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土家藝人
散文選家
作者：譚功才
譚功才 土家族，筆名彈弓、牧筠等，原籍湖北建始，現居廣東中山，係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山市作家協會常務副秘書長。個人著作已出版有詩合集《無憾的純情》，鄉土散文集《身後是故鄉》，待出版文集有《鮑坪》、《轉身》以及《我們也要死很久》等。
篾 匠
父親最小的弟弟，後輩通常都叫叔叔或小叔，在鄂西許多地方卻不這麼叫。為顯親切，多稱幺幺或幺爸，甚至連比較疏遠的族房也都這麼稱呼。譬如，與我家大約十幾公裏一個叫楓香梁子的地方，有一家從我們族人集聚地青龍河遷徙而去的人家，論輩份剛好與父親同輩，據說還沒有出五服。依父親的教導，我叫那個來我家裏做手藝的人為幺幺。他是個做篾工的，我們背地裏都叫他篾匠幺幺。
鄂西民謠言：醫生屋裏病婆娘，石匠屋裏磨光光，木匠屋裏栽架子床，篾匠屋裏破篩籃。意思是說，做手藝的大都在為人作嫁衣裳，自家卻一無所有。我從來沒去過篾匠幺幺家裏，不知是不是破篩籃。從他的衣著來看，不應該如斯。他不僅穿戴比較講究，而且在那種貧窮年代裏，時不時還能從中山裝的口袋裏摸出一支紙煙。能抽這種煙的人多是吃皇糧的國家幹部，通常人們都將抽紙煙的人一律稱呼為同誌。篾匠幺幺的不同之處還在於，他的香煙買回後，卻被他拆散再用一個精致的鐵皮盒裝起來，每當他擺弄完手中的篾貨後，就會慢悠悠地將裝有紙煙的那個荷包的紐扣解開，掏出那個黃金亮色的煙盒子，撩起兩個指頭取出一支，將煙嘴在鐵盒上重重地敲幾下，這才叼在嘴上，擦燃洋火，順便說一句，甚至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把火柴稱為洋火，深深吸上一口，生怕跑漏了一縷煙霧似的。略微停頓一下，這才慢慢悠悠地吐出，直看得我們幾兄弟喉嚨裏癢酥酥的直咽涎水。雖然我們才跨進學堂門檻沒多久，卻早被吃土煙的爺爺教會了我們，紙煙是不敢想象的。篾匠幺幺能吃得起這種煙，我父親不敬重他讓我們叫他幺幺才怪哩。
篾匠幺幺為我們家編織篾貨大約有一個多月時間。我們家原本沒有竹子可供織篾貨的。家裏要吃飯用得最多的就是篾貨，比如簸箕、麵篩等等。母親常去借鄰家的用，有時正好別人也在用，借的次數一多，別人嘴上不說卻掛在心裏，或者顯露出不悅的神色。終有一天，母親借一件事情跟人家大發脾氣，父親這才跑去姑父家弄回幾大捆數丈長的水竹、金竹之類的竹子回來。看來父親這次是下了決心，將方圓幾十裏最出名的篾匠請了進來，不用說師傅便是我的篾匠幺幺了。這下子，簸箕、篩籃、笸籮等篾貨一應俱全，甚至連母親做針線用的小篩籃都備齊了。
篾匠幺幺在我們家織篾貨的日子正好是學校放寒假，他還為我們唱了許多首我們極少能聽到的歌曲，唱得最多的那幾首讓我們也給記住了。次年正月開學時我們拿到班上唱，音樂老師感到十分驚奇，問我們從哪裏學來這麼時髦的歌曲。我們如實告之。老師嘴裏不知道咕嘟了些什麼，有一句話我卻聽得明明白白：這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我不知道我的老師怎麼就憑我篾匠幺幺唱的這幾首歌曲斷定他不是一般的人呢？
沒過多久，我的篾匠幺幺果然就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不是一個一般的人。在父輩的閑談中，我這才漸漸了解到有關篾匠幺幺的一些人事。
篾匠幺幺與我家一樣，也是四兄弟。四兄弟當中，數他最小，因此他有幸初中畢業而且還上了高中。而他的不幸則在於頭上的三個哥哥，不知何故個個變得古怪離奇。楓香梁子一帶沒有人敢惹他們，據說他們常幹些不務正業的事。有次縣公安局一個姓陳的人回家要經過楓香梁子，走到那裏正是晚上九點多鍾。忽然就聽見梁子頂上有花筐大的石頭飛滾而來，差險乎要了這人的命。原來就因為此人在公社派出所任職時，常因幺幺幾個哥哥頭發長或者奇裝異服，油腔滑調，遊手好閑，將他們抓去派出所用皮鞭抽打，但隻有我的篾匠幺幺似乎異常的不一樣，從沒被請進派出所，知情人說幺幺是他們兄弟的軍師。
那時，就因為他們生產隊長、保管員有些腐敗，而劉家幾兄弟一副為民請命的樣子，與生產隊的幹部結下了死結。我的篾匠幺幺提出保管室的糧食每天要安排兩個人鎮守以防止有人去偷。這一提議自然得到了生產隊差不多所有人的讚同。恰好有一晚本不該我的篾匠幺幺其中兩兄弟守，因為守夜的那兩人有事就同篾匠幺幺換了班。那晚的夜特別黑，我幺幺說：“今晚把槍帶上，說不定要逮到條大魚！”也活該那保管員倒黴，本來生產隊的大門鎖是隊長、會計、保管三把鎖，那晚，保管員卻一個人拿上三把鑰匙，就在他將三把鎖一一打開前腳剛跨進門檻的時候，隻聽“嘭”的一聲，緊接著就感到背後被一個什麼東西鑽了進來，然後就人事不省。
據說那晚我的篾匠幺幺起碼有兩兄弟以上，其中一人手持自製火銃，上滿了黑藥，槍膛裏還加了生鐵，一槍打過去，便將偷盜糧食的人擊斃。緊接著，我的篾匠幺幺被抓了，沒過多久就判了刑，但不是很重，大概是說過失犯罪什麼的，說保護集體財產方法不當雲雲。鄉下信息不靈通，也沒見過哪裏張貼過布告，那年我已上了初中，然後又讀高中，就很少回那個窮山溝裏。關於篾匠幺幺的故事就隻有這麼多，被我塵封在歲月記憶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