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陰陽眼(1 / 3)

短篇小說 陰陽眼

他不是我的外公,他是我鄰居小孩的外公。鄰居的小孩喊我幹爹,我喊他外公是以我幹兒子口氣喊的,彎下腰以示對長輩的尊重。也有討好的成分,因為幹兒子的媽太好看,從五官到身材,皮膚,三圍,性格,.沒有一處可挑剔的,黃金分割、天生麗質、白齒紅唇,在我眼裏幾乎完美無缺,像我媽年輕的時候。說這話一點都不是矯情。

我家門口原來有一片桃園,桃花盛開時節,我母親走在桃園裏,說話像刮春風,唱歌像銀鈴子,辮子長得拖起腳跟,惹得小貓在後麵吊猴,西楊莊的人都說我母親像個仙女,像詩中說的“人麵桃花湘映紅”。可惜我母親在世上很短暫,得病的時間裏,憂鬱柔弱,像個病西施。

我說幹兒子他媽美麗,一點都不摻雜“情人眼裏出西施”的主觀意識,是作為一個畫家的客觀勾勒。我由衷地喜歡這個創造美的老頭。當然,他們的家人都喜歡我,尤其外公更歡喜我,我想如果他有第二個女兒一定是嫁給我的,所以今生今世我為下一輩子的孩子先預約一個外公。

高郵城有一獨特的小景——互爬陽台。

一般各家的陽台要封起來的,一來利用空間,二來安全,三來私密性好,不像鄉下捧個飯碗竄幾家門。到了城上,沒有雞犬相聞,卻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感,誰也不向誰借“黃豆種’

話也不能說得絕對,偏偏有陽台靠陽台的兩家沒有封陽台,可以隨意爬過來爬過去,像一家人,這兩家就是我家和幹兒子家。我們住在四樓,大人小孩都爬陽台,互通有無:取兩筒掛麵,拿幾個雞蛋什麼的,隻要有的,從不說借,不需要打招呼,穿著拖鞋聾拉聾拉,像在自己家裏拿東西。

我們不在一個樓道口不便串門。為了更方便,幹脆把原有的一點隔欄拆了,攔在陽台外檔,防止小孩爬掉下去。兩家的朋友來了很羨慕,也爬,覺得好玩、新鮮:天下還有這麼和諧的地方。外公、外婆來了也爬。

天氣不好了,互相收個被子、衣服,相互照應,竄陽台很平常。我特地寫了一篇小文章叫《不封陽台》在《高郵日報》發表。外公還說,假如遇到壞人,進可攻,退可守,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外公是當兵的出身,在部隊開軍車。轉業後就憑這門技術吃飯。外公開車從未出過事故,連車皮都沒有擦過。我們都知道,駕駛技術是一方麵,也得益於他的一雙眼睛。

他的眼睛很奇怪,與常人不同,一隻眼睛充滿陽光,一隻眼睛陰森森寒光逼人。如果不是我熟悉他,我根本不相信,或者以為是迷信。我為他畫過像,開始總是表現不出兩隻眼睛光芒的反差,後來把那隻冷眼畫成夜晚黃眼睛仁子綠眼睛珠子的貓頭鷹的眼睛,才像個七大八。

我很好奇,這種眼睛的個案,曾作為一門邊緣科學進行研究。但翻閱大量的中外資料,沒有得出結論。

我又研究他的身世。

其實他的身世和我一樣,比較苦。出生西楊莊,父親早死,母親眼睛哭瞎了。在他六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病,肚子鼓得像朝天鼓,沒錢看病在家裏等死,瞎媽媽對他十歲的哥哥說,請李大橋對河的柳青榆算一下,還有沒有救?要是有救怎麼救?要是沒有救,就喊老修來。

老修來是個孤老頭,兼當陰差,做點好事,修修來世。莊上的人死了,都是他幫忙埋的,他父親死了,也是老修去埋的。

柳青榆是家喻戶曉的算命先生,他經常讓一個小孩牽著拐杖,敲著小錫鑼,走莊串戶,替人掐掐八字,算算命,唱唱小戲,糊口飯。每當聽到“當當當”的錫鑼聲,人們就知道瞎子柳青榆來了。外公小時候和他哥哥調皮地跟在後麵喊:當當當,瞎子上茅缸……柳青榆笑嘻嘻地不跟孩子生氣,說:去去去。

柳青榆是個特殊的人物。在解放後無論什麼背景下,他都可以自由出入算命、唱小戲。他算命、唱小戲,政府是允許的。他自小喜愛拉二胡、吹PA呐,後來就靠著這些,秘密為新四軍、八路軍做事。1945年他和周山(中共蘇中幹部)等掩護新四軍、八路軍和幹部北撤後,敵人瘋狂清剿,周山同誌犧牲,柳青榆在地下組織的幫助下,逃往上海藏在地窖裏。三個月之後,風聲過去,他們把柳青榆從地窖裏拉上來。沒想到三個月沒有見光,柳青榆一睜開眼睛,“啪啪”連續兩聲破響,像兩隻電燈泡爆炸——柳青榆的兩隻眼球炸掉了。從此雙目失明,他痛苦不堪,有幾次想輕生。中共派幹部安慰他,做他的思想工作,帶來一筆安慰金,還帶來了二胡、笛子、瑣呐等等樂器,給他解悶、散心。柳青榆不舍地從褲帶子上解下沒有子彈的盒子炮。解放後我在柳青榆家看過他穿著新四軍服裝腰挎盒子炮全副武裝的照片,英俊,神氣。

革命工作都比較忙,大家沒有時間照顧柳青榆,這一套娛樂的家夥成了劉青榆一條自謀生路的工具,算命更是他謀生的主要手段。

他唱小戲很幽默,摹聲能力特強,自然界、生活中出現過的聲音,他都可以立體再現。會唱大小聲,不亞於當今的李玉剛。小戲中出現的男女多個人物的聲音,都能區別得惟妙惟肖,立體可感,形象生動。順口溜也多,逗樂可以和當今的本山大叔媲美。

記得他在戲文上說:“今天吃什麼?青菜豆腐燎子(男生殖器)湯……”聽眾一哄:“啊?哈哈哈……瞎說。”柳青榆馬上糾正說:“噢,說錯了,是青菜豆腐條子湯。”“哦,哈哈哈……”男女老少都喜愛他。要是他算的命不準,他會自嘲打招呼說,瞎子瞎,隨嘴夾,夾錯了不犯法。要是說對了,他就說,瞎貓捉住死老鼠。

他是用天幹地支、生辰八字算命,說的是共性,概括的是普遍規律。說個性有時候有偏差,不夠準,但說對了的不算少。不然大家怎麼會相信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外公的哥哥找到柳青榆,問弟弟的生死。柳青榆掐指一算說:有救。到東邊的公田廟後身的韭菜垛子的東北角朝下挖,有一個小壇子,壇子裏有臭鹵,倒一大碗回家給你弟弟灌下去就好了。外公的哥哥回到家裏告訴瞎媽媽,瞎媽媽說,.死貓當活貓醫吧。

十歲的哥哥像個小大人似的,拎著一隻罐子,帶著小挖鍬子跑一氣,溜一氣,沿著南澄子河北岸向東,兩個時辰找到公田廟後身的韭菜垛子,在垛子的東北角,像挖虹叫似的一小鍬一小鍬地挖下去,沒有像愚公挖山那麼艱難,隻挖了兩尺(量布的市尺)深,真的看到埋著的壇子,他輕輕地打開蓋子,小心地舀出壇子的黑不溜秋的鹵,估計一大碗,蓋起壇子的蓋子,把泥覆上拍拍緊,恢複原樣,蓋起自家罐子的蓋子,又小心拎著罐子回家。

哥哥和瞎媽媽撬開弟弟咬著的牙關,把半罐子臭鹵全灌下去了……

一覺醒來,小家夥動了,要解大便,結果拉了一小馬子(木頭做的小馬桶,大小如兒歌所說: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打傘,他用小馬子砍砍),小鼓肚子癟下去了。過了一會兒,他一隻眼睛有了光,要吃的了……活了。從那以後,活出點靈異來了。

不能不佩服柳青榆!

但我一直搞不懂,柳青榆眼睛瞎了怎麼知道那地方有個壇子,壇子裏有啥東東,能治病,能治小孩子這種病?他總不會知道哪個孩子得啥病吧。用他自我調侃的話說,瞎貓碰上死耗子?難怪那麼多、那麼多睜著眼睛的人,無論文盲還是文化人,老板、幹部還是平頭百姓,無論是破除迷信的時代還是改革開放,都要偷偷摸摸或是明目張膽,問問瞎子前邊的路怎麼走,真是邪門。

要是在戰火動蕩年代,問問柳青榆,請他指出一條光明的路,倒是明智的選擇。他眼睛瞎了,睜著眼睛的人還來請教他前麵的路怎麼走,而且問他生死,問前世今生來生。我真有點搞不懂,但這是真實的事。

說實話,我有點信。因為我少年時代和柳青榆學唱過小戲,不過算命他不肯教我,天機不可泄露,他說我如果會算命眼睛就會瞎了。瞎子可以,是老天留給瞎子的飯碗,常人不可與瞎子爭飯吃。有眼睛的人有好多大道小路可走,那條盲路隻專為盲人留的,眼睛健康的人不可占盲道。

瞎子把命算好了是好事。瞎子看起來是為了糊口,實際上是救人性命。要不是他,就沒有後來的這個外公了。

他病好後騷膽很大,天不怕地不怕,牛鬼蛇神在他眼中不值一提。長到十二三歲,正是全民學習毛主席語錄的狂熱時代,毛主席一有最高指示最新語錄,公社裏的通訊員都要送毛主席語錄,好讓家家戶戶第一時間接受陽光雨露的滋潤。但深更半夜的,路上墳墓多,黑漆漆的荒野,螢火蟲似的鬼火幽靈到處亂串,隻有外公夜裏敢送信。他不是認為沒有鬼,而是認定有鬼,他說他看到鬼,因為他一隻眼睛看人世,還有一隻眼睛看陰間。他送信都抄小路走,一路小跑及時或提前送到。他說小鬼、老鬼常常攔住他,和他開玩笑,路上他邊走邊打招呼:去去去,我有急事,送毛主席最新指示,耽誤了時間把你們這些牛鬼蛇神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他邊說邊用腳把小鬼朝旁邊踢踢,小鬼跌跌歪歪地讓道,不讓道他會飛起一腳把墳灘帽子踢撂八丈,鬼們卿卿哇哇一陣,擋不住他送毛主席語錄的輕快的步伐。

當然,我沒有看到。鬼火倒是看過不少,我不敢走荒涼的晚路。

他在公社送信到十六歲,瞎媽媽生了大病。西楊莊有個風俗,為了表示對上人的孝敬,在上人有病不行了,馬上找一門親,結婚來衝喜。他在人撮合下說了一門親,還沒有和女方見上一麵,瞎媽媽腳一蹬走了!作為兒子要在長輩走後六七四十二天裏舉行大婚,叫“孝裏操”。人死了要燒七,每到七天燒一個七,過了“六七”,黃泉路上的人走到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未婚適齡(有的也提前)兒女要在“燒七”裏完婚。外公娶的外婆才十三歲,瘦小如貓,大家叫她小貓子,啥也不懂,隻知道玩她的,同床異夢,外公也是應付一下而己。待瞎媽媽過了“六七”,正好春季征兵開始,他軍裝一穿當兵去了。

這期間大伯子全家到了上海,小貓子一人在家獨守空房。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種子落在哪裏就在那裏生根了。

為了生存,家裏家外大事小事她一人承擔。這倒好,不但生活的能力強了,身體也發育了,成了個子一米七以上的少婦(應該還是大姑娘)。外公在部隊開軍車,學得一門駕駛技術,手握方向盤,英氣勃發,一副威武之師的樣子。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外公退伍了。回家一看,他們都不敢相認了。外公魁梧高大,給人遮風擋雨的安全感;外婆像一則童話故事,醜小鴨變成白天鵝了。

同床圓夢自不必說,不然就沒有我幹兒子他媽,也沒有幹兒子他舅。

外婆還是當她的農民,種田,做家務——洗碗蕩盆,打訝子罵人。

外公沒有幹過什麼驚天地的大事,一輩子隻做好一件事,就是開好革命車——先為石油庫開車,後為銀行開車。

泣鬼神的事嘛,倒有點擦邊球的影子。

有次大早他開車到揚州,沿著大運河從高郵向南,開到車邏段時,看到一個人(影子)在前邊晃,讓也讓不掉,處理不好就是車禍——壓死人,翻車,開進大運河。他心裏有數了,他隻好刹車,下來脫下外套放在車子前麵地上,然後開車壓過去,意思“破”一下。果然車子前邊的影子就消失了。

他就放心地開車了。等到他從揚州回頭走到車邏,看到一幫人包括幾個交警圍著一起交通事故……一看被壓死的那個人,穿著他的外套。

原來外公走後,有個老頭從閘河上車邏趕集,看到地上一件衣服,心想誰掉了衣服?衣服口袋裏有沒有錢?拾起來一掏,沒有錢,看看衣服還不錯,就很高興地套在自己身上。正往前走,迎麵開來一輛大卡車,“呼”的一下過去了,趕集的老頭成了車輪下替死鬼了。

外公神神叨叨的靈異,說來確實有趣。

他不是風水先生,從沒有人靠他的特異功能生財。有時為家裏人、親戚朋友的砌房造屋、生活彎環,他會多事好勤,管管閑事,抱抱不平,但是他為人,絕對老實厚道,在哪裏都沒有討過大便宜。

他作為老職工、老革命,銀行分給他老城區的三間舊屋。後來他又申請在城鄉結合部的金橋村,買了一塊地為兒子砌了個房子,這樣全家就上城了。

街上的舊房子和城邊上地基都有點問題,他不怕,說隻要他“破”一下,就可以避掉妖魔鬼怪的邪氣。

如他所願,他住的、兒女們住的房子都安然無事。還有些朋友請他看過、“破”過的住宅也是平安祥和。

他的女兒在城市買房,在入住以前,他去看一看,會拎著一掛小鞭,走到屋子裏,先打個招呼說:主人馬上要來了,你們這些小鬼頭出去玩,不要在這裏皮臉了。

如果有的小鬼還不肯走,他就點著鞭炮四角跑一跑,把賴著不走的小鬼全嚇跑了。

小鬼、大鬼我沒有看到。我家新買的房子,我愛人也請他去看一看。他去了各個角落看一下說,幹淨,四角放點花草和炭屎吸吸毒氣就行了。

我這個人基本是唯物主義者,一般不太相信這些鬼馬叨。

外公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不過,你沒有看到的不一定不存在,空氣無色無味無形你看不到,你能說不存在嗎?電線裏的電你看不到,它就不存在嗎?你敢用手去摸摸,說不定就電死了。宇宙無邊無際,自然神秘莫測,常人的肉眼能看到的太少,而且看到的還不一定準確。

聽他一說,我覺得有道理,有的事理關乎科學,恐怕一時還沒能被人認識。對天地,我們還不能那麼淺薄,存有敬畏之心還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