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陰陽眼(3 / 3)

柳青榆老了也需要一個接班的,所以答應下來,這也是他帶的唯一的算命的徒弟。教了一點天幹地支、生辰八字的基礎,平時就跟他走走。宋瞎子悟性好,入門快。但算命的風格與其師傅不同。

柳青榆算命比較文氣,就安安靜靜地掐掐手指頭,嘴裏念叨著:你家瓦屋不是草屋;五十五六,萊萊封封;六十一二,顛顛倒倒;七十有六,巴巴煽炯……然後再做些解釋,重新斷字斷句,循環論證,種瓜得豆,自圓其說。而宋瞎子算命比較武斷,是拍著大腿進入境界,到入e空間,嘴像某儀器的播放器,直截了當,有一說一,還會罵人,不留情麵。

有一人把生辰八字一報,宋瞎子脫口而出:你是縹客佬。把這位老兄的臉說得像個大紅緞子。

你還不能和他冊,你要是和他爭辯他會把你縹的誰誰的名和姓說出來。又一次為另一老兄一算,說他有情人,那人說沒有,宋瞎子說,你跟你親家母不是一天了,怎麼沒有?說得對方啞口無言。你還真不能不信,前時網絡上就爆過某幹部怕漏了馬腳把算命先生殺了。

有個婦女前來為自己女兒算婚姻,宋瞎子大腿一拍說,你家女兒多女婿更多——說她女兒偷人養漢多。有個小女子前來算命,宋瞎子鼻子一哼說,你是光開花不結果——是個賣淫女。也有人故意先報出一個人的八字,宋瞎子大腿都不要拍立即罵到:他媽的這人已經死去多長時間了,不要拿我窮開心二””

宋瞎子跟了師傅一年不到,柳青榆就歸天了。

宋瞎子隻好走自己的路,但他算命的勝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時聲名鵲起,可以用聞名遐邇來形容,天天都是門庭若市。盡管某家媒體前來曝光,卻成了正麵廣告,每天前來算命的人夜裏三四點就要來排隊拿號,比專家門診要忙得多。有問前程的,問吉凶的,問前世今生的,問小孩升學的,問生男生女的,問婚姻的,問前邊的路怎麼走的,甚至問殺人嫌犯的去向的……除了普通百姓還有些大人物前來問道,命運幾何。當然大人物算命是用車子接到一個豪華賓館去的,來接宋瞎子都是寶馬、保時捷一類的小轎車,算完送回。宋瞎子算命也不貴,原來是五元錢一算,後來物價上漲之後是十元錢一算。

我是不敢給他去算的,我怕,把我的玩意頭算出來事小,把人家的青春女子交出來問題大了。尿尿帶個屁出來不是我的風格。

外公也說無事不幹的不要去算命,算得人心裏疑疑惑惑、疑神疑鬼的,確實遇到生命枚關的或難以決策的大事,可以算一下,做個參考。

2000年我的小孩想轉去揚州讀書,心裏矛盾,舉棋不定,就去算一下。什麼都沒有講,報了個生辰,瞎子立即說,今年要挪個窩子,向南,好事。我愛人心就定了,去了揚州,邊工作邊陪公子讀書。

高郵一個單元的房子就我一個人住,有些太浪費資源,考慮節約成本決定賣掉。

沒有想到說賣就賣掉了,還沒有考慮好我住哪兒。外公說就住他那兒,他兒子住在金橋,外公外婆住在人民路。我一想,外公的家靠著汪曾棋的故居,我就說“好哉”。外公外婆隨即幫我把點兒書搬搬,裝了五板車。

很不好意思的是這些書我大多還沒有讀,舍不得扔掉,並不是我已經學富五車了。拖到外公家已經晚茶時分,外公外婆說他們要到鄉下出人情吃酒就不回來了。

書太多,除了床幾乎占滿了房間,那些畫板、樂器隻能掛在柱子上,雞零狗碎的雜物隻好塞進床肚裏。理順到半夜總算有了麵目,我也累透了,眼睛磕磕地要睡覺。

剛坐上床,閉目養神鬆口氣,突然感到頭頂一股陰氣,本能的反應是上方有東西,我頭不動,翻著眼睛勾著屋頂(我從小練就的:不動聲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出我的判斷,看到一隻小動物的大尾巴翹著,像豎著的大蘆花,我知道是什麼了——農村人說的八太爺,蒲鬆齡常寫到的狐仙。為了驗證是否看走眼,我咳嗽一聲,大尾巴動了一下,縮進屋梁與屋頂的空隙裏麵不見了。

我的判斷沒錯,是尾巴不是蘆花。一下我的睡意全無,眼睛不停地四處掃描。一會兒老鼠又出來東串西溜的,似乎都來看看我這個新搬來的居民。這又說明一個問題,那酷似蘆花的大尾巴不是一般意義的黃鼠狼,而是別的什麼,如果是黃鼠狼就沒有老鼠,因為黃鼠狼是吃老鼠的,能與老鼠相處得這樣和諧、自由,井水不犯河水,肯定不是一般的黃鼠狼。

我幾乎一夜未眠,腦子在當下的現狀裏思考本質的東西,然而思緒萬千而不得答案。

第二天外公外婆回來了,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外公,你家有東西。外公很欣喜地說:“你也看到啦?正是有這些東西我才住在這裏的,我最喜歡它們,不然我和兒子他們住去了。”

聽外公這一說我也不害怕了,外公能喜歡它我也能喜歡它,我也是隨和、隨遇而安的人,三教九流的人我還能打成一片,小小的大尾巴何足掛齒?說不定還能保佑我。

吃過午飯,外公用牙簽掏牙齒。我悄悄地問(老早想問一直不好意思問)外公:“您真能看到鬼神?”外公老老實實回答:“能看到。”我好奇地又問:“鬼是什麼樣子?”外公說:“鬼像一團霧,沙狀的影子,晚上看不清麵目。”“神是什麼樣子?”“神一般都帶著官帽,有頭有臉,就像畫上畫的財神老爺,但臉不把人看。”外公說的很可感,我恍然大悟地說,“原來神有頭有麵、要臉,而鬼不要臉。”外公“嘴嗡嗡”地笑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傳來風聲,說金橋村在政府的規劃之內,幹兒子的舅舅房子在拆遷範圍。周圍家家戶戶忙著加樓層,在院子裏搭屋子,幹兒子他舅說我們也把房子加一層。外公也同意,本來房子就是二層樓的基礎,上麵又是平頂就是為加蓋二層樓預留的,政府批的建房證就是二層,當初是因為經濟條件不允許才蓋的一層,現在蓋二層也有正當的理由,經濟也寬裕了,那就借東風把二層加上去,即使不拆遷,孫女子也大了,房子也不夠了,正好一舉兩得。

外公的兒子負責材料、建設,外公指揮、督察,我也幫幫小忙,負責辦理建房相關手續。

金橋村有個鄰居,和他兒子的房子共一條小巷子。鄰居的小姑娘得了重病,醫生診斷說是白血病,治不好了,回到家裏等死。一天外公去查看房子,順便看看鄰家生病的小姑娘。一看,外公嚴厲地大聲斥責:“要死!人家小姑娘還才上小學,你囚人家的份子?明天辦你的事!”隨即外公對鄰家小孩的父母說:“你小孩沒有大病。明天找個人下點猛藥斬一下。”我不知道是怎麼斬法,是桃木劍、公雞血,還是“紙船明燭照天燒”?反正幾天後小姑娘又蹦蹦跳跳背著書包上學去了。

我問了原委,是兩家的院子院牆下有一隻墳墓,他們分別用石灰埋下去就砌了院牆,正好壓在棺材的兩頭。迷信的說法那死鬼搞不動外公,就柿子撿軟的捏——附在人家小孩身上,幸好被外公看到,不然小孩還要受多少罪,大人受多少累,家裏多花多少醫藥費。他們都非常感謝外公,還送了點心來答謝,外公又送回去,說給小孩吃……

外公很有成就感似的,高興的時候就在我麵前抖抖他我所看不到的東西。

外公兒子的家東麵有一個巷子,巷子頭有一則土地廟,廟裏供著一尊土地老爺,外公來回都有意無意地看一眼土地老爺。有一天他告訴我一則爆炸性的新聞,當然是他的獨家新聞,說土地老爺不在裏麵了。我們說是誰把土地老爺偷走了嗎?他說不是,是土地老爺的真神不在了。我看不出來。外公西邊有一桌鄰居在打麻將,他跑去一看發現了天大的秘密,咦?土地老爺跑到這裏來看斜頭——看後癮來了,意思是做觀眾看人家打麻將過過癮。他不僅告訴我,還人來瘋似的告訴他告訴你到處宣揚,分明是告訴凡人們:神還好個打牌,擅離職守。

其實這不需要大驚小怪的,誰說神就沒有七情六欲啦?民間有言說:菩薩也有這種心,如來伸手捏觀音,如來捏住觀音的手,滿堂菩薩笑盈盈。土地老爺走下神壇來到民間看看後癮有什麼了不得。有些事做得說不得。

外公兒子的料準備差不多了,我為他們的手續也辦回來了,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他們立即約好日子、約好瓦木工。

剛動工,外公說肚子疼了,我問有沒有事,外公說沒有大礙,每年這時候都要疼一次,是闌尾炎開刀留下的後遺症——有點腸翰連。主刀手是好朋友陳醫國,這樣的小手術對於陳醫國來說小菜一碟,不費吹灰之力,手術很成功。但每年春夏交季總要疼一次,每次陳醫國開副藥,藥到病除。

這次陳醫國也開了一些藥給外公,說沒事,藥吃了就好了。

但這次犯輩了,一個星期外公都不能吃飯,隻吃藥,而且藥吃下去馬上就會吐出來。這怎麼行呢,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三天不吃軟丁當,我們勸外公住院看看,不要小洞不補大洞吃苦。

萬事聽人勸,外公住進人民醫院。陳醫國義不容辭擔當主治醫師,各項檢查後,陳醫國說沒關係,腸勃連,打針吃藥掛水,一個星期出院。外婆他們都到醫院陪護,我一人在外公家留守。

一天我在午睡,發覺有東西在我床頭靠背的板上朝上爬,有一股涼氣逼近我的頭頂,我感到它已經用小爪子撐在床頭靠背的邊沿上看著我,我先冷靜地裝死,突然睜眼向上一勾,看到一張烏黑的嘴,一對烏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望著我。我迅雷不及掩耳地翻身坐起,汗毛直豎地大吼一聲:“幹什麼!”小家夥迅速縮下去不見了。這家夥膽太大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睡午覺無意識情況下在我的頭上“呼味呼味”起來,我覺得情況不妙,午覺也不睡了,跑到醫院看外公。

外公的鼻孔插上皮管子正在把胃裏的東西朝外排,除了一個星期前的幾根青菜葉子就是綠茵茵的像膽汁樣的水。外公看到我樂觀地說,在家不要心慌,過兩天就能吃飯了,就出院回家了。我再把外公的臉一看,兩隻眼睛裏的光都黯淡卜去了——一隻眼陽光沒有了;另一隻眼寒光也沒有了。心想,壞了。我邊朝家走邊給幹兒子的媽打電話,說外公的命不會長了,兩隻眼睛……我還沒有說完,幹兒子他媽說,別瞎說,外公一貫以來就這樣。

這一卦就被我打上去了,過了兩天就一星期了,沒有起色,我建議再細細檢查一下。結果不出所料,片子拍下來一看,醫生診斷:胰腺癌晚期。外公不知道,但家人商議立即轉院,到大城市去看。外公不肯走,說要見好朋友陳醫國,我們隻能騙外公說陳醫國出國了。

當晚外公就被轉到蘇北人民醫院。

我還是一人在外公家留守。這一夜可把我受罪了,他媽的什麼牛鬼蛇神全出來了,家裏乒乓作響,此起彼伏,弄得我心驚肉跳。我沒辦法,學古時候那個住在廟裏趕考的書生,用毛筆蘸墨汁把我的臉塗起來,然後又畫了一幅鍾馗貼在我的床頭,把我練太極的劍抽出來放在床上用右手握著劍柄,把電燈開著,倒要看看是什麼鬼東西!這招還行,真的沒了響動,下半夜安穩下來了,因為我睡著了。我告訴幹兒子他媽,她說我心裏有鬼。細想想,可能是吧,或許是心理作怪。

我最擔心的還是外公。蘇北人民醫院的醫生說,壞東西長的位置太偏,抵住責門,唯一一條路是做手術,看個明白,再把食道和腸子接起來,先進食,可能有萬分之一希望。家人認為天氣熱了,金橋的房子還沒有加蓋成功,外公很有可能跟刀走,遺體沒處放,還把老人搞得破頭采花的,讓他活受罪。根據周圍眾多病例,胰腺癌沒有一個看好的,傳說中央大幹部得了胰腺癌都沒有看好,不要說一個普通百姓了,即使動了手術多活兒十天又有什麼意義?還是尋求邊緣科學或者非科學看看。

親戚朋友把他們知道的神漢巫婆大仙都找了一遍,這些裝神弄鬼的雖沒有碰麵,但眾口一詞:沒救了,得罪的太多了。

為了負責起見,把幾個高人帶到外公的住處看一下。從大街到外公家要穿過很長的狹狹的終年不見陽光兩邊牆上長滿青苔的巷子,巷子的上方都是別人房子的山尖子,這些房子都有百年左右的時間了,高人說這些山尖子避風避雨避雪,最容易藏汙納垢。再把房子裏外公的房間一看,說這房子惡死過人。這不假,有過一個女人在此上吊自盡。後來一直沒有人住。外公老實,以為單位照顧老職工,還感恩不盡。高人說這地方髒得很。又問還有誰住在這裏?他們把我一指說,他。高人看看我說,你也不要住在這裏了,這裏陰氣太重,一個人再多的陽氣被不住耗。

我本來膽小,就不想在這裏耗了,自然逃之夭夭。外婆望著我無奈地淡笑了一下:不死人不見鬼。

我暗自驚詫。

外公的戲就要散場了,但家人們還為外公燒高香。外公對自己的情況大概知道一些,外公背著我們偷偷地雙手合十對天地作揖,向鬼神求饒,嘴裏不停地念叨: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切都遲了。看到外公這樣,我心裏很難過:外公難逃這一劫了。大家合議說,請宋瞎子算一下吧。

宋瞎子不肯收錢,義務拍拍大腿,說:晚了,老伯在劫難逃,死路一條。他不僅僅得罪了鬼,還得罪了神。他怕我們不明白,作了解釋說:就好比他既得罪群眾,又得罪幹部了!(初稿於2013年5月9日北京萬壽路一家招待所地下室113房間,修改於

2013年5月19日揚州崇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