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為什麼沒有愛情(中篇小說)(2 / 3)

“那就是說她現在是單身?”我問。

“是啊,你若能把她拿下,就相當於拿下了大半個濛城。”同事壞壞地笑了起來。

一直等了半個小時,才看見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進來了。我們主編忙不迭地迎過去,陪著笑說,啊呀,宋總您真的親自來了。這就是宋姐?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原以為她是一位雍容大方的貴婦人,沒想到卻是這副怪模樣。她也就三十七八歲的年紀,可能是商場上的打打殺殺和勾心鬥角使她趨於男性化了,除了胸前那兩坨肉,你在她身上再找不到一絲女性的痕跡。她那張臉寬大而莊嚴,右側嘴角生著顆黑痣,有一根絨毛脫穎而出,顯得特別醒目。她即便在微笑,目光裏射出的那種獰厲的東西,也會讓人覺得她在盤算著如何一口一口地吃掉你。

但我的視線很快被她身後那個帥哥吸引了,這不是大衛嗎?他怎麼會跟著宋姐?我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看來不是夢。怪不得大衛對他們公司的事諱莫如深,原來他還真是個有身份的人。我上前幾步,想和他握握手,可是手伸出手後,我就後悔得要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他隻是禮貌地握了我一下,並衝我點了點頭,看那神情,壓根兒就不認識我。

宋姐跟我們主編寒暄了一會兒,然後把目光轉向我們,慢慢伸出一隻肥大的手往下按了按,都坐都坐吧。我們主編又客氣了一番,這才學著宋姐的樣兒也伸出手往下按了按,讓我們坐。等宋姐在主位上坐下,雜誌社的人就依著自己在社裏的地位依次坐定。我選了個末位,屁股正好對著房門,通常這是服務小姐傳菜的地方。

服務小姐忙著上茶,忙完後悄聲對坐在宋姐一側的大衛說了句什麼,意思是可以點菜嗎。大衛看了宋姐一眼,對我們主編說,您請點菜吧。我們主編擺擺手,客隨主便,還是宋姐來吧。大衛說,您就別推辭了。我們主編嘿嘿一笑,那我就獻醜了。他幾乎不看菜譜,就叫出了一連串神秘古怪的菜名,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

“那個王什麼,”宋姐忽然想起了什麼,“對,王小山來了嗎?”

“來了,小山你起來認識一下宋總。”我們主編指著我說。

“我就是王小山。”

我站起來,衝著宋姐點了點頭。

“不錯不錯,小夥子挺精神的嘛。”

“宋姐你不知道,他剛來沒幾天,不懂規矩,差點給您惹出麻煩來,為這事,我還狠狠地批評過他。”我們主編嗬嗬一笑,“還請宋姐日後多指教他啊。”

“過去的事不提了,今天大家就開懷暢飲吧。”

這是我第一次進濛城的五星級酒店,桌子上那些五花八門的菜別說吃了,聽都沒聽過。我不敢下筷子,記得有人說過,你不知道的菜,不要急於下筷子,看看別人怎麼吃你也怎麼吃就行了。可這樣一來,我的動作就遲滯了,坐在那裏像個呆瓜。宋姐掃了我一眼,好像說了句什麼。我們主編笑笑,說小山你吃呀,宋總讓你別拘束,盡管吃。一桌的人都對我微笑著,這使我意識到不管我會七十幾變,屁股後那根羅莊的尾巴永遠掩藏不住。我看了大衛一眼,他一會兒勸這個喝酒,一會兒給那個夾菜,風度優雅,動作瀟灑,根本看不出他也是羅莊出來的。大衛並不看我,也不怎麼跟我說話,偶爾撞上我的目光,也隻是禮貌地點點頭。

“你怎麼不理我啊。”我本想問問,終於還是把話咽回去了。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他和這個宋姐到底什麼關係?想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

“哎,你怎麼不喝酒?”這話好像是宋姐對我說的。

“喝著呢,一直喝著呢。”我笨拙地回答。

不謙虛地說,高度的紅星二鍋頭我至少能喝六兩,假如再放顆衛星,拿下一瓶應該沒多大問題。但後來我還是喝高了,老張真是個勸酒高手,每一杯都有說法,把我忽悠得雲裏霧裏的。我醉了,可心裏還是留著一點清醒,我知道當我大口大口地喝酒時,大衛拿眼瞪過我,那意思是你犯什麼傻,你沒喝過酒?可他越這樣,我越賭氣似的喝,誰讓你裝作不認識我呢?到後來,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轉到桌子那頭,恭恭敬敬地敬了宋姐一杯,又敬了我們主編一杯。正要敬大衛時,他假裝接電話出去了。

“這小夥子行啊,”宋姐對我的表現好像很滿意。“哪天公司有什麼活動了,得讓他過去陪陪酒。”

“小山文武雙全,宋姐哪天用得著他,吩咐一句就是了。”

我猛灌自己時,我們主編卻直奔主題,不停地向宋姐獻殷勤,那話說得宋姐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總算讓在座的各位領略了一點女性的風采。我們主編就趁熱打鐵,講了雜誌社的困難,希望她能大力支持一下。宋姐也爽快得很,當下拍板支持十萬塊,讓他改天去找大衛辦理。

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離開的會館。

宴會接近尾聲時,我怎麼也撐不住了,被老張扶著去了趟衛生間,想嘔卻嘔不出來。大衛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來了,說老張你先回去喝,我來看著他。這樣的場合,老張當然還想進去表現一下,就把我丟給大衛進去了。

“你瘋了還是白癡,喝這麼多酒不嫌難受?”

“你不是不想認我嗎?”我瞪了他一眼,“這會兒幹嗎要管我?你走,我不用你管。”

“你真是個雛鳥,這種場合我們還是裝作不認識為好,你們那個主編一看就是個見錢眼開的貨,要是讓他知道了我們的這層關係,以後還不知要給你找多少麻煩事呢。”

“你別說了,”我想了想也是,可嘴上卻說,“我知道你怕我給你丟人兒。”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大衛一瞪眼,“我們是兄弟呀。記著,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正說著,大衛的手機響了,是宋姐打過來的,大概宴會很快要結束了,讓他回去。

“顧不上招呼你了,以後遇到這種場合,千萬多個心眼。”大衛說完就匆匆走了。

等我走出衛生間時,看到那夥人也出來了。有個同事停下來等我,扶著我上了電梯,等我們下來時,宋姐已經跟我們主編握過手了,正要上車。大衛早開了車門,還伸出一隻手,以免宋姐的頭撞在車頂上。寶馬車身子一顫,像一條大白鯨,暢快地融進了車流中。

我感到了陣陣眩暈,麵前的濛城在我眼裏一片迷茫。

9月4日

轉眼就是秋天。

下午,我去鼓樓附近的大柵欄采訪,這地方是濛城的貧民窟,破破爛爛的胡同七拐八彎地連在一起。聽老張說,這裏有個做餐飲生意的山西老板,這個人一開始在餐館打工,後來自己另起爐灶也開了個飯店,現在已是上千萬的身價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那個店麵之後,發現它早關閉了。問街上一個老太太,說那人因為涉嫌一起走私案,幾天前給警察抓了。

我隻得放棄了這次采訪。

因為是周末,我也沒回雜誌社,想想該去看看大衛了。

幾天前他給我打了電話,我本來不想接,可是鈴聲響過幾遍後我還是接了。我想不如聽聽他會說出什麼假慈悲的話來。可是他電話裏一說,我立刻就懵了。他說他要結婚了,對象就是那個比他大十來歲的宋姐。我本來還打算批評他幾句,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氣,可這會兒心裏就隻剩下憐憫了。這怎麼可能呢。這個消息假如傳回我們老家,人們肯定一個個驚得嘴歪眼斜,耳鼻搬家。就算現在時興什麼“姐弟戀”,可這兩個人的年紀也實在懸殊太大,怎麼就非得談婚論嫁?他們完全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在濛城這樣的大都市,找個情人不是件很時髦的事嗎?我不知大衛腦子裏灌進了漿糊,還是那個宋姐在逼婚。想想一個人去了,不知怎麼麵對那個事實,就給羅浩打了個電話,問他能不能一起去看看衛哥。

“正好我找你也有點事,你先回去等我。”羅浩說。

我說那好,直接乘車回了大雜院。

這幾天雨多,開了門,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我躺在床上,還想著大衛的事,他怎麼能娶宋姐呢?難道說他和宋姐一直就很曖昧?但是看大衛的態度,他已鐵了心要和她結婚了。我在電話裏和羅浩也說過這事,一開始,他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後來他說,算了吧,這事我們哪管得了,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說衛哥要娶了宋姐,將來肯定會後悔得跳到火星上去,無論從哪方麵看他們都不適合。羅浩說,有什麼不適合的,有錢就是硬道理啊。

我這邊正想著,羅浩騰騰騰來了。

這家夥上月換了工種,搖身一變成了他們工地夥房的采購,時間也比過去自由多了。而且,這小子又找了個女朋友,那女的在工地對麵開了個小賣店,因為他常去她那裏買東西,一來二去混熟了。他說他們的進展非常神速,吻也吻了,摸也摸了,就差上床做愛了。

“我們一會兒去看衛哥,先說你什麼事。”

“真不好意思啊小山,這幾天我不是談戀愛嗎,手頭有點緊,你先借我點好不好?不出半個月我就還你。”

“你還是擱淺吧,別再捅出婁子來。我提醒你,別人家幾句話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屁股下那得拴根保險繩。”

“借個錢你就一大堆話,你不借,我跟衛哥借。”

“你這家夥真沒良心,你跟衛哥借得還少?”我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這些天有事嗎?”說著,從衣袋裏掏出五六百塊錢,都給了他。

“夠意思,”羅浩一下子又嘻皮笑臉起來,誇張地搖晃著我的手,“等將來革命成功了,我會加倍償還你的。”

“現在該跟我走了吧。”

“聽你的,你指到哪裏我打到哪裏。”

出門時,我看到隔壁的馬拉回來了,他好像遇上了什麼不開心的事,臉上沒一點陽光。羅浩小聲對我說,這個馬拉怎麼沒帶那個女的呢,她歌唱得真夠味啊。我說你操的心倒多。

我們出門,打車往大衛的住所去。

因為路上通過電話,大衛早在小區院子裏等著了,可能是怕我們找不到吧。大衛一直對我有點不放心,有一次他說,濛城這麼大,總怕你這個書呆子走失。他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牛仔服,立在樓穀的花池前,顯得挺拔而高傲,可他目光裏無法掩飾的憂鬱還是一眼就看得出。我心裏隱隱作痛,不知他為什麼要作出這個決定。

“衛哥,”羅浩沒心沒肺地說,“你住富人窩兒呀,真他媽的幸福死了。”

大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們跟著他上電梯,進門。

這是一套三室二廳住宅,每個房間,房間的每一處都經過精心的雕琢。廳裏的沙發是真正的意大利貨,家具是紅木的,上麵的各種工藝擺設又都是最有收藏價值的熱門貨。讓我吃驚的是,東廳的牆上竟掛了高更的油畫《白馬》,這讓這處豪宅多了一絲典雅的氣息。我記得馬拉手頭有一冊高更的油畫集,他不止一次對我說,《白馬》最能體現高更的藝術特色。畫冊裏《白馬》的比例是187毫米×290毫米,不過是普及類讀物,而眼下呈現在我麵前的這幅畫則因為最大限度地還原了高更的原作,給人以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前景中的白馬,腿伸在有橘色反光的鈷藍池塘裏;第二排的紅馬,明亮綠色的草原和變化多端的有反光的藍色水波使其顯得格外突出;而更遠的淺色河岸,則可看到綠色和棕色的第三匹馬。和諧的構圖、曲線,像在芭蕾舞裏一樣地相互呼應,白馬背部和頸部的曲線,與把畫麵切成對角的藍色樹枝的彎曲線條相呼應;然後是在色彩的選擇和調配上不受現實的束縛,形成獨立的、不可思議的美景。這肯定是贗品,但又絕非出自等閑之輩之手。

“這是我從北京一個畫家手裏買下的。”大衛見我有興趣,便介紹了開來,“她一開始不肯掛出來,我說了半天她才同意了。”

我們從《白馬》又說到了《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往何處去?》,大衛自然知道這幅畫,但他說他不喜歡這幅,更不喜歡那個陰陽人。

“我為什麼不喜歡呢,可能就因為這個陰陽人吧。”大衛頓了頓說,“在我看來,男性應該體現出一種陽剛的力量,一種強大的力量,可這幅畫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我不知道高更究竟要表達什麼?你說這家夥究竟要表達什麼呢?”說罷,他望著我,目光裏透出了深深的困惑。

“可能他在探究人的神秘性吧?”

“不,”大衛搖搖頭,“我不喜歡這種探究,不瞞你說,我總覺得那個陰陽人是對我的一種嘲諷。”

“怎麼會呢?”我笑了笑,“你多帥啊,渾身充滿了陽剛之氣。”

“就我?陽剛?”大衛苦苦一笑。

“衛哥,”我覺得該切入正題了,“你非得要和她結婚嗎?”

“你別說了,隻能這樣了。”大衛老半天才出了聲,“小山你記著,在這個城市,生存和生存技巧永遠是第一位的。”

我搖了搖頭,但又找不到說服他的理由。說實話,我最近對大衛越來越失望了,過去,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偶象,他的每一句話我都當成了座右銘。可現在,我卻不知該怎麼崇拜他了。

我倆在客廳裏聊著,忽聽羅浩在裏麵叫出聲來。自打進了屋,這家夥的眼睛就不夠用了,丟下我們,見屋就進,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大衛看了我一眼,朝發出聲音的那間主臥走去。我也跟了過去。這臥室靠東一側擺放著一張大床,東西兩麵的牆壁各鑲著一麵大鏡子,天花板上也鑲著,躺在床上,會發現到處都是自己的影子。羅浩見我們進來,索性誇張地倒在床上,嘴裏念念有詞,真是溫柔富貴鄉呀。我看了大衛一眼,心裏疑惑,裝這麼多鏡子幹麼?

“羅浩,”大衛有些無奈,“你讓我怎麼說你呢。”

“衛哥你們真行啊,躺床上做那事,可逃不過鏡子的眼睛。”

“別鬧了,一會兒我們出去吃飯。”大衛不由紅了臉。

我們就要出門時,聽到門鈴響了。大衛臉色不由一變,說好晚上不回來的,她怎麼又回來了?羅浩嘿嘿一笑,都快結婚了,你咋還這麼怕她呀,總不會回了家,你還是她的總經理助理吧?大衛瞪了羅浩一眼,說一會兒她進來,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說著急慌慌地跑到了門廊。

門一開,我就看到了宋姐那張撲著脂粉的大臉盤,怎麼說呢,她就像剛從麵袋裏鑽出的蛤蟆。她平時可是素麵朝天,現在也塗指抹粉,可見她並不是不懂女為悅已者容的道理。進了門,她好像是要直撲大衛的懷抱,但手臂剛剛張開,便又垂落下來,可能是發現了我們吧。她的視線飛快地在我們身上移動著,就像盯著火星飛來的怪物。大衛趕緊把我倆介紹給她,還特別強調說,小山你也見過,記者。宋姐冷淡地衝我點點頭,說了句你們玩,便朝臥室那邊去了。大衛忙不迭地跟了進去,順手把門帶上了。

“這真是衛哥的未婚妻?我沒有搞錯吧?”羅浩悄聲說。

我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大衛出來了,臉上多了一些紅紅的印痕。我忍住沒笑,讓他先去忙,改天再聚。大衛看著我和羅浩,顯得很不好意思。我說嫂子回來肯定有事,你就忙吧。羅浩壞壞地一笑,能有什麼事?你看他們回來就直奔主題,臉上還有留念呢。我趕緊捅了他一下,讓他別出聲了。

“那就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們吃飯。”大衛笑笑。

一直把我們送下樓,看著我們出了小區,他才回去了。

“這個宋姐,”羅浩忽然記起了什麼,“不會是宋向陽的妹妹吧?”

我心裏不由一動,是啊,大衛不正是奔著宋向陽來濛城的嗎?轉過頭又看了羅浩一眼,沒想到這家夥還粗中有細,心裏琢磨事兒呢。但是,大衛好像從沒對我們提起過宋向陽,就好像這個人壓根不存在似的。如果宋姐真是宋向陽的妹妹,那這裏麵又有什麼故事呢?

9月8日

一大早,我的手機就又唧唧唧地叫起來。我的這個東西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外麵的電話可以隨時打進來,這是我們部主任老張的意思。他說你就是正在床上做運動,聽到我的電話也得刹車。自打進了這家雜誌社,有好多個早晨,我是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度過的。可老張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合適的,他說你又沒老婆,一個人躺在床上多沒勁,不如出去鍛煉鍛煉,說不定半路上能撿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呢。

電話自然是老張打來的。老張說某某大學的工地出事了,有個民工為了討薪爬到樓頂上去了,你趕緊去一趟。掛了電話,我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不正是羅浩他們工地嗎?那個工地的老板不正是宋姐嗎?宋姐不是和我們主編關係很好嗎?上次我寫了個不疼不癢的東西他們都不敢發,怎麼今天出了這麼大的事反而讓我去采訪?老張肯定也感到了我的疑惑,大著嗓門說,還愣什麼愣啊你,趕緊出去打車啊,車費社裏報銷。我又問,真的要寫嗎?

“當然要寫。”老張不耐煩地說。

“寫了能發嗎?”

“發不發是我們的事,你隻管去采訪。”

我說知道了,掛了電話,拿了相機便出去打車。

到了工地,我看到那棟新起的大樓下聚了不少人,樓頂上歎號似的立了個人,他隻要再向前移動兩步,就會像個熟透的柿子落下來。聞訊趕來的警察早在下麵鋪上了氣墊,連救護車也開來了。我舉起相機,把鏡頭拉近,覺著那人很眼熟,這不是大老劉嗎?剛拍了幾下,羅浩鑽到了我身邊,說你們當記者的就是鼻子靈啊。我問他大老劉到底怎麼回事。

“還不是為了討工資嘛?”

“你說具體點。”

“你想砸我的飯碗嗎?”

“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去,你說了,我可以付你一點線索費。”

“這還差不多。”羅浩臉上立刻有了笑。

我們在樓後的一塊空地前停下,羅浩點了支煙說,其實事情很簡單,大老李他老婆得了癌症,急著用錢,三番五次去找工頭,工頭推三托四不答應,他一氣之下就上了樓。我說,你說得再具體點呀。羅浩一咧嘴,還要多複雜?又不是編劇本。我說,你不說那我就照實寫了,就說是你提供的線索。

“你想害死我?你以為我做這個采購容易嗎?”羅浩一下跳起來,“得得,算你狠,線索費我不要了。”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

“看把你美的,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你也別裝大尾巴狼了,換了我這個位置,你比我尾巴還夾得緊。”羅浩嘟嘟囊囊地說。

我知道從他這裏再掏不出什麼了,就又向那邊走去。

工頭拿了個小喇叭朝上麵喊話,老李,你快下來,不是都答應你了嗎?聽到了嗎,快下來!

大老李好像沒聽到,又朝前移了移。人群一下騷動起來。

“我看大老李這下算幹到頭了,他這麼一鬧,老板肯定不會放過他。”羅浩悶悶地對我說,“這民工當得真他媽的窩囊,提心吊膽的,誰知道哪一天我也會被開銷呢?”

老半天,大老李又出了聲,我下去了,你們不會開除我吧?

工頭拍著胸脯說,不會,我保證不會。

一直僵持了兩個多小時,大老李終於向後退縮了,兩個偷偷爬上樓頂的警察趁機撲上去,把他裹挾著拉了下來。可能是怕他再尋死,工頭立刻塞給了他一個存折,說你的工資都在這裏了,還有一點獎金。大老李看了一眼,眼淚就下來了。我和幾個記者圍過去,問他對這次維權行動有何感想。大老李抹了抹臉上的淚,說你們別問了好不好,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老婆還在家裏躺著呢,等著我回去救她的命,我得走了。說罷,擠出人群,朝工棚那邊去了。

工頭粗著嗓子訓斥還立在那裏圍觀的民工,讓他們都去上工。人們這才散開了。

“這事你敢寫嗎?敢嗎?”羅浩衝我擠了擠眼睛。

“怎麼不敢?”

“你鬥不過錢的,我們老板有的是錢,她會買通你們主編,就是你敢寫,也沒人敢發你的文章。”羅浩又笑了笑。

說罷,走了。

我看到那幾個記者都跟進了工棚,快走兩步,也跟了進去。大老李正默默地收拾行李,可能他也知道自己惹出了麻煩,雖說工頭答應不開除他,但那不過是掩人耳目。他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鋪,把行李往肩上一扛,就要出門。工頭突然闖了進來,說老李你拿行李幹嗎,不是說好了嗎,我們不會開除你的,你回去安頓一下,安頓好了隨時可以回來。

“你們真的不趕我走?”大老李木呆呆地問。

“哄你是這個。”工頭做了個手勢。

大老李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工頭麵前。工頭怔了一怔,假惺惺地把大老李扶起,打發他走路。

我們也跟著出了工棚,目送大老李離去。

記者們都想深挖一下這次事件的背景,就圍著工頭問話。工頭隻是打哈哈,不願觸及實質問題。後來他接了個電話,對我們說,這不中午了嗎,我們老板想請各位聚聚,吃個便飯。你們不是想采訪嗎,有什麼可以直接問我們老板。也許這句話產生了誘惑,大家都跟著他朝那輛麵包車走去。

我沒想到接待我們的是大衛。

吃飯時,大衛卻說他不是老板,是老板的助理,老板臨時有事不能來了,讓他招待大家。酒都喝開了,加上大衛又表現得那麼殷勤,眾人也就沒了散的意思。大衛好像豁出去了,和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還給我們都發了個紅包。當然,他希望大家不要把這事報道出去。他說我們老板不會為難你們的,有些事他會和你們的領導通融一下。

這頓飯我吃得很別扭。

但是我也明白了我們主編是不會發這個稿子的,他不過是借此和宋姐交換什麼。主編不發,我又能怎樣呢?我驀地想起了大衛的話,他不喜歡高更畫裏的那個陰陽人,他說男性應該體現出一種陽剛的力量,一種強大的力量。那麼,我體現出了沒有?

“沒有,我也是陰陽人啊。”明白了這一點,我忽然有點不寒而栗。

10月9日

這真是個多事之秋。

先說大衛,聽老張說,他結婚了。他和宋姐在帝華賓館舉行的婚禮。但大衛並沒有邀請我和羅浩去喝喜酒。他後來在電話裏解釋說,本來要請我們過去,可宋姐不讓,她說我和羅浩經濟上特別困難,硬撐著湊個份子,這個月就得喝西北風去了。不請我們就不說了,宋姐連大衛的父母也沒讓來,說他們年歲大了,從山西農村趕到濛城,一路不知要受多少苦,婚後回去看看就是了。大衛說這些時,顯得很委屈,我也不好責備他,安慰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

再說馬拉,他好像失戀了。劉小藝被一個紮著小辮子的畫家拐跑了。那個畫家來過我們大雜院幾次,馬拉一直叫他安老師,聽說這個安老師好多年沒畫畫了,現在幹的是經紀人的角色。安老師往這邊跑,是看中了馬拉的一幅畫,他跟馬拉商量著如何把這幅畫包裝一番再賣個好價錢,可畫還沒有賣掉,他就帶著劉小藝遠走高飛了。馬拉罵了幾天,嗓子都罵啞了。夜裏他那房間也安靜了許多,再沒有什麼響動。

我擔心他出事,所以一有空,就進他的屋看看,說說話。以往我一進門,就會看到那個劉小藝,她坐在小凳子上,一隻手托著腮,柔情似水地看著馬拉。馬拉呢,也看著劉小藝,看一眼畫一筆,再看一眼再畫一筆,好像有用不完的靈感。但現在,這屋子裏卻隻留下馬拉一個人,他的畫夾雖然還支著,畫麵卻淩亂不堪,偶爾點綴著一堆雜草。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完成這幅畫。他的煙抽得更凶了,但不是往日抽的“濛城”或“芙蓉王”,而是三五塊錢一包的“吉慶”。聽說他的父母讓他回去結婚,他不答應,家裏就對他實行經濟製裁,斷絕一切供給。在濛城這樣的都市生活,衣袋裏沒有充足的錢,想靠畫畫生存,無異於癡人說夢。馬拉沒法子,隻得跑到血站去賣血,已經偷偷賣了兩次,人一旦混到這個份上,也不能怪那個女孩離他而去了。

更多的時候,我坐在他的對麵,卻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他也沒什麼話可說,就那麼默默地麵對著我,眼神裏的那種冷漠刺得人心寒。我隻有用高更安慰他,似乎隻有提起這個名字,才會刺激一下他遲鈍的神徑。我說,高更放著安穩的日子不過,放棄經商,拋妻別子,為的是什麼?不就為了藝術嗎?高更跑到塔希提島生活比你還困難,土著人和殖民當局對他這個白種人都予以排斥,他麵臨的不僅僅是生活的威脅,還有政治上的迫害,所以啊馬拉兄弟,你要振作起來,給我們畫出一幅驚世的傑作來。

“你知道高更的畫裏為什麼出現那些陰陽人嗎?”馬拉還是那麼冷漠地望著我,偶爾會這麼問我一句。這自然是老生常談了,我希望他對這個問題能有什麼新的見解,不至於讓我昏昏欲睡。

“高更追求的是一種無性別的人生狀態,也許在他看來這是對世俗法則的一種強力反抗。”馬拉說,“高更的戀愛其實都是失敗的,他在同性的男人那裏得不到友情,在女性身上得不到愛情,他還有什麼呢?他一無所有。他去追求一種無性別的境界也就不足為怪了。”

“你的意思是女人們都靠不住?馬拉,你也不要把自己搞得太悲觀了,像你這樣才華橫溢的人,還愁遇不到一個喜歡你的女人?”

“你別安慰我了。”馬拉慘然一笑,“我不會去想她了,說句難聽的話,她不過為我提供了一具肉體,一對乳房加陰道。”

我半天說不上話來,想不到他竟這樣粗俗地評價劉小藝。他受的刺激也許太大了,他心裏或許還深愛著那個女孩。由愛變恨這是愛情的法則。愛和恨本來就是一個矛盾。也或許,他不能容忍那個女孩在最困難時離開自己。這種仇恨也不是沒有來由的。我覺得馬拉很憂傷,很可憐。

“我感到自己的失望在悲傷地前進……”馬拉說。

下午,我又進了馬拉的房子,我覺得我必須麵對他的憂傷。這時,羅浩打電話問我在哪裏。我說在馬拉屋子。羅浩說,你回來吧,我在你屋子。我隻得丟下馬拉回到房間,看到羅浩倒在我的床上,也不知遇上了什麼鬧心事。我不明白這世界怎麼了,他們都心事重重,隻有我沒心沒肺的。

“你說這家夥最近忙啥呢,”羅浩先對我罵起了大衛。“娶了媳婦忘了兄弟,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真牛逼啊,不就娶了個醜婆娘嗎?”

“看你這十萬火急的,找他什麼事?”

“我女朋友出車禍了,我急需錢。”

“你怎麼這麼多事?當心給人坑了。”

“我事多?我有什麼事了?你怎麼越來越沒同情心了,我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挖苦我?我女朋友能騙我嗎?她現在躺在醫院裏,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痛苦嗎?”羅浩顯得很委屈,也不看我,自顧自地說下去。“衛哥說到底還是命好啊,找了個有錢的主兒,豐衣足食啊。我呢,找了個女朋友,正熱戀呢,沒想到飛來橫禍,她突然出事了。”

“得得,別把自己搞得可憐兮兮的。”我搖搖頭,“知道你是個情種,為女朋友的事痛苦了幾百回了,可結果又怎樣?每一次不都是雞飛蛋打嗎?我提醒你,別跟這種不靠譜的人玩了。”

“你怎麼知道她不靠譜?你又不是我,又沒和她談戀愛,你怎麼知道她不靠譜?”羅浩對我的話極不滿意,“你說這些沒用,我現在急需錢,我不能看著她躺在醫院不管。再說現在是關鍵時刻,這是我感動她的最好機會了。等她出了院,我就和她把婚事搞定,一錘定音。我要的是大決戰,持久戰玩不起啊。”

“你的事她家人怎麼看?”

“別的人都好說,就她那哥有點難纏。上午我去醫院看她,她哥見我什麼都沒帶,臉就沉下來了,話都沒跟我說一句。”

“你也別飄了,還是回老家找一個吧。”

“即便在濛城打光棍,我也不能回我們羅莊找對象了,回去了還能來嗎?小山,我不知道你將來怎麼打算,反正我是不願回去了。你想想,村子都空了,我們再回去還有什麼意思?”

我想他這話說得也對,我得支持他,就算借也得幫他借。但是我的衣袋裏隻剩六百塊錢了,我留下一張,餘下的都給了他。

“夠哥們兒,我有了一定還你!”羅浩眼一亮。

這時候,他的電話正好響了,可能是他女朋友打來的,他噢噢了兩聲,拍了拍我的肩頭,急匆匆地去了。

10月20日

深秋來了,稠密的雨絲如煙似霧地纏繞著濛城。

我那小屋這幾天越發陰冷了,屋角漏雨,雨水淌下來,將牆壁塗抹成了印象派的畫。夜裏,我常常盯著那麵牆胡思亂想,琢磨著它有什麼意蘊。馬拉的小屋又熱鬧起來了,劉小藝走了些日子忽然回來了,好像她從沒離開過。到了夜晚,那種輕快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又會響起。有時我實在忍受不住了,就用拳頭敲敲牆,那邊很快刹了車,但過不了一會兒,他們便又像坡梁上的石頭,不可遏止地,轟轟烈烈地滾向快樂的溝穀。

上周,大衛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最近回了趟羅莊,還替我看了看我爹我媽。大衛說他們都很好,還給我捎來件毛衣,讓我方便時過去拿。聽得出他心情不大好,說了幾句就頓住了,話筒裏空空的,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一下子離你而去。再後來那空洞就變成了忙音,嘟嘟嘟的讓人心煩意亂。本來我該去大衛那裏把毛衣拿回來,可一想到宋姐那張冷冰冰的臉,就遲疑了。而且,我也害怕看到大衛那憂鬱的眼神,好像它能穿透我的肺腑。自打大衛結了婚,我就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深深的壕溝,妨礙我去接近他。

今天,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若在往常,我也不一定非得來單位,有稿子也可以在小屋寫。但最近我們雜誌陷入了困境,發行量銳減,讚助也拉不回來,我們主編那張臉陰沉得就像窗外的天氣。聽老張說,社裏好像養不起這麼多人了,必須解聘一部分采編人員。老張說完這話,便大有意味地看著我,說,你也得琢磨著拉點讚助了,是不是?光會寫稿子不行啊,要能文能武,主編說了,誰能拉回讚助誰就是社裏的大功臣。我知道老張什麼意思,也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我要能拉來讚助,還用在這破地方呆著嗎?但是我又不能把這話說出來,我說,我會試著跑跑的,也願意為社裏多做點貢獻。現在想來,大衛當時不想當著社裏人的麵認我完全是明智的,若是讓主編知道了我和他的這層關係,我還有好日子過嗎?肯定得三天兩頭往宋姐的公司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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