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關帝廟,父親指著前麵的村莊問我,這是誰的家?我手搭涼棚一看,有高高的兩個大喜鵲窩,脫口就說:麻爐罩子家。父親說不許這麼說,那是大人們叫他的綽號,他小時候得過天花留下一臉的麻坑,這是人家的缺陷,小孩子不能這麼叫,應叫“幹擺擺”(幹爸爸)。其實他和父親是一個師傅下山,和柳青榆也是師兄弟,他們家雖隔得不遠,但心隔得遠,柳青榆看不起他。他們接到什麼活計,各方不請對方,都請我父親,對我父親特別好。我父親接到生意都叫上他們二人。他們在一起常拌嘴,父親總勸他們,後來他們的關係確實好了一點。我母親生我的時候父親不在家,他們都來忙前照後的。麻爐罩子是音樂天才,什麼曲子,什麼劇種的腔調,他聽第一句就會用樂器跟上一起奏起來,更是好聽。他不識譜,隻哼“郎的個當”就行了。他的管弦樂最拿手,大號小號長號都會吹,瑣呐吹起來可是天籟之音:“嘰拿子”(瑣呐的一種,比瑣呐小好多)也吹得好,那尖脆的樂聲直衝雲霄,直鑽人心,驚天動地,泣鬼動神。父親曾把我送去和他學拉二胡。他教我哼了一曲“朗裏朗裏當”,我也跟著哼,這是《秧歌舞》曲子,“尺工尺工六工六(5656161)“,簡單,我早已會了,接著他示範了一下叫我拉,我把二郎腿一蹺,二胡朝大腿根一擱,弓子在裏外弦上一蕩,鬆香還夠,音準還不差,便“少拉少拉多拉多”,拉起來了。他一聽馬上叫起來:乖乖(他高興時稱任何小孩都是乖乖),呱呱叫的活喜鵲,靈呢!你不要跟我學了,有碗飯吃吃了。以後他逢人便誇。其實我沒他靈。他不僅靈,而且膽子大,他敢跟帶槍的人賭麻將。有一回,他們在一個大地主家做生意(吹鼓手),晚上完了之後他與幾個來賀喜的帶盒子槍的司令長官式的人推牌九,那三家的錢都被他贏去了,他見風頭不對,說,我去解個小波(小便)。他經過我父親的身邊悄悄地說:我的家夥(瑣呐等樂器)請你帶一下。等了好一會,那幾個盒子槍發現他溜了,追了出去,麻爐罩子沒追著,卻中了共產黨的埋伏。麻爐罩子溜到上海瀟灑去了。父親說他當時苦膽都嚇破了,因為幾個盒子槍向我父親要人……父親帶著劫後餘生的口氣說,今天還能帶著你走親戚也是拾的來過的。
我們穿過麻爐罩子的莊子走到元莊大閘,元莊大閘哪年造的我不知道,但小有名氣。在閘的西側一棵大樹旁發生過一件殘忍的故事:附近有位大姑娘因自由戀愛懷了個大肚子,犯下了家法族規,就是在這棵大樹邊挖了一個坑,先墊些塊灰(石灰塊子),再把這個大姑娘按下去,又把石灰塊子堆在她身上,然後挑水倒進坑裏,水遇到石灰塊子立即沸騰起來,蒸汽直冒,這是處置方法之一,叫煮石灰,比沉豬籠還要殘酷。.煮石灰我見過,生產隊裏煮石灰時我還把撿回的野鴨子蛋丟進去,一會兒就熟了。我問父親這女的叫了沒有,父親說不知道,反正當時的樹上喜鵲棄窩飛到八裏外去了。也許這閘的名氣與這件事有關。我小時候和父親在這閘上賣過魚也買過魚。賣的魚是我們自己抓的或是出“眾”冬天鹽城、興化一帶的漁民來,選擇幾條漁船用竹籬笆將我家的用樹枝、扁豆藤捂的一塊水麵圍起來,幾條漁船上的男女老少聯合跳到包圍圈內,用竹蔑子做的漁罩混亂罩魚)和漁船上四六分成的。大多為扁、白、鯉、魚即,這是有鱗的上等魚,賣得好,能賣個幾毛錢一斤。我們買回家吃的是元莊大閘裏的“歡”(像口袋的漁網,張開在開閘時的流頭上)張的鰻魚,魚進到“口袋”裏就出不來了。那時,鰻魚屬於無鱗魚,沒有什麼人買了吃,便宜,隻有幾分錢一斤,我們家常買回去解饞,往往受不住而鬧肚子。這閘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打上了深深的印記。
元莊大閘向東直通到八橋,但走了不多遠,聽到喜鵲喳喳的叫聲,河南邊有幾棵樹,其中一棵高大的榆樹上有一隻喜鵲窩,樹下周圍茅草叢中還能看到碎磚頭牆根,是父親原來的家,爺爺去世後就拆了,這些痕跡還是當年留下的。我頓時覺得心裏有一絲溫暖。在父親的少年時代,他和他爸爸還救過一個人。在軍閥混戰時期,兵荒馬亂,雞犬不寧,特別是大戶人家常被一些不明番號的部隊踐踏一空。他們便都紛紛成立武裝,保家護莊。居莊的一個大地主因害怕,也在招兵買馬——成立大刀會,向窮人家買子弟,每個青年兩塊大洋。父親十六歲也在征集之列,他父親不肯,遭來一頓斥責:就你家的孩子是龍蛋?罷了。被買去的“兵”待遇很優厚,每天夥食也好,但訓練的項目不是打槍而是貼符咒、舞大刀,念念有詞“刀槍不入”。有一天真的有大隊人馬下來,要求借條路,但地主有了武裝腰杆子也硬了起來,就是不同意。據說,開始不知怎麼的,借路者的槍就是打不響,也就退了,大刀會緊追不舍,退兵退到一座橋上,哪知鬼使神差,一個紅人——生小孩坐月子的女人端著馬桶過來,退兵將馬桶朝橋上一倒,讓退兵跨過去,槍打響了。交戰不多時,大刀終究敵不過子彈,大刀會被打得一敗塗地,成員四處逃亡,其中一個和我父親年齡差不多的青年逃向我爺爺的家,我父親正燒晚飯,爺爺將這青年大刀手的衣服放在鍋膛裏燒了,給穿上我父親的衣服後佯裝在門口劈柴,追兵趕到時,爺爺手向南麵湖田一指,追兵走遠了,謝天謝地。大刀會毀於一旦,大地主“捐”出所有錢物方留下全家性命。被活捉住的大刀會成員都綁在大樹上,然後一刀一刀砍下他們的頭。居莊一帶橫屍遍野,都是血氣青年哪,慘不忍睹。這條路一度時期陰氣很重,每到陰天或黃昏,就沒有人敢經過。據說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就聽到“我要頭呐”的喊聲和哩噢的哭泣聲……
父親說得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汗毛子也豎起來了。再向東走看到一座橋,橋南是囊皮,父親指給我看,說那個喜鵲窩下住著一個熟人,叫“罩子”。罩子家是個富農,解放前家裏有田產。我姨娘小時候給他家當童養媳,很可憐。罩子本人倒不壞,但他媽媽非常凶惡,我姨娘八九歲就去他家,家裏的許多家務都是她做,養豬、喂雞、做飯、倒馬桶等等,吃飯從來不上桌,等他一家吃完後,她得先收了桌子,站在鍋台前吃點饅粥饅飯。冬天的手腳生滿凍瘡,裂下了口子,冒著血珠子。罩子母親動不動就打罵我姨娘,除了臉上不打之外,我姨娘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他媽從衣服外揪、掐的,這還不夠,常常用棍棒打她,我姨娘被打得鑽進床肚裏。在十三四歲時我姨娘被打得又鑽進床肚裏,罩子的媽媽用挖泥的灰叉——四根長鐵齒的叉子,伸進床肚裏搗她,破棉襖被搗通,渾身都是血……我父親得知後,向上告,一直告到法院都沒有結果。後來托人找到北撤下來的幹部言獨膀子——在打仗時打掉了一隻膀子,言獨膀子說,這件事我包了。他下令派了幾個革命同誌去,把罩子家的幾畝莊稼收到我家,把我姨娘帶回來,姨娘才脫離苦海。姨娘非常感激我父親,從不叫我父親姐夫,一直叫哥哥。我有個姑奶奶在八橋邱墅閣,姨娘和我母親去拜年,姨娘被說親談到那裏,姑奶奶想老來有個照應。姨父家境還可以,但頭上生了黃癬瘡——俗稱痢子,頭上幾乎沒有頭發,皮黃黃的,姨娘罵他黃壺。過去婚姻不能自主,況且還有搶親、強迫成親的風俗,姨娘的終身大事被糊塗的姑奶奶輕易地許諾掉了。我父親知道後火冒三丈,但已生米煮成熟飯。萬事聽人勸,父親也隻有歎息而己,好在姨父一家對我姨娘還不錯,和罩子家比,姨娘像在天堂裏生活。因此,姨娘一直把我父親當做唯一的親人、自己的親哥哥,我母親去世,更是如此,對我們很同情,一見到我們就哭,哭她姐姐我的母親,對我們格外親熱。
喳,喳喳——幾隻喜鵲從我們的頭頂飛過。
不知不覺已近中午,看到八橋了。八橋沒有什麼特別,就是有八字橋十字河,我的姨娘家在十字河的南麵邱墅閣,真武的北麵。到了邱墅閣遠遠地就看到姨娘的家,最明顯的標誌,她家的屋後有大小高低相似的四個喜鵲窩,周圍也有些,但就是姨娘家的喜鵲窩讓人看了驚喜、親切。父親說到姨娘家歇一會兒,吃頓飯就到姑媽家。姨娘家條件比我們家好得多,姨父在生產隊裏當會計,這可是我們家包括所有親戚在內的最大的一個官。當我們走到姨娘的莊子上,首先看到的是好多大字報,再一看,是批判姨父的,列了十條罪狀……接近姨娘家看到姨父正掛著牌子,上麵倒寫著姨父的名字,打著紅叉。姨父因為痢,平時不管冬天夏天都戴著帽子的,造反派將帽子給扔了,讓它光著頭出醜,姨父是最護頭的人,這時站在那裏,在陽光照耀下,老遠看像個銅銥子亮著光。父親不知說什麼好,我上前喊了他一聲,姨父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下,頭就低下了。姨娘見我們來了,一下子放聲大哭……
這次喜鵲也沒有蹦上躥下、昂頭翹尾地報喜,倒是姨媽的哭聲嚇得幾隻喜鵲站在樹頭上木愣愣的。一會兒莊上的左鄰右舍圍過來,姨娘抹了眼淚把我們帶回家。父親憤憤不平問其原因,姨娘答不上來。一夜醒來禍從天降,反正這年頭今天張三打倒,明天李四再踏一隻腳,後天王二麻子永世不得翻身。姨娘開始做飯,父親用瓢在水缸裏舀了半下水給我喝,父親接著喝完,又吸了一袋悶煙,才問我累不累,我說累了,腿腳最累。說著低頭一看,兩個腳後跟和腳麵接觸草鞋的地方皮磨破了,殷殷的血朝外泅,腳底也磨了幾個血泡,這時才覺得生疼。父親舍不得,說到底皮嫩,要是你媽在就好了,能有一雙布鞋穿也不至於這樣。姨娘聽見又哭起來,說我命苦,說她姐姐在世多好啊;我父親由不平又轉向傷感。好在該吃午飯了,各自節製,父親將煙袋頭子朝草鞋底上篤了幾下,收起來別進腰間。姨娘將飯菜端上桌。就兩菜一湯,菜是麻鹹菜燉雞蛋,炒山芋梗子;湯是青菜湯,飯是白米飯。我覺得很豐盛了。雞蛋一般一年才能吃到一次,也就是過生日的那天吃到一隻煮雞蛋。我不知道過生日為什麼要吃蛋,如果能吃兩次,那一定是我害眼睛了。小時候眼睛老害,有一次差點害瞎掉。每當這時,父親能用麻油燉蛋——一個雞蛋半碗麻油。麻油是他用家裏的小磨子磨的。家裏雖窮,但父親很勤快,能在不同季節裏,在家前屋後種點芝麻綠豆,搞點副業收點雜糧養活我們。今天能吃到雞蛋算得上是改善夥食了。即使沒有雞蛋,能有米飯吃就夠了,家裏多半吃的是山芋南瓜,下河撈點魚蝦,大的賣,小的當鹹菜,煮點粥,吃個飽肚也就不錯了,小魚煮煮浪花數數(稀粥)滿足了。沒有任何菜我能一口氣吃下兩大碗,米飯香啊,煮得茸抖抖的,像個茅針(茅草的嫩花蕾)肉子。我真吃了兩大碗,還想吃(覺得吃不夠),父親說別吃了,吃多了能吃傷了。父親吃得很少,丟了碗,我也吮了一下筷子放下了。姨媽讓我們先歇著,要盛些飯菜給姨父送飯。父親說,一來趁飯飽,二來趁天早,我們先走了。父親說了些安慰的話,我站起來,腳鑽心的疼。勉強走到姨父身旁,向他告別。再向前已是一瘸一拐的了,父親說騎跨馬吧,我坐了父親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