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上,客人私下說,麗麗怎麼嫁給那樣一個男人? 麗麗是閃電結婚的。她的老公是市裏一家銀行的會計師,比麗麗大十二歲。但他一點也不像城市人。他常年患胃病,佝僂著身子,他厭棄似的不去打理頭發,蓬亂,油粘。他結婚那天還穿一套皺皺的西服。大家都說,麗麗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而麗麗的家人不這樣認為,尤其是她的二哥。她二哥是個小生意人,他說,家族裏應該有一個在銀行裏幹活。離開銀行誰能致富?麗麗是郵電所的臨時工,負責櫃台上的事務。工作並不忙,她有時間看看時尚雜誌,對著鏡子照照發型,偶爾還溜到街上做麵膜。因為是臨時工,她工作比別人賣力,人緣也好,在外打工的人也常常通過她的電話,把生活的境況和瑣事,轉告家裏。她結婚的宴席上,鄰居特別多——充滿感激之情的鄰居知道,麗麗完婚後,就要離開小鎮,去銀行上班,他們既感懷又惜別。而更多的人知道,這樣的婚姻不會維持太久。
這些人都錯了。事實上,麗麗直到現在也沒離婚。
麗麗婚前有個男朋友,在小學裏教書。他有繪畫的才華,在縣裏是小有名氣的畫家。他過於貧窮的家庭使他對麗麗的爭奪,顯得卑微弱小。麗麗是她二哥牽線認識她老公的。麗麗覺得認識這樣的男人,是二哥對她的侮辱,“我怎麼會嫁給他呢?你不覺的惡心嗎?”她對她二哥說。一個沒見識太多世麵的女孩子,易衝動是正常的;易被引誘也是正常的。她二哥說服了父母,采取迂回、多管齊下的方法。晚睡前,她媽媽就坐在麗麗床沿,說生活的道理:“老徐除了年齡大一些,還有什麼不好?他是土冒一些,但這樣的男人可靠。他有胃病,這是可以治的,又不是癌症。男人的長相不重要。你想想。小徐會畫畫,是有才華,我也喜歡他,畫畫不能當飯吃啊。你再想想。老徐市裏有房,他父母有錢,他自己是會計師。你愁什麼呢。吃好住好,你這輩子就啥也不缺了。他還答應了,你一過門,就到銀行裏安排工作。再說啦,他可以提帶我們家裏。這又什麼不好呢?”她媽媽邊說還邊數落她父親,說他不知道拍馬屁,當了一輩子的鄉丁,窮得一家人跟著沒出息,弄得四兄妹沒一個有工作。說著說著,她媽媽就悲傷地低泣。她不理會媽媽。她罵媽媽。她躲避媽媽。她起先覺得自己很可憐,後來又覺得媽媽可憐。她也抱著媽媽一起哭。她好像不是去嫁人,而是去就義。她的房間裏掛滿了自己的單色畫,鉛筆的,毛筆的,水彩的。她一邊看一邊發呆。她怎麼看也看不出畫裏的人是自己。葵花一樣的臉鋪滿陽光。她把那些畫全撕了。
美術師在1994年夏天,辭職到了市裏一家廣告公司做藝術監製。麗麗做了銀行的代辦員。但他們像河水衝走的樹枝,在同一河岸不同堤段上擱淺。他們沒有彼此尋訪也沒有路遇。他老公一直懷疑麗麗私下與美術師有來往。他的方法是,家裏的電話上鎖,掌控財務,暗地跟蹤。
在王麗麗小孩十歲那年,銀行改革,麗麗下崗了。美術師早已是廣告公司的老總。美術師一直單身。
在前不久的我們一個老鄉喬遷。我和美術師一起喝喜酒。對麵的桌子上坐了一個頭發有些麻白的女人,有些臃腫,神情木然,不時地看我們。我對美術師說,你認識她嗎?他說不認識。又反問我認識嗎。我說我也不認識。我不忍說出她的名字。她每天送小孩去學校,經過我家門口。小孩禮貌地叫我老鄉舅舅。
同學聚會的時候,我們就取笑東東,說,你追豫惠安別一個人撐著,會哽喉。東東傻乎乎地壞笑,憨厚樣,眼睛合成一條隙縫。當然,這是十年前的玩笑,假如是現在,會被人誤以為侮辱。我們在考上中師,加試音體美時,正是炎炎夏天。東東一天到晚跟在豫惠安的屁股後,替她拎高跟鞋。鞋是鏤空白色的塑料鞋,兩根長長的帶子。豫惠安赤雙腳,沙子灸腳心,走路一歪一歪,綠裙子也在身上遊泳一樣,蕩漾出波濤。她有點扁嘴,癟癟的,一條棱角分明的唇線,在麵部凸現出來。她是學美聲的,她是我班上最早懂得眉目傳情的人。在我們的青春時代,她是我們柯爾蒙激活的力量。而暗戀她的,隻是東東。但我們都知道,僅僅是暗戀——陰暗、卑微、竊喜、難以言辭的愛,不會有更多的明媚。事情的發展也驗證了我們的推想。東東也隻能提提鞋子,牽手的手,被另一雙手所替代。
我們讀普師,豫惠安讀藝校。兩個學校有三分鍾的車程。在第二個學年,豫惠安的美貌,已在兩校聲名鵲起。她身材高挑,她野性的美像一團包不住的火焰。星期天,或假日,在市區的廣場,主街道,商業區的大型商場裏,我們經常看見豫惠安站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演出。這是普通的商業演出,一天30塊錢。豫惠安燙了雞窩一樣的頭發,束得高高,她穿各式各樣的衣服,有塑料皮似的,有帆布似的,惟一不變的是,眼眶和唇塗得黑黑。放了學,有人開小車到校門口,接她放學。她很少找我們玩,可能是沒時間,也可能是我們根本就是兩個時代的人。一個女同學說,豫惠安已經墮胎好幾次了。豫惠安臉上那種失血的白,直到畢業也沒褪去。那是她青春的標簽。
學業的終點是我們都回到小鎮。1989年夏,我們像一群山羊,被趕到了不同的山坡上。豫惠安在一個僻遠的小學教書。現在回頭細想,豫惠安的心情是極其沮喪的,騎一輛自行車,來回30華裏路,確實不是一個唱美聲的人走的,中午的飯還沒著落,生活的難度比高音更高。而我們習以為常。不到半年,她找了一個個體戶做男朋友,並很快完婚。她的老公騎輛摩托,嘉陵牌的,載著她上下班。她老公是個很英俊的人,隻是文化太低,隻讀了小學。當然,這沒有影響她幸福的感覺——她的結婚旅遊是串門,走完了藝校班上每一個同學的家。
1993年,沿海的城市,尤其是福建沿海城市,刮起了樂隊之風,地下的演藝人像趕潮的蝦,彙集到各個舞廳。舞廳由樂隊支撐,一個領隊,一個電子琴手,一個鼓手,一個吉他手,幾個歌手。歌手是流動的,競爭非常激烈。領隊決定了歌手的地位和收入。舞廳是免門票的,收入靠點歌,與樂隊分成。歌手在台上唱歌,台下送花籃,花籃裏包個紅包。紅包是空的,是一張填好金額的單子。安單結賬。舞廳間的競爭處於白熱化,領隊拿出各自的招數,吸引客人。招數無非是邊唱邊脫,邊唱邊坐在客人的腿上調情。一個好的歌手,能使點歌人爭風吃醋,掏空客人的口袋。客人出了門,經常騎自行車回家,連坐車的錢都沒有。豫惠安也去了。停薪留職。一年後,小鎮裏傳出豫惠安被人包養的消息。她還和領隊,鼓手,有說不清的東西。她老公聽之任之。1995年,豫惠安回到小鎮,蓋了全鎮最高的洋房。豫惠安也落了個“銀行”的外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