞了……”經過我跑到河邊喝水、吐掉自救,沒有死掉。

我家東邊的亂墳中的野草長起一茬一茬的毛針,我及時去拔,西楊莊的小夥伴們也來拔,小轉子姊妹倆也來。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來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螞蟻,一部分自己慢慢剝開來吃,他們走了,我累了就攤在不知誰家的墳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