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的四大美人(1 / 3)

小鎮上的四大美人

——純虛構文本

前幾天,一個北方的朋友問我:“聽說你的小鎮上,有四大美女?”我說,是啊,其中一個還是我同學呢!沒想到她們名氣那麼遠播。不過,她們已經是日暮美人。“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小鎮。”朋友說,“讓我向往。”

小鎮在一個山坳,猶如在老虎的口腔裏。“哦,那是小香港。”當地人向外地人介紹小鎮時,會這樣脫口而出。當然,這是在1990年前後。也是四大美女的黃金時期。與現在破敗不堪、擁擠、噪雜的景象不同,那時是安然、呼嘯、神秘,還有膨脹、質感、柔軟。仿佛是一個不願醒來的夢,一個在長長走廊裏漆黑處的轉身,一個慢慢撲下的影子。

我在鄉間的時候,經常去小鎮玩。它離我家六華裏。我吃了晚飯,一邊散步,一邊慢慢打開夜幕降臨的景色——我去小鎮,確實是想得到某種微妙的彌補。植物的氣息和氤氳的最後一縷霞色,多多少少讓人有些感懷。小鎮呈“丁”字形,處於德興至上饒的中間地帶。主街上有酒家,郵電所,小門診,美容美發廳,商鋪。酒店一般是上下兩層,樓上住宿,樓下吃飯,後院是廚房,養著雞鴨,橫杆上掛著熏好的野兔、山雞、臘肉,前門懸著兩個紅燈籠,燭光耀耀,門口站著穿紅衣服的引賓女孩。名氣較大的酒家有“姐妹酒家”、“夜來香客棧”、“車友之家”。美容美發廳的門楣上有閃爍的霓虹燈,角落裏的舊沙發上坐著麵容綻放的女人,黃色的卷發,厚厚的口紅,長長的指甲上塗料銀色的油,玻璃案幾上放著零亂的梳子、臉膏、洗頭劑。市裏,縣城,鄰近的鄉鎮,到了晚上,就有一批批的人來小鎮。他們是來跳舞的——美女會產生巨大的磁場,他們是鐵屑。舞廳在鎮招待所三樓,靠牆的兩邊擺了木長凳,裏間是茶座,大廳頂上旋轉著兩個鐳射燈。門票一塊錢一張。

你們都知道,舞廳是美女的集散地,小鎮舞廳也不例外。舞廳對你的回報就是讓你盡情地欣賞四大美女旋風一樣的身姿。舞廳——青春期的第一個碼頭,窄小的空間有著另一種遼闊,熱情、單純、妍然,在小鎮上,它還是情感的孵化器。而“四大美女”的名號,並不是從舞廳中產生的,而源於一次聚會。舞廳僅僅是,惟一可以集中她們的地方,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美女的神秘色彩具有蠱的力量。這是一次非常有意思的聚會。在1989年8月,小鎮搞了大規模的文藝彙演。彙演結束,四十多個年輕人在一個林業招待所聚會。可以說,他們是小鎮的精英,有教師、鄉幹部、銀行職員、社會上文藝活躍分子、初有創業成績的企業主。他們覺得小鎮美女太多,必須有個座次,名額不能過多,就評四個,以無記名投票方式選舉產生。他們沒想到,他們僅僅為了度過一個寂寞夜晚的噱頭,給小鎮帶來生趣和活力。

四大美女是王麗麗、裘榛榛、李海華、豫惠安。豫惠安是我同學,李海華是我不認識的。現在想來,她們的桂冠是不是改變了她們的人生,不敢說,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們的夢想從她們成為焦點開始。

小鎮的酒家以“姐妹酒家”最出名,不僅菜燒得好,更主要是由裘榛榛家開的。小鎮離縣城五十公裏,盛產木頭。每年的雨季結束,臨近省份和周邊縣市的木材商販,彙集到鎮裏。他們帶來了飲食業的繁榮。他們是一些口音粗重的人,大把地花錢。裘榛榛二十出頭,含苞待放。她隻有初中畢業——在小鎮,是一個讓人自卑的學曆。但是誰會責怪一個美人的學曆呢?我們在她的臉上看到的是向往,孤決,明亮。這點可以從她花萼一樣聳立的鼻子和微微仰望的姿勢,得到證實。她通常會坐在門口度過下午暈眩的光陰。廳裏坐滿了燙黃發露出胸脯的混混,沒安排課的教師,等車的人,結束了談判還沒打算回家的商販。過往的客車,貨車,會停下來,客人喝口茶聊幾句,又走了。她穿一件白色的風衣,短靴,長長的頭發盤成一個花冠。她的眼睛有些迷蒙,有夢寐的假象——她憑此獲得高票。這種優勢在酒店裏,淋漓盡致地得到了發揮。鎮政府定點餐店。客車定點餐店。我們去鎮裏,也會安排在她那兒吃飯。裘榛榛酒量驚人,她坐在你身邊,像個盛情的東道主,她能夠把整個宴席的氣氛調得喜宴一樣熱烈。這種才華不是僅僅靠鍛煉就可以獲得的,還需要天賦。

1992年的秋天,我回老家探望親友,同學少兵告訴我,裘榛榛被人打了,躺在醫院裏。同學是以當年小鎮頭號新聞的語氣,敘述的。前兩天,五六個外地婦女,到“姐妹酒家”門口,突然衝進去,按住裘榛榛,暴打一陣。邊打邊罵:“你這個狐狸精,勾引我老公,不就是貪圖他的錢?打死你的爛x。”裘榛榛既沒掙紮也沒哭。她仿佛意料到事件的發生。她的口腔裏流出許多血絲,眼睛淤腫,散亂的頭發粘滿腳印的灰塵。邊上的人還沒緩過神,外地婦女坐上雇來的小中巴,跑了。後來鎮裏四處傳言,裘榛榛不止和一個木頭商販相好,並且鎮裏的頭麵人物、縣裏某領導,都是她的座上賓。暗地裏,大家叫她“破鞋” 。這對她的名譽確實是個摧毀,而她的生意不但沒有敗落反而越來越跑火。

而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時隔一年,裘榛榛嫁給了她的廚師。廚師姓範,是我同學的哥哥。他是個墩實黝黑剃個平頭的小夥子。他不愛說話。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廚師,裏裏外外打理得幹幹淨淨。在小鎮,這樣的結合,也許是最佳拍檔。

去年五月,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說,在國道邊上,有一家“範氏酒家”能燒一手好吃的家常菜,價格便宜,分量足,可以去吃吃。我對生活是沒什麼要求的人,而美食確實能吊起我的興致。毫無例外的,又是我去廚房點菜。廚師正在切牛肉,我一看就叫出聲:“老範?!你以前不是在解放路開湘菜館的麼?怎麼到這裏開小店呢。” “那是以前的事了。我前年離婚。現在的老婆是市裏的。裘榛榛做房產去了。”老範說,“我已經四年沒看過你啦。”那次晚餐,我獨自邊吃邊暗笑。時光逆流而上,不經意間,與我在秘密的記憶裏彙合。流離的,傷感的,溫軟的。

前半年,市裏逮出一條“碩鼠”,某高層領導貪汙了270多萬,包養了三個情婦,還與五個女人有染,其中一個是某縣裏的女領導、一個是女房產商。女領導已經被解職。女房產商被逮進了檢察院,不過隻關了一個星期,以偷稅的名義罰了80萬,放了。她轉手了房產,席卷2000多萬的資產,去上海發展。她就是小鎮上的頭號美女裘榛榛。

在1992年,小鎮走得緩慢而湍急,它沿另一條河床進入洪流。你也許以為小鎮溫暖、繁華、純粹,你也許以為你永遠不會離開小鎮。我們還沒有感覺到春風,而山悄然綠了。春風是潛伏而來的,帶來惶惑、迷亂、驚喜。那年初,小鎮大部分的年輕人外出打工了。這在以前是沒有的。街上突然像潮後的海灘,裸露出原本屬於它的屬性:商品靜靜地躺在棚裏,賣水果的婦女打瞌睡時拉絲的口水,孤立的電線杆在一團線的纏繞中發呆,渾身嗓嗓嗓響的自行車,小孩在跳繩時唱的“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悠長兒歌。這個年份以王麗麗的出嫁為落幕。一個喜慶的彩頭卻有一絲悲涼。悲涼是難以察覺的,像心裏漸漸熄滅的火。王麗麗戴著花帽,火焰一樣的披風裹著她在席間飄忽。大家都叫她黑珍珠,而今晚儼然是美人蕉。她的眼裏始終有滾圓的東西在滑動,但一直不落下來。她仿佛沉溺於婚宴的長久的感動之中,事實上,那是對命運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