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村土家藝人(2 / 2)

漆 匠

我們鄉下人說的漆匠,不是南方人所說的做漆藝的匠人,而是割漆的匠人。嚴格說來,叫生漆匠。

鄂西大山有一種樹,其身灰白,其杆甚直,亦有中途發杈。夏天用刀割其表層,有白色乳汁溢出,其後漸漸變黃,最後變成漆黑,此液體叫生漆。生漆用途甚廣,多用於漆家具,故專門割漆的人就稱之為漆匠。

鮑坪一帶割生漆的有一師傅叫萬瑞。鄂西一些方言裏,萬瑞與萬歲諧音。在非常時期,曾有人因為連著叫漆匠萬瑞而被打進監牢蹲了十幾年。後來就再也沒有人這麼叫了,皆稱其為漆匠師傅。

割漆這門手藝,就技能而言,亦無甚特別之處,最重要一條就是能耐漆——割漆後身上不會長漆瘡,才能從事該行當。漆匠這門手藝在難以掙錢的鄉下,算是一門頗為誘人的職業。曾有個叫周康的人,家裏一窮二白,老婆又放開肚皮為他生了一大堆,要吃的要穿的喊得他走投無路時,猛然就想到了當漆匠。孰知才一星期,臉上就腫得像發糕,身體跟水桶一般粗,然後就開始流膿。山裏醫院根本就沒有治漆瘡的這種藥,就將韭菜搗成泥後塗敷,直塗得像一具怪物一樣,最後總算撿了條命回來,自此連漆樹正眼都不敢瞧。

這漆匠師傅萬瑞在我們鮑坪,據說從十幾歲就開始從事這行當。他本就生於一個大家庭,前後有八兄弟,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村人說八大金剛後麵還拖著一條花尾巴。全家老少加在一起總共十幾口人吃飯,自打從事這門手藝後,小漆匠硬是將一家人的油鹽及換季衣裳的錢一刀一刀地割了回來。二十歲那年又割回了一個老婆在家裏幫他養豬做飯。

漆匠的工錢,是按分成提取的,一般行情都是主家七成漆匠三成。漆匠自己準備接漆汁的簡子和上漆樹的木樁。漆簡子要去深山茂林裏找一種帶刺的藤蔓植物,上麵的葉子極富韌性,差不多巴掌那麼大,足夠接裝一個漆口子滲出的漆汁。要爬上漆樹的中部和頂部割漆,還得給自己搭簡易實用的梯子,最通常的辦法,樹小點的,就用水竹篾橫綁上一根尺許的木棍,每級間隔二尺餘,一直通到合適的位置。成年漆樹,則要用質地無比堅硬的櫟樹等材料,削尖一邊,沿著漆樹以前被割過的創痂釘進去,左右上下交錯,一直通上藍天。主家隻要為漆匠準備午飯或是晚飯就行了,這餐飯亦不必費盡心機去做,漆匠割到哪裏或是收漆簡子收到哪裏,他就會在漆樹上大喊一聲:“舀多一碗飯噢,過哈哈兒就來吃。”漆匠是不能吃南瓜、麵條之類發物的,這類食物是他們的天敵。如若剛好主家鍋裏就是南瓜洋芋糊糊,就得立馬放下碗筷另起灶爐。

小時候,我們幾兄弟都怕漆匠萬瑞,也不知何故,或許是他那套盔甲嚇到了我們,又或許是我們本就不敢挨漆,又或是他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割漆刀。隻記得我們一旦調皮,叔叔就會嚇唬我們:“再鬧就叫漆匠師傅用割漆的刀刀,把你的小雞雞割掉給狗狗吃!”這招屢試不爽。漆匠永遠都是穿一身黑黢黢的盔甲,戴一頂嚇烏鴉的稻草人帽子,腰裏掛著個裝滿漆簡子葉的籃子和一個黑漆筒。除了臉上還略有一點顏色外,幾乎是清一色的黑,這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停放在堂屋後廊為祖父準備的黑沉沉的壽棺,漆黑中反著一絲光亮。

稍大點,我了解到漆匠師傅和我們還有點瓜皮子親戚關係,按輩份來說,得叫他哥,我卻不習慣,更重要的是漆匠也不喜歡。農村裏說的叫做翻輩,意思是說,本不是一輩硬要拉成同一輩份。漆匠萬瑞就屬於這種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漸漸意識到了輩份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所以,這時的我再見到他時,也就隻是撞口講話了。

我家讀書的人多,每年都不夠學雜費,父親就在責任田裏的幾根漆樹上打主意,不斷地割取生漆。沒過幾年,那批上了年紀的漆樹就逐漸枯死。又加之那幾年,家裏剛好搞建設起房子,木材不夠用,這批漆樹在完成它們的曆史使命後,將最後的身體又捐獻給了我父親的家庭建設,我也在吮吸完這些母親乳汁似的生漆後,掙脫了大山沉重的枷鎖,來到了沿海這座如火如荼的改革開放城市。沒過多久,就聽說漆匠萬瑞去了另一個世界,那時,他才五十多歲。

由漆匠想到漆樹,由漆樹想到漆匠,再想到我早逝的母親,於是寫下了一首關於漆樹的詩歌,將它獻給漆樹、漆匠、母親以及我仍健在的白發蒼蒼的父親。/一把酷月的屠刀/泛著冷冷青光/一步 一步/向你的心口逼近//刀鋒一轉/那蒼白的語言/就斜斜地滲出/流進我的心窩//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一萬次祈禱/幻化成漆黑的血痂/撫我貧血的創口//而今 你已老去/筋骨暴於寒風肆虐中/讓我上升/上升為你的歸寧//——《漆樹》

責任編輯 劉誌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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