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外公,我們的共識是:我們能看到的他能看到,但他能看到的,我們不一定都能看到。
外公從不招搖撞騙,騙財騙色,騙吃騙喝。他為別人做事,從不肯吃一頓飯,喝一口茶。
有一個外地人問路,他好心地說,我騎自行車把你送去,不顧家人的群起攻之。一次快過年的時候,天氣不好,有個賣粉絲的,要回家過年,他同情人家,說:你丟下來吧,我替你賣,把家裏的幾千元全取出來給了人家。他找人把幾板車的粉絲,全運回家,堆了大半間屋子,被外婆罵了狗血噴頭。結果一根粉絲沒有賣出去,全送給朋友的豬吃去了。
我搬到城上,好長一段時間安居樂業,生活無恙。但1998年出了點狀況,當然不是《相約1998》唱出來的。
那天,我參加一個活動回來得晚,大概是夜裏零點左右回家,做了個夢,覺得肚子疼,一直疼到天亮。
到城北醫院一看說受涼了,掛水(打點滴或叫輸液)。我掛了一個星期的水,似乎覺得好些了,但地塞米鬆掛多了老是打隔,而且連著打,日夜打,兩天下來受不了了。到中醫院一看,用中醫療法,在耳朵裏埋閹。醫生在我兩隻耳朵裏埋了幾個閹,當晚不打隔了,睡了一夜好覺。哪知第二天太陽一出,打隔又來了,而且變本加厲。我又到了城南醫院去看,針灸,但隻好了一天,打隔卷土重來。醫生說打隔要看,膽囊炎還要治療,要掛水。又打了一個星期的隔,掛了一個星期的水,而效果不明顯。
這個星期日的夜裏,肚子疼得一夜沒睡著,天不亮我就起來,對愛人說,我不行了,感覺上氣不接下氣,中間要斷氣。我愛人說我軟刁。我不是開玩笑,艱難得不能走路了。
愛人把我背下樓,用自行車把我帶到城南醫院。我說可能是別的大病,要拍X片,他們不信。結果拍出片子一看,醫生嚇了一大跳,說胸腔積水,把肺擠壓得還有拳頭大了,再遲來一天,就會引起肺衰竭,危及生命。
立即住院,首先要抽取胸腔積水。
抽水的大針筒子有膀子粗,大針頭有三寸長,既要抽出積液,又不能戳過了戳到心上或肺子.上,要是醫生技術不過硬是很危險的,一看這長針和粗針筒,我頭上全是汗。醫生先給我打麻藥,由於我閑時打乒乓球,背部肌肉結實,排骨緊密,針頭子找錯骨縫,老是戳到我的骨頭上去,真正體會到刺骨的痛。第一次就抽了滿滿一痰盂,沫子尖成小山狀,都是營養啊!然後又打進,針筒子藥水進去化療。醫生說不能全抽光,肺子受不了,就像長時間蒙著的眼睛要慢慢讓他見光,一下子見光眼睛會爆炸的。
這我知道,柳青榆就是從地窖裏出來,一下子睜眼見光後,眼睛爆炸瞎掉的。
積液減少,肺部壓力減小,我的氣順得多了。的確,人是一口氣,還是免費的,再多的金錢買不到。
治療兩天,還不知道是啥病,我作為當事人還蒙在鼓裏,家人嚇壞了:醫生懷疑是腫瘤引起的。第三天專家會診,來了一位五十多歲的醫生叫陳醫國,走路有點一跋一跋的,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
據說他雖是醫生,也是從死亡線上爬過來的人,因為他的醫道高明,得了重病後,人民醫院不惜一切代價,救回他的生命,但留下一點後遺症,下肢有點殘疾。後來我知道他是外公的朋友,到大城市搶救治療就是外公開車親自送去的,他能撿回一條命也有外公的功勞。
他和城南醫院院長、我的主治醫師及幾個白大褂來到我的病床前,隻見他拿著一隻小針管,左手將我的脊梁一拍,蜻蜓點水般的右手的針頭已經穿刺的脊背,沒有打麻藥,像被麻蚊子叮了一下,我還沒有感到疼痛,積液就抽進他的針管。第一次感到名醫真功夫,就是舉重若輕。
陳醫國看了針管裏的積液說,不是膿胸,但要化驗一下,看看是什麼原因引起的胸腔積水。
當然,直至我出院都沒有查明什麼原因引起的。排除了膿胸、胸膜裂縫、腫瘤的可能,唯一可疑的是結核引起的積水,但化驗中沒有發現一個結核菌。而主治醫生就作為結核病用藥。一個月之後積液沒有控製住,我的主治醫師卻得了肺結核吐血了。
我天天偷著掛營養液如蛋白(那時規定有的藥是不能報銷的),但身體還是日趨衰弱,受不了這樣長期的積液的抽取,隻好轉院到人民醫院治療。
主治醫師也姓陳,是我愛人的老鄉,也是她高中同班同學,後來考取中國醫科大。人很聰明,是個奇才,傲氣衝天。畢業後成了人民醫院傳染科主任,醫道一流。他對我的用藥和先前的不同,下手凶狠,說一個星期能控製住積液。
陳醫師沒有吹牛,一個星期後照X光,積水隻剩一點點了,屬於正常,再次證明我們對他的相信。又過了一個星期,複查還是一點點,證明基本穩定了。再過兩個星期複查,腹水基本沒有了,醫師建議我在家養病,半個月到醫院複診一下,每天早晨到戶外吸點新鮮空氣,下霧的天氣除外(那時還不知道霧霆的壞處),最好是有鬆樹的地方。
高郵城鬆柏比較多的有兩地方,一地方是烈士陵園,烈士墓的四周都是高大的鬆柏;二地方是魁樓,也叫魁星閣,原來的城牆在“文革”中毀了,靠魁樓處栽的大多是鬆樹。我的家就住在魁樓腳下,早晨散步選擇魁樓多些。我曾寫過幾句順口溜:魁樓腳下有我家,朝看日出夕觀霞;閑來信手詩書畫,一抹古箏鬆喧嘩。
果真不假,夏天鬆樹林中鬆香沁人肺腑,對身體恢複大有好處。蹊蹺的是,在我一天天好起來的時候,我的第二個主治醫師一天天壞下去了——陳醫師得了淋巴癌,不久就去世了。我心裏很難過。但每天照舊上魁樓散步,然後回家寫字畫畫,彈彈古箏,消磨無聊的時光。
有一天早晨,霧下得很大,能見度很低,到了早晨八點多鍾還未散去,我在家耐不住性子,心想這時候即使有霧散步總可以了吧,我就不相信下霧人就不能出門了?
我下了樓,來到魁樓腳下的護城河的橋頭,正要過橋,霧茫茫中看到一名小女子從一輛三輪車上下來,心想不是有人嗎?小女子給三輪車付錢,卻是拿的一張麵巾紙,車夫接過來調頭就走了。
我覺得好笑,這個呆家夥,錢都沒有看清楚就走了,難道霧就這麼大嗎?有人是見錢眼開,他倒好,看的不真爬起來亂奔。反正不幹我其事,我走上護城河的小石板橋。沒有想到小女子在我身後發話,問到魁樓怎麼走,我看周圍沒有別人,想到古話,孤男寡女授受不親,就用手朝魁樓一指說,那。
說完我改變路線徑自從陡坎子直上鬆樹林,、也不顧身體如何,反正坎子就是高郵城牆的高度,想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吸了一會兒鬆樹的清香,就準備去魁樓上踢踢腿彎彎腰,把剛才的事給忘了。到了魁樓才發現那小女子還在,她笑笑地向我走來,並剝開橘子一半要送給我吃,我一向是不敢接受陌生人的東西,吃的東西更不敢,像有被害妄想症地警覺著朝後退了一步,說不要。小女子還是把手遞向我。這時候我看清了橘子,也看清了她的手、她的人。
她的橘子已經很幹了,像舊棉絮,我立即想到墳墓上供奉的風吹日曬揪起來的水果。再看手,五指黑秋秋的,指甲很長,是黑的,不是美甲美的,像是摳了河泥。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我知道河泥在指甲裏的摸樣,我也看過淹死了的人摳過泥的指甲。再看她的人,頭發盤在頭上,還有不少金紙屑子勃在上麵,像個新娘子。但看歲數也隻有十六七歲,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今天不是星期日,你們學生不上課嗎?你家是哪裏的?她說就在這裏。把我的汗毛都說豎起來了。
我想你就在這裏,怎麼還問我魁樓在哪裏?就在這裏?這裏沒有人家呀。魁樓下有的是被風雨洗平了的墳墓,愛國的名妓毛惜惜的墳墓也在附近。
想到此,覺得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繞了一圈抄小路想朝回走,沒有想到又與她迎頭大撞,小女子像久別重逢似的“咦——”了一聲,“咦”得我毛骨驚然。我不說話,仰起頭目空一切地擦肩而過。
待我擺脫小女子後,繞道護城河對岸走到小石板橋朝家的方向走,這時候發覺腦後有一股陰森之氣,我想她肯定在我身後,我猛一扭頭,果不其然,發現鬆樹林中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看著我,就像墨綠色的眼鏡片子閃著幽靈似的綠光。我敏感到一個詞:陰魂不散。
這絕不是我《聊齋》看多了,我知道有這本書,也知道作者三十多歲時,隨著他在蘇北做官的同鄉孫蕙,從山東老家千裏迢迢來到高郵做幕僚,曾在高郵孟城騷做騷臣,但我沒有細致地讀過《聊齋》,隻在電視上偶爾看過一兩節。
我聰明地走進南海菜場,沒有直接回家,因為菜場人多氣旺。我就看看各種鮮紅嫩綠的瓜果蔬菜,活蹦亂跳的魚蝦,琳琅滿目的幹貨,騷動不安的雞鴨鵝鳥……等到中午太陽出來時,我才回家。睡過午覺我又逛菜市場,天打黑影時分,我準備回家。
剛出菜市場東門就看到一個三輪車拖著那名小女子。那名小女子看到我像看到老熟人,又“咦”了一聲,叫三輪車停車,我沒好氣地地回了一句說,你認錯人了吧!說完調頭又回到菜場,出西門跑到建行的朋友劉小東家,什麼話也沒有說,就坐在他家小孩的古箏前彈了一首《漁舟唱晚》。然後我愛人、幹兒子的爸爸媽媽一幫朋友都來了,我和他們一起回家。
第二天我問問外公,外公說,有時候路上走的不全是人,包括搭三輪車的。我一激靈,渾身雞皮疙瘩。
他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你家屋周圍不幹淨,曾經魂不附體,而陰魂附體。我說是不是借屍還魂?他說不是,已經有人代替你去了,你的真魂歸府了。目前你的身體虛弱,火印低,日出之前日落之後和陰天會看到靈異的東西。
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夜裏回來,上床就做了個夢,夢到我走在一條田埂上,看到埂邊有個水塘,水不多,按照小時候的習慣和感覺,塘裏一定有魚,就下去了,沒想到塘很深,像個陷阱,水冰冷刺骨,我的腳撣不到底,深不可測,還不斷往下沉……憑我的水性和求生的本能拚命朝上爬,指甲裏摳滿了河泥……後來肚子就疼了。到了幾家醫院,病因不明,也看不好,病情越來越重……
經過外公一點破,我突然醒悟似的,我家的屋後小路的旁邊就有個塘,是棺材塘,塘裏還有朽了的棺材板、殘破的骼骸和白骨,露在外邊無人問津。難不成我晚上經過時“人鬼情未了”!
外公說這裏葬的是個新娘子,當時用船接新娘子,遇到風浪,連轎子翻下河淹死了,新娘子還沒有圓房,她的心不甘哪!
我問怎麼辦呢?外公說沒事,我替你做個關目山(送鬼神做的法術類似《送瘟神》裏說的“紙船明燭照天燒”),打個招呼。外公拿了一把鍬把塘填起來,屍骨蓋起來,燒了一把紙錢,對掩蓋起來的白骨說,我們的畫家從小是個苦人,長大又很忙,他沒有時間和你玩,下次不要打攪他啦,今天就算打過招呼了!
我謝謝外公為我和那邊打招呼,真不容易!人到無助的時候,我寧可信其有。說來也怪,從此那小女子再也沒有看見過。但心裏還有點遺憾,難得的豔遇又不敢,說不定是我心中有鬼,霧中沒有看清楚。
高郵這個地方,真是個神秘的地方,這麼誘惑人。
說到吳三桂家喻戶曉,說到這位雲南王是哪裏人,大多數人就不太清楚。他是高郵人,從小在高郵湖裏放鴨。有這樣一個傳說:
曾經一段時間,吳三桂放的鴨子每天不明不白老是少掉幾隻,又沒有人偷沒有人搶,咄咄怪事。吳三桂撐著放鴨船,就在高郵湖上瞪著機警的雙眼,死死地盯著鴨子,突然發現一陣輕微的騷動,看見鴨群裏冒出一隻黃燦燦的頭,一口咬住鴨子,隻聽“嘎”地一聲,不見蹤影了。吳三桂想,原來每天少掉的鴨子是被水怪吃掉了。十六七歲的吳三桂血氣方剛,當晚他把放鴨鍬子(放鴨人專用的長柄小鍬,可劃船,更用於隨時鏟泥甩向鴨群趕鴨子)磨得雪亮,第二天趕上一趟鴨子下了高郵湖,有備而來,專候那怪物。果真在中午時分,那黃燦燦的頭又露出水麵,說時遲那時快,吳三桂迅疾投擲手中的放鴨鍬子,像飛叉一樣直奔目標。哪知怪物太大,隻鏟下巴掌大一塊頭皮,怪物縮到水肚裏不見了。吳三桂把這塊黃燦燦的頭皮拿起來一看,原來是黃鱔的頭皮,他就拿回家放在鍋裏垠垠吃掉了。這黃鱔是高郵湖的長魚精,也叫黃鱔精。吳三桂吃下黃鱔精的頭皮後力大無比。後來在江湖上稱王稱霸、引清入關如何如何,真假我不清楚,但吳三桂是高郵人,在高郵湖放鴨子是真的。
如果他搗下一塊黃鱔精的頭皮吃了的傳說是真的話,他也是幸運的。高郵送駕橋有個叫宋大明的小孩,喜歡野水、野風、野馬散跳。聽了這個傳說,好奇心十足,做夢都想看看這個長魚精。
宋大明每天上學放學總喜歡從很荒野的高郵湖邊子走。一天放學,他背個書包又在高郵湖邊子上溜達,突然刮來一陣漩渦風(高郵湖經常有龍卷風),一不小心自己掉到高郵湖裏了,回到家眼睛就瞎掉了,而且是雙目失明,治療無效。宋大明這下可是送大命了,宋大明一下成了宋瞎子,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與其活著受罪不如一了百了。家人猜透了他的心理,一直看著他,就差把高郵湖蓋蓋子了。
一天兩天好辦,長期下去就難了,得想個辦法。
宋瞎子的父親多方打聽,找到外公。外公把小孩一看說,趟上黑魚精了。長魚精沒看到,遇上黑魚精。既成事實怎麼辦呢?人活一天要吃飯,要衣穿,閑著更心慌,得有事做。外公說學個手藝。他多事好勤地把宋瞎子介紹給李大橋對河的柳青榆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