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一路喜鵲窩
喜鵲窩是喜鵲的家。小時候,遠處的喜鵲窩,我總是眺望;近處的,我總是仰望。雖然它離地上不算遠,但離天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喜鵲窩上都有故事,但每個喜鵲窩下的故事都讓我心動……
——題記
喳,喳喳——
一隻喜鵲從我頭上飛過,又一隻喜鵲從我頭上飛過,站在前邊的大樹上,站在它們的窩邊。我小時候對喜鵲很好奇,聽大人們說,喜鵲報喜,帶來好消息,我渴望喜鵲的叫聲,有事沒事喜歡看看喜鵲窩,喜鵲窩是我認識方向的標誌,我幻想喜鵲叫時能有奇跡發生,特別是在清早的路途上。
一九六0年母親去世,那時我還小,像西風中賴在樹枝頭上的一片嫩葉,總抹不去寂寞飄零的感覺。老家單莊獨水——住在南澄子河北岸,西楊莊的南大堆,公田廟的西邊,李大橋東一點點,中間隔著一條溝叫西溝。我的家是兩間帶一拖的茅草房,又矮又小。屋後有一片竹林,左右和前方除了桃樹外是其他雜樹,倒是鳥的天堂。從遠處看,滿眼大大小小的墳灘,屋子在其中高不了多少,隻有駐紮在高高的大樹上的幾個喜鵲窩十分顯眼,天天能聽到喜鵲喳喳叫,一代一代小喜鵲出窩,更是熱鬧非凡。我不懂鳥語,不知道它們在說些什麼,唱些什麼,但喜鵲的叫聲總勾著我,心裏老是裝著喜鵲窩。父親把家砌在這個鬼地方,家的周圍一裏路內都沒有人家,從眼睛一睜到晚上點燈都沒有別的小朋友和我們玩,也沒有什麼別的去處,總是十天九天家裏蹲。想我母親、心慌的時候,我看看喜鵲窩,和喜鵲說說話,喜鵲成了我的朋友。隻有夏天或過年才可以跟著父親去走親戚。因為家裏窮,我家的親戚也不多,父親告訴我,門口俄著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我們常去的也就是嫡親的親戚隻有兩家:一個是我母親的妹妹——我姨媽家,住在邱墅角;一個是父親的姐姐——我的姑母家,家住宜陵北。他們家也不富裕,但總比我家好得多,我去了可以吃到好的食物,還可以散散心,非常樂意去。那時交通很困難,也沒有錢坐汽車什麼的,隻有順著方向抄近路,走小路,轉彎抹角一步步量著去。到他們家路途遙遠,到姨娘家要走半天,到姑媽家,大清早出發要走到天黑才能到。一路上,我們走走歇歇,凡是停息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方位,明顯的標誌是路邊或附近的莊子中高高的大樹上有幾個喜鵲窩。有時看到一對喜鵲在叫,有時看一群喜鵲集會似的。我問父親它們在幹什麼,他很快活地說在聽故事,我信以為真,問講什麼故事,父親便一路講來,我便在故事中走完艱難的曆程。
那一年,好像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一天雞叫三更,我和父親每人換上一雙新草鞋。我們出門沿著南城澄子河向西走,門前的喜鵲窩上發出翅膀撲撲的飛動聲,我說,把喜鵲驚動了。父親說不是,是送我們。父親接著說,解放前國軍與軍閥隔河打仗時才驚攪它們呢。我們挖菜地總是挖到子彈,就是那時留下的。房子周圍那些墳灘裏埋的都是被子彈打死的人的屍骨,大的墳裏有好多人的骨頭擦在一起……父親說得我心抖抖的,趕快從父親的身後溜到父親身前,生怕後邊伸出一雙手來拽住我。父親說,這有什麼好怕的,那年日本鬼子來才叫可怕呢,燒殺搶掠什麼壞事都幹,真是把人的苦膽都嚇破了,我們家的雞鵝鴨隻剩一隻大公雞,還是飛到喜鵲窩上才留了下來。我們說著說著到了西溝頭,這裏沒有人家,西溝堤頂上,雜樹雜草叢生,墳瑩亂葬,在一個大的墳灘上有幾棵殼樹、楊樹和高高的老桑樹,上麵住著幾對喜鵲,樹下是南北向的西溝,河兩邊長滿了蘆柴,喜鵲有事沒事地飛來飛去,像尋找什麼東西。父親說,原來你媽不隻姐妹兩個,曾還有兩個弟弟,即你的兩個舅舅,他們當時才十多歲,到李大橋金現財家的小店買洋火打醬油回來時,正遇一隊日本鬼子下鄉掃蕩,他們嚇得飛奔,日本鬼子說是兩個小八路,緊追不放,你的兩個舅舅走投無路就躲進這蘆柴棵裏,日本鬼子又是放槍又是向裏麵捅刺刀……你的舅舅就沒了。
父親歎了一聲。其時我們已經看到李大橋了,一隻喜鵲從我頭上飛過,站在一棵大樹上,頭朝著喜鵲窩,望著什麼。這是金現財家南麵的喜鵲窩。金現財已不在世了,但他家門口的肉案子還在,是張一奇開的。當年有位地下黨躲在金現財家,因叛徒告密,敵人闖進來拔下門栓子迎頭打去,一下子就把耳朵打掉了,最後被敵人殺害了。後來又來了兩位地下黨,一位叫楊英,才十九歲,個頭不高,說話聲音像個女孩,還有一位三十多歲,人稱吳參謀。他們行蹤不定,但與西楊莊楊保長家有聯係。據說那時的保長很滑頭,大多數腳踏黑白兩道。有一天,楊英和吳參謀分頭辦事,楊英由楊保長帶路到了河南麵的元莊,他們先在小鎮上吃早點,楊保長突然說,他肚子疼,上個茅廁來。楊英靈機一動,付了早點錢,走出小巷,把盒子槍揣到一個拾狗糞的糞兜裏,化裝成唱道情的大搖大擺唱著走著,看到敵人的大隊人馬拿著家夥迎麵走來,他與楊保長擦肩而過。當天晚上,楊英與吳參謀都來到楊保長家的房頂扒開天窗,聽到楊保長正與他老婆說話:他媽的,這次讓他給跑了……第二天早上,李大橋逢集,楊英、吳參謀和楊保長在金現財家門口相遇,楊保長主動上前問寒問暖:昨天我上個茅房你怎麼走了,怎麼要你破費呢?楊英隻哼哼一笑,楊保長撲咚一聲朝楊英、吳參謀麵前一跪,他知道他的路走到盡頭了。楊英一般不笑,不和一般人笑,笑了就不一般,他這一聲冷笑,等於告訴你,你死期到了。楊保長被吊在金現財的小店裏中梁上用棍子侍候,後又被拖到店外喜鵲窩南麵的荒草坎邊,吃了一顆花生米子。楊保長腿還在蹬動,吳參謀防止未打死,準備再補一槍,楊英說,節約子彈,隨即到張一奇的肉案上借了一把殺豬剁肉的刀,將楊保長吃飯的家夥割了下來。
我聽了很過癮,覺得楊英是個英雄。聽著聽著來到了李大橋的橋頭。所謂李大橋隻是用兩根木頭搭起的比獨木橋好一點點的攔在南澄子河腰上的一道橋,一點也不能算大,隻是長一點,隻是在軍事地圖上位置重要。都說將軍忌地名,自有了這道大橋,姓李的大家族漸漸的日落西山了,究竟什麼原因,我不知道。我跨上橋頭又縮回來,橋搖搖的,我不敢走。父親說,來,騎跨馬——父親蹲下來,我分開腿騎坐在父親的頸項上,兩手緊緊抓住父親的頭發,生怕掉下來,父親兩手抓著我的小腳,嘴裏銜著早煙袋子,隨著橋身的晃動,鼻子哼著“四和四,上尺工乙六……”《萬年歡》曲子,他說這曲子在紅白喜事都能用。他是個出色的吹鼓手,瑣呐吹得很好,在當地小有名氣。他不會簡譜,不習慣“多來米法少拉西”,隻學過“尺工凡六五和四乙上(567123456)“。父親扛著我邊哼邊走,悠哉遊哉;而我則閉著雙眼,不敢朝橋下看。等我睜開眼睛己經上了南岸,見到的最近的村莊有幾個喜鵲窩特別眼熟——那就是父親的師弟、教過我唱小戲的師傅瞎子柳青榆家。他原本眼睛不瞎,曾為地方做過地下工作,我們的人北撤之後,他躲避還鄉團抓捕逃到了上海,藏在地窖裏三個月,吃住全在裏麵,除了送飯,平時一點光線都沒有。風頭過去他出來時已雙目失明,也與組織失去了聯係,從此以算命、吹拉彈唱為生。唱小戲是他的絕活,一人唱出幾個角色來,大小聲、模擬聲音活靈活現。在文化娛樂缺失的年代,他走到哪,笑聲就在哪。順口溜、脫口秀令人噴飯;他唱小戲葷素搭配,葷話冷不丁蹦出一兩句來,男女老少便笑破了肚皮:唱到《瓦車棚》等小戲,常把老大媽、小媳婦唱得眼淚鼻涕的。在他唱到一定氛圍時,他的葷話一點也不覺得春,真是大俗大雅。比如他形容老太太上馬桶時間長而慢:隻聽到“嘀噠——嘀噠”、“叮咚——叮咚”,這“叮咚”說得很悠揚,拐了彎似的。他教我唱過幾出小戲,記憶最深的是《小尼姑下山》,現在叫《僧尼會》、《雙下山》什麼的。他教我把小尼姑形容得非常完美:“你看不遠處她來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聾聾的,肉戳戳的,屁股頭子大大的,腰杆子凹凹的,走路嚓嚓的……”一口氣說完後便是自拉自唱,小揚劇曲調“大陸板”過門歡快悠揚,什麼“轉彎摸角走得快,兩個奶子一起甩”唱得句句調人。我不爭氣,沒繼承下來。這也應了他一句話:你鄉下生,城上登。這是他給我算命的開頭一句。在“吹鼓手,唱小戲”被打成四舊和毒草之後,他偷偷摸摸地給人算命糊口。在天氣晴朗的日子,他都走莊串戶,弄兩個小錢花花。一般都是一個小孩在前攙著他走,他手裏拿著小鎖子,每到村莊敲出“當當”的聲音,就像揚州城裏收廢品、撿破爛敲的。但他敲得很清脆,不吵人,也不在別人睡午覺時敲。他敲得很有節奏,大家一聽就知道瞎子來算命了。我記得他為我一個鄰居算時,把我們笑壞了:二十二三,要過一關;三十二三,很不簡單:四十二三,喜鵲叫歡……七十三、八十三,鬼要來攙……也有造反派想來批鬥他,他卻說:瞎子瞎,隨嘴夾,夾錯不犯法。造反派也無奈。我覺得他說得像,嘴很靈,非常神奇。我問他,別人說,算命是騙人的對嗎?他不回答。我說,教我算命。他說不行,為別人算命眼睛會瞎的。我問為什麼。他說,替別人掐算今生來世、斷生定死是泄漏天機,算命是老天爺特地留給瞎子一口飯吃。我想也是,不能與瞎子爭飯吃。
我正想得來勁,父親把我從肩頭放了下來,我一看,已到關帝廟,即南澄子河河南、西溝頭對過,幾個喜鵲窩築在關帝廟東西兩側幾棵高高的樹丫上。這廟跨河而建,很高大。廟的北麵是跨河的走廊,也是小河的橋,橋下很空闊,隔成兩檔,一檔讓行船通過,一檔有個水輪式的裝置,水從這裏通過推動這個水輪,水輪轉動就拉動廟內的石磨和春雄裝置,用來春米磨麵。廟裏原來有好多菩薩,其中一位立著大刀的紅臉大漢就是關老爺。以前廟裏香火旺盛,大大小小和尚很多。我母親去世後請廟裏的一趟和尚到我家念經,其中一位叫小頭鬼,他的頭特別小,還是我哥哥的義父,他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還從廟旁的喜鵲窩裏掏些喜鵲蛋給我哥哥吃。我母親停在家裏的最後三天和每個“七”都是小頭鬼他們來做佛事,他們一手掐著佛珠一手敲著木魚眯著眼睛不停念著,有時齊念,有時領念,像唱歌,大多數我聽不大懂,其中有一段是一個大和尚領,一群和尚附和,我聽懂幾句:一年四季春常在,不冷不熱好過關……在場的親人、親戚哭出一條聲來……後來父親告訴我,那時這廟裏的和尚都是新手多,原來的老和尚大多離開了。這是因為有一年的一天傍晚,一群日偽軍船隊運送軍需從關帝廟這裏經過時,被抗日遊擊隊打了埋伏。當時小輪船上有一麵膏藥旗,船頭和船尾都架有歪把子機槍,遊擊隊員埋伏在河的兩岸,輪船一到,他們向輪船上扔手榴彈,幾個鬼子和偽軍慌忙用斧頭砍去輪船後的纜索,丟下幾條駁子船,倉皇逃命去了。遊擊隊員們找了些民工來,立即連夜把船上的物資轉移走。這些物資主要是吃的東西多,有罐頭,有大鹹魚等。天黑路差時間急迫,路上還掉了些,父親撿到一條鹹魚,幾尺長(量布的市尺),他說扛在肩上像扛著一段木頭。關帝廟的和尚怕鬼子來報複,大多離開了……這天我們經過關帝廟,廟裏的人都認得,父親和他們打招呼,不過不是和尚了,他們是在這兒軋米的——解放後這廟改成軋稻磨麵的加工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