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為什麼沒有愛情(中篇小說)(1 / 3)

我們為什麼沒有愛情(中篇小說)

特別推薦

作者:王保忠

王保忠 1966年生,山西大同人。近年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當代》等刊發表小說300餘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張樹的最後生活》、《塵根》、《竊玉》,長篇小說《銀狐塬》、《男人四十》、《甘家窪風景》等。《前夫》等小說被譯介到國外。曾獲第三屆趙樹理文學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提名、《小說月報》第十四屆百花獎。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

6月23日

一早起來,我腦子裏有根弦繃得緊緊的,總覺著今天有些不同尋常,驀地想起來了,我不正是在三年前的這個日子來到濛城的嗎?真是時光如逝啊。說起來實在汗顏,到現在我甭說混出個模樣來,就連房子也還是剛來那陣子租的。但我想,人可以沒有雄心,不能沒有信心,今晚無論如何都得請個客,叫上大衛、羅浩還有馬拉,一起樂嗬一回。

有了這個想法,我便開始收拾自己,坐公交車去上班。

一個多小時後,我走進了雜誌社的院子。

這是一棟三層老式樓房,據說是民國初年一個達官貴人為他的五姨太修建的,典雅,幽靜,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裏顯得很另類。爬上二樓編輯部的門口,我忽然心血來潮,怎麼說呢,我想跟自己打個小賭。我對自己說,假如你能從老張臉上看到一絲笑意,從今以後你就頭朝下走路。老張是編輯部主任。結果當然是我贏了,一進門,看到的自然還是老張那張一成不變的臉,不同的是,以往他會很快給我派個工,把我打發出去采訪,但今天,他隻是掃了我一眼就又埋下頭看稿子了,這反而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幾個月前招聘到這裏的。這家叫《打工》的雜誌有一個非常崇高的辦刊宗旨:關注民工生存,反映民工疾苦,透視底層生活,溫暖外來人群。但事實上,做出來的雜誌卻有點離題萬裏,與它的初衷毫無瓜葛,風馬牛不相及,你稍微一翻,就會發現裏麵充斥著一些財大氣粗的嘴臉。一開始,我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慢慢地就理解了,就算雜誌是給民工辦的,這些靠苦力掙錢的人也不會掏錢去買。但是沒錢辦不了事,社裏隻好打擦邊球了,想法從老板們身上掙點錢。我們主編說這叫延伸辦刊,因為民工和老板本來就是一個硬幣的兩麵,沒有民工就沒有老板,同樣,沒有老板也沒有民工。

“主任,今天有采訪任務嗎?”我小心地問。

老張頭也沒抬地說:“有活兒我會吩咐你的。”

我笑了笑,小心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我知道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以前,必須以一千個耐心忍受老張這張沒有一絲暖意的臉。雖然沒有什麼要寫的東西,我還是開了電腦,裝模作樣地撥弄鍵盤。假如老張冷不防地湊過來,很快就會發現,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垃圾文檔,裏麵隻有6月23日這個不斷重複的數字。但是我知道他不會過來,隻要聽到我打字的聲音,他就會認為我在賣力地工作,他就這麼蠢,或者也可以說他就這麼精明。說實話,我也樂意在他麵前表現得能幹點,不想讓他那張幾個月都不刷牙的臭嘴訓斥我。是的,在這一點上我絕不敢恭維我這個頂頭上司,你要是有所懷疑,那就讓他對著你說上幾分鍾,我敢說,你中午吃飯肯定沒一點胃口了。

好不容易磨蹭到中午,我刪除了那個文檔,跟老張打了個招呼,便出去吃飯。巷子口有一個粗糧館,這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那個女老板一見我進來,油膩膩的臉就堆滿了笑,再來碗雞蛋炒麵?我衝她點點頭,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一邊等候,一邊給大衛撥電話。大衛這幾年混得很不錯,在一家大公司當什麼總經理助理。

我和大衛、羅浩是發小,都是從羅莊出來的。

大衛比我和羅浩大一歲,上學也就總比我們高一個年級,上高中時他搞了個文學社,自然把我倆拉進去入了夥。那時候我們開口就是小說詩歌,連走路也學著村上春樹的步子。大衛人長得帥氣,留著長發,個子也挺拔得像棵小白楊,有個叫宋美琴的女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的,發誓此生非他不嫁。但是大衛嚴重偏科,除了語文別的功課都馬馬虎虎的,高考自然名落孫山。考不上大學,他也沒打算複讀,跑到濛城找一個叫宋向陽的人去了。宋向陽是我們村的老插,一直住在大衛爺爺家,老人把他當親兒子看待,還張羅著給他找了個對象,可就要辦婚事時,知青返城的大潮突然嘩啦啦席卷全國各地。我們羅莊雖有些偏僻,也還是受到波及,宋向陽猶豫了很久,到底還是走了。七八年前,離開村莊都快三十年的宋向陽突然回來了,此時的他已是千萬富翁,一言九鼎,他在我們村轉悠了幾天,留下一百萬讓蓋個學校。臨走時又對大衛他爹羅永民說,以後有什麼事盡管去找他。這話羅永民沒記下,大衛卻記下了,可見他是個有心人。據說,大衛現在這份工作就是宋向陽給的。

“這周不行,晚上陪老總有個應酬,下周吧,下周再聯係。”好不容易撥通後,大衛卻淡淡地給了我這麼幾句話。

“那好吧,下周就下周。”

大衛既這麼說了,我就沒再給羅浩打電話,他也沒多少事,肯定是隨叫隨到。馬拉是我大雜院的鄰居,回去說一聲就是了。

掛了電話,我要的炒麵還沒端上來,我也沒去催,透過玻璃窗望著對麵的那處古寺發呆,好多次我都想進到裏麵探個究竟,但每次一看牆上明明白白寫著的門票價便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說實話,我真的很想把這個城市的名勝都逛逛,回去後也好說給我那年邁的父母聽聽,讓他們為自己的兒子驕傲一回,可我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經濟實力還不敢這麼奢侈,所以到現在,我對這個城市還是一無所知。

吃過飯,我又回了編輯部。

下午,老張同樣沒給我派活兒。雜誌社實行的是效益工資,不出去采訪就寫不出稿子,寫不出稿子我這個月就掙不了幾個錢。我心裏有些急,但再急也沒辦法。

7月3日

上午,老張派我去采訪一個賣裝潢材料的老板。

中午,這個老板請我和老張吃了頓午飯,還硬塞給我們每人一個小紅包,五百塊錢的。老張推辭了一番,還是收下了。我愣怔著不知該不該收,見我們主任把臉扭了過去,就把它塞進了采訪包裏。我知道我要是不收,老張臉上肯定會掛不住,還以為我在他麵前耍清高呢。吃飯時,老張跟那個老板喝了不少酒,兩個人舌頭都有些發僵發硬了,到後來竟發展到相互摟著脖子稱兄道弟了。我沒喝,老張也沒讓我喝,他對那個老板說,小山還要寫稿,不喝就不喝吧。吃過飯後,那個老板又要請我們去KTV唱歌。老張看了我一眼,問,稿子任務挺重的吧?我知道那種地方有小姐服務,老張肯定不想讓我看到他是怎麼把小姐摟在懷裏的。就說,我得回去寫稿子,不敢耽誤的。

我們在飯店門口分了手,各走各的了。我沒回單位,坐公交車直接回了我們那個大雜院。

這地方處於城市的邊緣,往北再走不了多遠就是郊區,大院四周是一些麻將牌似的連在一起的筒子樓,站在院子裏想狠狠吸口氣都有些困難。住了十幾號人,有內蒙的、河北的、河南的、四川的、廣東的、山西的、福建的,白天大家都各去忙各的了,到了晚上,才有了人影兒。我的房間隻有十來平方米,陰暗憋屈,地上擺放了一張床之後,就再沒有立足的空間了。路上,我接了大衛的電話,他說明天晚上我們聚一聚。

“你再不打電話,我都忘了這回事了。”我說。

“你忘了我忘不了,一定補著給你慶祝一下。”大衛在電話裏笑出聲來

回去後,我就忙著寫稿子,一直忙到下午五點,總算理出了個頭緒。頭悶得厲害,我想不如去找馬拉聊一會兒,順便告訴他明天我請客,就敲開了隔壁的門。馬拉二十七八歲,跟我年齡差不多,陝西人,一頭長長的黑發柔順地披在肩上。他是來濛城學畫畫的,父母都是他們那個地方的官員,已經給他安排了個不錯的工作,可他不想被關在閣籠裏,背著畫夾偷偷跑出來了。他說他不習慣那種安逸的生活,更喜歡在遠處流浪。他說青春的意義就在於叛逆。

馬拉的女友劉小藝也在,我衝她打了個招呼,她也衝我笑了笑。劉小藝二十來歲,和馬拉是老鄉,長得很漂亮,是來學唱歌的,有時也過來給馬拉當當模特。她的歌聲質樸、清澈,很有音樂天賦,我覺得她發展下去應該很有前途的。每次聽她唱陝北民歌,我就好像回到了老家農村,頭頂上是瓦藍瓦藍的天,身邊是明亮清澈的小溪。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大家一起喝點酒。”我對馬拉說。

“明天不行,”馬拉搖搖頭,“我得陪小藝去趟音樂學院,那邊有個講座。”

“那你們坐吧,我出去了。”

“急什麼急啊,小藝你不熟嗎?”

“當然熟啊。”這麼說時,我感到臉上有些發燙。

我在濛城接受的第一次性教育,就是馬拉和劉小藝給我上的課。當時我在這裏住下還沒幾天。那天夜裏,我突然被一種山崩地裂的聲音驚醒了,是隔壁房間發出的。那響動,讓我覺得男女之事不亞於一場毀滅性的核戰爭,或者一場強地震之後的海嘯。雖然他們在隔壁,但我能感受到那種欲死欲活、欲罷不能的狀態。這樣的情況後來接二連三地發生,我不得不向他們提出了抗議。馬拉表示,以後一定要含蓄一點,節製一點,不再讓我忍受身心的煎熬。這以後我的夜晚和房子安靜了許多,但有時還是被他們的疾風暴雨驚醒。

“熟,那就坐下,我們聊聊高更。”

“你又有什麼新見解?”我對印象派畫家也有點興趣,所以和他聊得最多的是高更、凡高、塞尚和後印象派。

“你說高更的畫作裏,為什麼會出現一些古怪的陰陽人?”馬拉笑了笑,忽然抬起頭問我,“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往何處去?》這幅高更的名作就有一個陰陽人,他占據在畫麵的中央,下體裹著白色的遮羞布,正在探手摘取懸在頭頂上的果子。他的麵孔,腰部,雙臂可能被認為是女性的,但遮羞布隆起的部分卻不是女人的——那是男性偉岸的生命之根,大概正處於勃起的過程中吧。”

“你看得好仔細。”

我笑了笑,老實說我隻知道這幅作品是高更病中所作,很久不為歐洲人理解,雖然它對生命和世界提出了強烈的質疑。

“陰陽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馬拉盯著我說,“高更不會有同性戀的怪癖吧?”說完,忽然憋不住地笑了。

“你就喜歡發表一些石破天驚的怪論,想說服我,你得拿出證據來。”我看了劉小藝一眼,我覺得她也不大認同馬拉的看法,馬拉說完後,她無奈地衝我搖了搖頭。

“感覺方麵的東西,最好不要那麼一是一、二是二的。”馬拉攏了攏長發,接著往下說。“我看過一本書,說高更在太平洋的卡提希島上,與當地一個年輕的樵夫關係曖昧,他們在一條小河裏愛得死去活來。”

“你怎麼知道那本書就不是杜撰?”

“即便是杜撰,也提出了一個好玩的問題。”

像往日一樣,我們的這次討論仍然毫無結果,盡管雙方爭得麵紅耳赤,但誰也說服不了誰。後來,我們看著對方紅漲的臉,都憋不住地大笑起來,笑我們的認真、固執。劉小藝也跟著笑,但她不像我們這麼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大笑,而是掩著嘴哧哧地笑。

7月4日

羅浩這家夥還真準時,晚上六點半我正要出門,他卻跑到大雜院叫我來了。我擂了他一拳,說你這家夥逢吃必來,這麼早就到了。他說不吃有罪呀。我們一起朝外麵走去。羅浩回過頭看了一眼馬拉的房子,說我真想好好看看你隔壁那個女的,她叫劉小藝吧。我沒興趣和他聊這個,瞪了他一眼,說拉倒吧,讓馬拉陪著去音樂學院上課了,看不到的。說完,照直往前走。

我和羅浩找了個幹淨的酒館,邊聊邊等大衛過來。大衛臨出門時又讓事纏住了,他在電話裏對我說,你和羅浩先進行,我一忙完就趕過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夜晚的濛城就像個魅人的少婦,窗外閃爍的燈火就是她的眼神,讓人心猿意馬。

正值吃飯的高峰,餐館裏鬧哄哄的,天南海北的人都有。服務員隔一會兒就過來問我要不要點菜,如果還不打算點,就請暫時讓讓位。我一看不點不行了,便拿過菜譜念了幾個。服務員聽口音是湖南人,很清秀的樣子。她一走,羅浩對我擠擠眼,嘻皮笑臉地說,你看這妞,胸前那兩堆真夠雄偉的。我說,除了女人啊錢啊,你就沒話說了?羅浩哈哈一笑,誰讓我們是男人呢,男人不說女人才有問題。

等服務員上了啤酒,我看了羅浩一眼,說知道你也等不及了,先喝吧。

羅浩說,這能怪我嗎,是衛哥他沒有時間感。邊喝邊對我賣弄起追女人的經驗來。他說小山啊,從古到今,男人都有追逐女人的欲望,女人也樂意被哄著寵著,這是一種本能,和生物界一個道理。書上說,蝙蝠蛾的香皮囊中裝有一個粉撲兒,有美人兒經過時,就向她噴香水。中華樹蟋比蝙蝠蛾玩得更絕,隨身攜帶一瓶美酒,好讓那些他所中意的美眉啜飲。還有一種男蝸牛,竟會投射尾刺挑逗姑娘們開心。男人要贏得女人的芳心,除了會甜言蜜語,花言巧語,還得送禮物,比如鮮花、鑽戒、汽車、別墅等。我們這些塵土般的人物,要錢沒錢,要權沒權,可是,想要談個女朋友,至少也得請她吃頓燒烤。說話時,他兩隻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放著光彩,就好像他談過多少女人似的。

“你總是沒一點正經。”我說。

“咱兄弟在一起,要那麼多正經幹嗎?”

羅浩就這個德性。上中學時,我們三個數他成績好,本來滿有把握考上一本的,可他關鍵時刻昏了頭,考前答應了給一個局長的公子做卷,條件是對方付他五萬塊錢,可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他操作上出了差錯,不僅沒幫對方完成考卷,自己也給取消了考試資格。出了事,他也沒臉回家,怕他那不成氣的父親揍他,在縣城蹬三輪車販了一陣菜,就跑到濛城混了。先在一家酒店當保安,呆了沒幾個月就和一個女服務員搞上了,沒幾個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那女的哭哭啼啼,問羅浩怎麼辦。羅浩說,生米做成了熟飯,不如結婚吧。那女的說,你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結了婚讓我和孩子住哪兒?羅浩想了半天,說那就回我老家羅莊吧。那女的眼睛睜得多大,就你們那破村子,走得快沒人了,打死我也不跟你去。羅浩隻得領著她去醫院打了胎。那女的養了幾天,便偷偷回了老家。可能覺得不適宜呆在酒店這種美女如雲的地方,羅浩就去了現在的工地。

“還不知道個你?”我笑了笑,“就算談下了女朋友,到頭來還不得放人家走?”

“你別說我,我是給你出謀劃策嘛。你好歹也算個大學生,來濛城都三年了,還沒混上個女朋友,丟人啊。”

羅浩說得沒錯,按理說我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就現在這工作,連我自己也養活不了,哪還有條件談女朋友呢。大學畢業後,我一直沒混上個好差事,隻得窩在我們那個叫羅莊的村落裏,幫父母種種地,偶爾寫篇小文章。我的父母為此憂心忡忡,總是像盯著一頭怪物似的看著我,看得我都想夾著尾巴藏到地縫裏去了。後來我覺得必須改變一下環境,想想大衛和羅浩都在濛城混,就也跑了出來。

“現在就是碩士生,找不上女朋友的也多了去了。”

“你跟他們不一樣,我相信你總有出頭的一天,再過兩年,你肯定會成為濛城的名記。”

“那照這樣說,再過兩年你肯定能成為包工頭?”

“能不能當上包工頭我不敢想,”羅浩忽然搖了搖頭,“但再過兩年我肯定不在工地上幹了,有機會我想自己開個店做生意。”

我和羅浩喝得都有些暈乎了,大衛才打車趕了過來。他本來就是個帥哥,這兩年熏染得越發俊氣了。但我總覺得他心裏藏著什麼事,眼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鬱。聽說他們公司是做房地產的,但我一直沒去過,他好像也沒有邀請我們去看看的意思。有一次羅浩開玩笑說,衛哥你們公司是研製核武器的,還是販賣軍火的,搞得那麼神秘,也不請我們去開開眼。大衛聽了隻是笑笑,還是沒有向我們發出邀請,這讓我們更覺得他們那個公司神秘了。

“讓你們久等了,”大衛對他的遲到也有些內疚,“今天我負責結錢,誰也不能跟我爭。”

“還是老大爽快嘛。”羅浩一伸拇指。

因為大衛來了,大家喝得就有些高興,不一會兒,桌子下的空酒瓶就排成了方陣,兵馬俑似的立在那裏。喝著喝著,大衛就有些不勝酒力了,臉紅成了豬肝,舌頭根也發硬了。其實我們三個人,大衛酒量最高,隻要他不開車,總能和我們喝個痛快,好像一見了我倆,就是毒藥他也敢多喝一杯。這一點,他和他父親不同,他父親羅永民謹小慎微,走路都怕踩死個螞蟻,而大衛高興了連命都敢豁出去。可今天他並沒比我們多喝幾杯,卻最先高了,這讓我心裏有些納悶。

“衛哥,你有點高了,別逞能了。”我說。

“不行!”大衛擺擺手說,“今天要一醉方休,弟兄們難得一聚,一塊喝酒的日子能有幾天?”

“衛哥你醉了,”大衛的話玻璃渣似的紮了我一下,“怎麼能這樣說話呢,什麼叫還有幾天?我們不是才剛剛開始嗎?”

“是啊,”羅浩本來豬也似的在埋著頭收拾飯菜,這時也出了聲,“衛哥你這話太臭,自個兒掌嘴。”

見我們都看著他,大衛說,我有什麼好看的,來,陪我喝酒!我和羅浩互相看了一眼,陪著他把酒幹了。大衛又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沫噴泉似的溢了出來。我趕忙奪過他的杯子,衛哥你今天好像有心事,不能再喝了。羅浩看了我一眼說,小山你扶衛哥先走,我去結錢。

“我有的是錢,誰用你結了?”大衛忽然掏出一疊鈔票,啪地摔到了桌子上。他這麼一嚷嚷,便有一雙雙目光向我們探過來。

我趕忙把錢收起,塞進了他衣袋裏。

“幹嗎收起?去結呀。”大衛又僵著舌頭說。

“你結就你結,咱弟兄爭什麼爭?”我一看大衛真的生氣了,趕忙說。

我們跟著他向吧台走去,剛走了幾步,大衛就出酒了,嘩地吐了一口。

“你這人怎麼回事啊,”酒店老板跑過來了,“不能喝就別喝,這麼多顧客,惡心誰呀?一看就是個鄉巴佬。”

“你說我是鄉巴佬?”大衛好像清醒了許多,瞪著老板說,“你他媽的再給老子說一句。”

“你罵人呀,反了天了,不給你點厲害,你就不知道馬王眼有幾隻眼。”

“你這是紅店還是黑店,有種你剁了我呀,明天也好賣人肉包子。”

羅浩怕惹出事來,趕緊打圓場,說大哥你別跟一個醉鬼見識,他吐的我負責打掃。又對我使了個眼色,讓把大衛扶出去。

“你來呀,來把老子剁了呀。”

可能是看出了大衛眼睛裏的殺氣,老板還嚷嚷著,卻不像剛才那麼凶了。

我把大衛攙到門外,他又是一陣吐。過了好一陣子,羅浩才出來了,嘴裏嚷嚷道,什麼東西!我們攔了輛出租車,要把大衛送回去,他搖搖頭說,算了,我沒事的。放心吧,我是你們的大哥呢。又說,其實我不想跟這種人動氣的,但我聽不得他罵我鄉巴佬。說著上了車,催促司機快走。

“衛哥今天這是怎麼了?”

看著車消失了,羅浩望著我說。

“誰知道呢,”我搖了搖頭。

“我總覺得他有什麼不開心的,”羅浩歎口氣說,“他都那麼風光了,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7月15日

老張給我布置了個任務,讓我在城裏找個工地,寫寫農民工的生活。他說最近我們發的稿子多是寫老板的,上邊有意見了,要求我們限期整改,再不改怕就要吊銷我們的刊號了。我不知道他說的上邊指的是誰,可能是新聞出版局,也可能是某個領導。我想了半天,決定去羅浩他們那裏看看,給他打了個電話,便坐車往工地趕。

正是濛城最熱的季節,一上公交車,我就覺得自己掉進了蒸籠。大家都擠得緊緊的,像是罐頭盒裏一隻隻被榨幹水分的魚,互相瞪著眼貼在一起。從車窗透進的那點風,早被貼著窗口的人吸收了,遇著紅燈或是堵車,氣溫就變本加厲地升高了。熱浪中混雜了男人女人的汗味,男人身上的煙味,女人身上的脂粉味,熏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的身旁站了個穿連衣裙的女人,因為隔著不遠,我能聞到她身上的脂粉味。可過不了多久,她看了我一眼,突然麻雀似的樸楞著翅膀紮進了人堆裏。我想,是不是我的形象太流氓了,否則人家躲什麼躲?但自我檢查了一下,中規中矩的,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心裏就覺得特別別扭。

趕到工地時,羅浩剛好中午下工,聽說我要住下采訪,他老大不同意。

“你這不給我找事嗎,濛城這麼大,哪兒不能去,非得奔著我來?誰不知你們當記者的都是眼睛向下,不寫臉蛋,專瞅人家屁股下的屎橛子,你捅出問題來,老板還不得拿我開膛剖肚?”

羅浩他們給一所大學蓋教學大樓,已經在這兒呆了一年了,再有一年才能完工。我說我隻是寫寫你們的日常生活,並不想捅什麼馬蜂窩。羅浩猶豫了半天,才領著我見了一個管事的,那人看過我的介紹信,又聽了我的采訪計劃,嘴裏像含了塊炭,半天才觸到了正題,嗯啊,羅浩是你老鄉,嗯啊,你要還想讓他吃這碗飯,嗯啊,就老實點。我保證了半天,他揮揮手讓我們去了。談完了事就到了吃飯時間。

“這會兒我不能請你出去吃飯,要不你下午再來?”

“我吃得下你們的飯。”我知道他是擔心我吃不下工地的飯,笑了笑,讓他帶我去夥房。

“這我知道,我是說你得保證不把我們的夥食寫出來。”

“你少說幾句不行嗎,快走快走。”我有點不耐煩了。

一間大棚子,裏麵一股濃烈的醃酸菜味兒,蒼蠅鬧哄哄地飛舞著,這就是工地夥房。羅浩走到灶前,打了兩份大燴菜,一筷子插了幾個饅頭,就又帶著我出來了。棚前有一片空地,我們找了個地方蹲下,羅浩就掐了個饅頭吃開了,他好像餓極了,吃得囫圇吞棗,風卷殘雲。饅頭黑鐵球似的,碗裏的大燴菜淺淺地漂著一層油花,顯見得是出鍋時倒進的,山藥條呢,切得比鋼筋棍還粗。我吃了幾口就瞪起了眼。

“怎麼,”羅浩看了我一眼,“吃不下吧大記者。”

“這麼可口的飯菜,誰說我吃不下了?”我擺擺手,狠狠吞了一口饅頭,又夾了一筷子菜,正要下咽,發現碗裏漂上一隻腦滿腸肥的蟲子。我一個沒忍住,哇地吐了出來。

“你看看你,太誇張了吧?”

“可能是中暑了吧?”我佯裝。

“你就裝吧,吃不下這苦,還是趁早回去吧。”

羅浩的譏諷我當然聽出來了,可我早打定了主意,不在這裏鬧出個名堂不撤兵。硬撐著吃了幾口,跟著羅浩回了工棚。

裏麵搭了十幾張床,民工們操著天南海北的口音說了一會兒話,各就各位睡下了。他們真好覺頭,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有的淺吟低唱,有的黃鍾大呂,有的鼓角爭鳴,有的怒如獅吼……羅浩衝我笑笑,一努嘴,指著那邊一架雙層床上邊的鋪位說,你去那邊歇一會吧。下鋪睡著一個粗壯的漢子,正在很響地打呼嚕,我一躺上去,那人聲音停歇下來,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雷聲大作。我閉上了眼睛,卻沒一點睡意,他的呼嚕像利比亞上空的戰斧式巡航導彈,狂轟濫炸,讓我恨不能找把刀衝著他的脖子抹去。那人哪裏知道我內心對他的咒罵,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依然沉浸在他幸福的呼嚕聲中。

還不到兩點,管事的就進了工棚,粗著嗓門催促人們上工。

“你沒睡一會兒?”

羅浩懶洋洋地爬起來,瞄了我一眼。

“我哪有你那道行,差點讓下鋪的呼嚕折磨死。”

我爬起來,跟著他們走。

那會兒日頭正毒,白花花的陽光蠍子般地蜇人,工地熱得像個桑拿室。樓房的主體結構已起來了,眼下的活兒是貼外牆瓷磚,現在貼到十三層了。羅浩給了我頂安全帽,又衝那邊擺了擺手,不一會兒,升降車就把我們送上了高空。站在腳手架上,我扭過頭看了一眼,就覺著頭暈目眩,兩條腿篩子似的直打哆嗦。中午轟炸我的那人在相鄰的腳手架上立著,衝我笑笑,便又埋下頭幹活了。我讓羅浩給我找點活兒。

“你看看就下去吧,你要出了事,我怎麼向老叔交代?”羅浩嘴一吸溜,半天開了腔,“實話跟你說吧,幾天前就有個工友失手栽下去了,腦漿都濺出來了,你說嚇人不嚇人。”

“你怎麼這麼嘴碎,婆婆媽媽的,我現在來你們工地是采訪,明白嗎,你得配合我。”

“狗咬呂洞賓你不識好人心哪,好好,算我放了個屁。”

羅浩一手執鏟,噌噌把水泥抹到牆上,一手將瓷磚貼到水泥上,又用一把皮錘子輕輕地一敲,瓷磚就鑲到了牆上。他做這一切顯得很熟練,我站那兒,倒有點礙手礙腳的。就這樣跟著羅浩練了一個下午,尿憋了也不敢吭聲,他不下去,我也不好意思下去。一直到黃昏坐上了腳手架,下工的哨子聲飄上來,我才跟著他降到地麵。兩腳一觸到地麵,我趕緊夾著雙腿跑向廁所,酣暢淋漓地撒了泡長尿。

羅浩也跟進來了,等我撒完尿,他憋不住地大笑起來。

晚飯我們沒去夥房,羅浩拉著我進了街頭一家山西麵館,要了兩瓶啤酒,幾碗刀削麵。我本來不主張喝,但羅浩說少喝點能解除疲勞,我也就半推半就了。酒足飯飽之後,我們打著飽嗝返回工棚。

“累得骨頭架都快散了,早點睡吧。”我說。

“今晚你別想睡了。”羅浩忽然笑了。

“是不是還要加班?你們老板也真夠黑的。”

“這跟老板沒關係,大老李的媳婦來了,他們有幾個月沒見麵了。嘿嘿,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誰是大老李?”

“就是你下鋪那人。”

“人家睡覺關你屁事,你們總不會跑旅店聽房去吧?”

“你這個書呆子!”羅浩又憋不住笑了,“旅店哪是我們這些人住的地方,誰住得起?那兩口夜裏就睡在我們眼皮底下呀。”

“沒有女工宿舍?”我眼睛睜得多大。

“工地上一年到頭見不著個女人,哪來的女工宿舍?家屬來了都這樣湊合,這都多年的傳統了。當然,我們也不願讓他們走,免費的A片,不看白不看。”羅浩說著又大笑起來。

回了工棚,我發現裏麵的布局果然發生了變化,所有的床鋪都移到了房子這頭,大老李在房子那頭另外支了張床。我覺得有點別扭,卻也無可奈何。羅浩他們似乎對此已司空見慣,臉都木木的,好像大老李的媳婦一直住在這裏。大家在外邊胡亂洗了一會兒,就張羅著睡了,燈也熄了。但我感覺到誰都睡不著,一雙雙敏感的耳朵在黑暗裏饒有興味地豎著,捕捉著什麼。過了一會兒,有人打起了呼嚕,聽得出是虛假的、偽裝的,欲蓋彌彰。大老李和他媳婦嘀咕著什麼,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是在念叨蓋房子的事。後來女人又提起了孩子,好像孩子很讓她傷心,她小聲地抽泣起來。大老李捏著嗓子說,你嚎個屁,不知道大夥在睡覺嗎?我暗暗笑了笑,誰睡得著啊,都等著看你們的好戲呢。頭頂上的床鋪在晃動,我知道他們都在努力與睡意作著頑強的鬥爭,強迫自己不要睡著。

時間在流逝,那張備受關注的床鋪始終風平浪靜,有人終於熬不住了,呼嚕聲斷斷續續此起彼伏地升起來。

我沒一點睡意,強迫自己睡了半天,卻覺得一陣尿急,就爬起來,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外麵很涼爽,滿天的星星垂掛下來,像我家院子裏那架葡萄懸著的稠密的果實,一棍子能敲下一地來。一陣風吹過來,掠過我的皮膚,拂去了我內心的煩燥。我狠狠地撒著尿,聲音在夜色裏很急迫。這時候有個黑影向我走過來,借著工地塔架上照過來的光,我看清他是羅浩。

“你也沒睡著?”

“真掃興,真是白熬豬眼啊,大老李也真沒勁。”

“醒醒吧兄弟,你當這是拍電影啊,他心裏有障礙。”

“我現在渾身脹得像個炸藥包,真他媽的想出去找個小姐。”

羅浩說罷咯咯咯地笑了。

7月23日

夜幕下的濛城就像一個夢。

商務會館顯得很另類,外壁有斧鑿刀刻的痕跡,幾根粗重的鐵鏈從樓的前簷垂下,給人一種粗糲的美感。可走進裏麵,你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紀,一種奢華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你疑心自己是一不小心踏進了天堂。天堂裏有仙女一樣風姿綽約的小姐,有紳士一般彬彬有禮的服務生,置身其中,你覺得自己也一下子高雅起來,身上的泥巴稀裏嘩啦地掉了。

我們雜誌社七八個人,跟著主編走向八樓的貴賓間,去赴一個叫宋姐的大老板的宴請。我們主編好像和她的關係挺好,總是一口一個宋姐地叫。按照老張的說法,我們能吃上這頓飯,跟我寫那個稿子有關。那次我在羅浩他們工地呆了三天,寫了篇文章叫《他們的故事》。老張看過後,那張板結得像水泥地的臉破例有了喜色,他說我寫得太好了,抓得準,搔到了民工生活的癢處。但是稿子送到我們主編那裏,卻沒通過,我問老張怎麼回事,他盯著我看了半天,擺擺手說,你捅了馬蜂窩啦。我一聽就緊張了,擔心自己會被炒掉,後來聽老張說,主編非但沒怪罪我,好像還有幾分欣賞的意思。老張說,主編說了,稿子不發就行了,可宋姐卻因此欠了我們個人情。我問宋姐是誰,他眼睛睜得多大,說你真是沒見過識麵,宋姐是大老板啊,濛城無人不知的業界女傑。

進了貴賓間,一看就知道主人還沒有到。

我們主編讓大家先等等。

有個同事知道一些宋姐的底細,賣弄似的悄聲對我講起了她的一些奇聞軼事。他說十年前,宋姐發現她先生有了外遇,正要鬧離婚,那人卻帶著情人和一部分財產逃到了美國。宋姐對愛情好不失望,此後發誓再不嫁人。誰料五年前,她遇上了一個溫州老板,又一次墜入了愛河。那溫州老板富可敵國,隻是長相有些粗俗,有一次他陪宋姐去逛商店,宋姐看中了一件上萬元的衣服,他邊接電話邊說,看上了就打包。服務員狗眼看人低,以為這個男人是街頭殺豬賣肉的,態度就有些輕慢,遲遲不肯拿衣服。溫州老板火了,放下電話就罵,你他媽的哭喪著個臉幹嗎?買衣服給你錢啊,怕黑了你的?當下,走出店門,從車上拎下一個沉甸甸的皮箱,扔在櫃台上,又指著服務員的眼窩訓斥起來,告訴你們老板,這個牌子的衣服老子都要了。服務員知道闖下了禍,趕緊把她們老板叫來,說了一大堆好話,白送了一件衣服,這才了事。但是他們結婚不到半年,二人就因為投資的事大打出手,稀裏糊塗地散了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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