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沒有再哼曲子,我知道父親情緒不好。父親回過頭來看看姨媽家高高的喜鵲窩和站在樹下挨鬥的姨父,突然說,就不去姑媽家吧。但我說,到姑媽家還可以看到好多喜鵲窩呢。父親說,路太遠了,從邱墅閣經凡川,過丁溝,再到宜陵,路太遠了,你又不能走,還是不去的好。
我想也是,但有些可惜,姑媽家門前有兩棵野棗樹和兩棵老桑樹,桑樹上有五個喜鵲窩,這時候野棗子好吃了,桑樹果實還有些,也好吃。喜鵲常爭著吃,爭掉下來了,我們可以在樹棵裏等棗子吃,才好玩呢。姑父很喜歡我,我去了都要想辦法讓我吃點好的。他家的夥食並不好,每天用大裏鍋——三尺八的大鍋,煮上一鍋大麥麵糊糊,用餐時,不用牙嚼,也不用什麼鹹菜,頭仰起來喝喝就行。正常是早上煮一鍋吃到雞上窩,一半給人一半給豬,人豬共享,不知是豬的待遇高了還是人的待遇低。其實那裏家家都這樣。我去了不同,放一把米在鍋裏,吃時先為我舀,從鍋裏慢慢地撈出點硬頭米來。
姑父是個農民,他個頭高大,性格開朗。父親說姑父五毒俱全,別人不敢欺負他。他一天三頓酒兩壺茶,從不間斷。我為他做的事是去給他打酒,普通白酒,也不貴,他告訴我,糧食白,天天捆。姑父喝酒不要什麼菜,蘿卜幹也可。酒足飯飽後,泡上茶。姑媽稱他飲酒為灌燒尿子,喝茶為灌鼓。他曾經生過大病,醫生告訴他不能再喝酒了,他得意地說,我不聽醫生的話,不是活得很好嘛?他自很寬,從不受什麼幹擾,說睡覺,幾秒鍾內睡著,說醒就醒,像電燈開關,一拉就靈,但睡相不好看,姑媽罵他是挺屍。他大嘴一張,滿嘴黑牙,呼聲像打雷,有時一吸氣時間很長,仿佛這口氣吸到屁眼溝似的,吸下去停了一大會兒聽不到聲音,我幾次懷疑是斷氣了——呼過去了,但不敢說,悄悄問姑媽,姑媽說,死不掉,死掉倒好了。突然他的氣又呼出來了,我放心了,習慣了。他也抽煙,用的不是早煙袋子,是用煙鬥,煙鬥樣子彎彎的,鬥很大,俗稱牛尿碗子。他在上海做過事,說是洋人給他的。看起來他是個酒肉飯蒲包,其實他很能幹,就是凶神霸道的。他會賭錢,輸了也不怕,常有人把他兒子即我表哥叫了去贖人。解放前他為共產黨做事,還鄉團來的時候,他立即去自首。我問過姑父,他說當時不是他一個。“文革”中曾被打成叛徒、反革命,但他沒害過別人,隻為保自家性命,所以沒有被鬥死。他也不像別人去自殺,有重大節日什麼,他帶頭去接受群眾監督看管。有人喊打倒某某某,他立即朝地上一睡,紅衛兵說你怎麼睡在地上,他說,你們說打倒我,我就倒了,哄得紅衛兵哈哈大笑。姑父沒有少根汗毛,飯照吃,酒照喝,覺照睡,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哲保身,真是個老混子。父親和他性格不一樣,兩人不是太合得來的。今天,他不想去也有他的道理。
父親說,歇一會兒,我就從父親的肩頭下來。又上路的時候,父親走的路線不同了。我說錯了,父親說不錯,並說現在從挎子廈走,那裏有個大仙會關亡,可以聽到你媽媽說話。我一聽眼睛發亮,問,真的嗎?父親說,真的。我非常激動,便要求從父親肩頭下來自己走,覺得渾身是勁。我想媽媽都想空心了。沒有媽媽就魂丟了似的,受委屈時不知哭過多少回。媽媽剛死時,我並不知道她永遠不回來,坐在媽媽的墳前等,睡著了,有時到半夜被幹活回來的父親抱回家。時間長了,墳後的哭喪棒(楊樹樁子)長成了楊樹,墳上不知什麼時候被什麼東西拱個洞,拳頭大小,我老對著洞朝裏看,隱隱約約看到母親還像睡在那裏一樣,父親更信其真,也對著洞朝裏看。今兒改道去尋找我媽媽我們都樂意。挎子廈在什麼地方我不清楚,父親說在元莊大閘的東南即從邱墅閣向西,要經過南湖(或叫綠洋湖),南湖水滿草灘多,也有原生態的多種雜樹、竹林,人煙稀少,鳥多得不得命,過去土匪常在此出沒。父親用兩個指頭銜在嘴裏吹出清脆的哨聲,並告訴我,這是土匪集合哨。顯然父親情緒有所好轉。我看到湖邊遊著鵝鴨,蕩著漁船,劃槳的漁人唱著小唱:桅子花開頭靠頭,夫妻打架不記仇,早上打來晚上好,半夜三更睡一頭……湖灘上放著牛和豬,葦叢中小鳥忽飛忽落,家藕開著碗大的白花,野藕開著拳頭大紅色的花……我和父親每人掐了一張大荷葉頂在頭上擋太陽,一個勁朝前走,邊走邊問路,放牛的或打魚的都熱情地指路。晚茶時分到了挎子廈,父親又問拾柴的,大仙家住哪裏,那人一指:從這向西數就在第四個喜鵲窩下,河邊口那家。
我們從東向西數有十個喜鵲窩。我問父親,怎麼有這麼多的喜鵲窩啊?父親沒有回答。第一個喜鵲窩下麵房子是青磚牆小瓦蓋的樓房,但已是破屋倒牆,原是一個叫一陣風的大盜——熊飛的住宅,一陣風死後,家道也敗落下來。傳說大盜當年本領很大,可以飛簷走壁,他一手抓一根棗核釘(兩頭尖)就能爬到高郵西門寶塔的頂上去。父親說他與太湖強盜有聯係,多少人要捉他,都抓不到。有一天他中午躲在元莊澡堂子洗澡時走漏風聲,澡堂子被圍,他一個箭步躥上天窗,天窗有人把守,他知道這次插翅難飛,便央求給他一條褲頭子。為防一陣風耍花招再化作輕風飛了,抓他的人還是從天窗處開槍將他擊斃。當地人說這個一陣風並不傷害父老鄉親——兔子不吃窩邊草,還有人誇他是條漢子,做善事救濟窮人。
我們一路數著喜鵲窩走,找到了大仙家,見到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頭搭一方三角巾,天藍色的;人長得白淨,眼睛看人有一種設防和多疑的樣子;說話時牙齒很白,像裂開的石榴,給人明眸皓齒、削嘴薄唇的記憶。她坐在堂屋東首靠大門的長凳子上用撚團子撚線,大仙見我們來,她把撚團子放在身邊小方桌子上的針匾子裏。鞋繩垂子底座子是用牛骨頭做的,即牛的小腿與腳銜接的一塊骨頭,農民在三九天裏用來補身體的九裏香的骨頭,在中間錐一個洞,穿進一個小扁葉釘,底部的扁葉環頭托住骨頭,釘頭上部彎成鉤,扣住麻線,旋轉那塊骨頭,撚成麻繩。大仙見了我們,兩隻眼睛轉得有神,把我們掃了一遍。我大失所望,她不像我所想的母親樣。父親說明來意後,她眼朝門口瞄了一下說,破四舊、拔毒草了,不許搞了,不信那一套了。父親哀求說,孩子想他媽,我們打老遠問來的,腳都跑腫了、破了,你就做做好事,把他媽帶上來說幾句話吧。她一看果真心誠,就答應了。先悄悄關上門,將衣服撣了揮,衣角朝下拉了拉,燒上一支香,然後她坐下來醞釀……打了幾個哈欠就眼淚鼻涕的,眼睛翻了上去,嘴裏吐白沫了,我有點害怕,父親說沒事,她下去了,一會兒把你媽帶上來。隻見她抖得很厲害,像打擺子——瘧疾病。過一會兒,她開口說話:小獅子啊。這是叫我,我的小名字就叫小獅子。後來她又說了與我們家有關的事,父親還問她在下麵怎麼樣,她說還好,就是比較冷,心慌,不放心我們,等等。父親給了幾毛錢,告別仙姑,我們又上路了。我不說話,覺得失落,沒見著母親,父親一直重複著,聲音像呢,聲音像呢!
喳,喳喳……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走到了家的河對岸,地勢很高。父親說,民國二十年發大水,裏下河淹死十幾萬人。水一直漫到南澄子河的堤頂,父親那時站在堤頂上可以釣魚、踢水洗腳。我聽著熟悉的叫聲朝喜鵲窩望去,父親卻傷感地歎息一聲說,你媽媽心狠,把我們丟下,一個人享清福去了。喜鵲在家門前的高樹上不停地叫著,我總覺得動物認得人。我說,喜鵲叫喜事到。父親說,能有什麼喜事?你媽的棺材從高郵抬回來就擱在門口的大樹下。因為沒有船過河,我們還得向西走。繞過李大橋走到西溝堆頂上時,父親的眼睛就紅了,說把我媽送到人民醫院後趕回來照看我們,沒有和她見最後一麵。當年父親是在西溝堤頂上與我母親的棺材見麵。我聽鄰居告訴我說,我父親當時一氣蹦一氣蹦,哭得像黃牛喊,四五個大勞力都拖不住他……
我們筋疲力盡地走到家,發現家裏變了樣,屋後的竹子全被砍光,菜地上的菜被拔掉,花生全被鏟了……有喜鵲窩的大樹幹上多了一張大字報,內容是父親搞副業,屬於資本主義尾巴——我家兩間帶一拖的茅草屋,牆是用土夯起來的,為了防雨淋,牆麵用稻草披擋起來,沒有一處可以貼大字報的,他們隻好貼在大樹上了,好在樹大,我們一抱都抱不下,夠一張大紙包的了……
天黑了,家裏沒有也沒點燈,因為家裏沒有煤油了。父親情緒糟糕透了,沒有吃晚飯就上床睡了。快半夜時分,他突然坐起來喊我,說:你媽媽回來了,把她攙回家,快!看到父親的神情我有些害怕,隻好打開門看看,又回到父親的房間,父親痛心地大聲責備說:叫你把媽媽帶回家你怎麼不去呀?我隻好又出去一趟,懷疑真的像故事中說的那樣,媽媽回來看我們,我向四周看了看,夜深深的,聽不見什麼響聲,也看不見什麼影子,懷疑是父親受刺激說胡話了。我回到房內告訴他沒有,他又氣又急地說,真沒有用,你媽在喜鵲窩上!
(作品發表於2006第6期《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