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寂寞,終究留不住屬於繁華紅塵的人。大量的砍伐木頭,山上的資源已近枯竭。小鎮的舞廳再也經營不了,成了鎮政府的內部招待所。柏油路由於超載超重的輾壓,坑坑窪窪,陌生的師傅常常把車開進窟窿裏。
1999年夏天,我去深圳度假,到南山的南街玩。從南山的天橋,右下,進一個拱門,就到了南街。南街通用的語言是我的家鄉話。我以為是我家的門口——米粉鋪,案邊擺一個筒骨湯的鋁鍋;榨花生油的,門麵漆黑,粉油的臉;站在路口賣麻花的,用家鄉話吆喝。我的朋友說,南街有六千上饒人,從事販賣盜版書的生意。我的朋友在部隊當過偵查兵,來深圳有六年了。我對販書的事不陌生,我的表哥候鳥一樣,居住在深圳,寒暑假就回家。我表哥隻讀了初一,每年拎幾十萬回家。我朋友和一對夫妻合住一套房子,當晚,我在深夜的時候,聽到夫妻打架。聲音是從床板、牆壁、地上發出的,身子和頭部撞擊的悶響。我朋友輾轉反側,低低短歎。我朋友說,那女的是他情人,她老公是這兩天來的。我說,她老公怎麼知道?“我中午坐在沙發上,和她接吻,被他買醬油回來的丈夫撞見了。真是難堪。”我朋友笑了起來。第二天,我們一起吃早餐,有說有笑,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那天,我才知道,那個女的,就叫李海華。
住了兩天,我一眼就能辨認出販賣書的人——頭發光潔,穿白襯衫,結領帶,皮鞋油滑,戴眼鏡(大部分人是平光鏡,偽裝成知識分子),拎一個真皮包,這是男人;口紅,細眉,露出胸溝的吊帶裙,高跟鞋,斜挎包,這是女人。包裏的“暗器”是現金,假名片,假公章,假文件,一本深圳市領導幹部的電話號碼,地圖,書籍價格表,書籍分類表。早上八點,深南大道的南山街口,擁擠著這些人。男的拉個推車,車上堆著書,神態仿佛出征。他們是成雙成對出去的,在路上定下目標人物,到了目標人物樓下,男的負責打電話:“xx經理,你好。我是xx領導的秘書。我的同學是xx圖書公司的經理,要銷xxx書,符合xx精神。她帶了樣書和文件。你關照關照。”現金和美女是公關的“定時炸彈”。
在這裏看見李海華,我非常吃驚。我的表情幾乎是僵硬的。以前她是個裁縫,在中學的門口,開個小店,帶幾個徒弟,男徒弟一般是殘疾,女徒弟一般是貧家女子,學三五個月,就去浙江打工。但我沒見過李海華。我隻知道他老公是個中學教師,喜歡打麻將。在鄉村,男教師大都是這樣的——娶女裁縫,或娶開店的,有點姿色,有生活來源,種幾畦菜,生活就算美滿了。李海華老公姓趙,個頭不高,文弱白淨,能燒一手好菜。我朋友和他夫婦組成了臨時之家。李海華是個不怎麼說話的人——她的眼睛會說話,臉上保持著微笑,兩個酒窩漾出水來。她白而長的臉開在頸脖上,像一朵百合花。而到了宴席和舞廳裏,她成了另一類人。她會勸酒,有攻擊力,也善飲,粘人。她要跳瘋狂的舞蹈,還吃搖頭丸。
她知道怎樣引發男人的注意乃至情情相吸,怎樣保持對方常勝不衰的欲望興趣,有了更多的技術和手段,知道其中的妙處和潛力,她會變得越來越討人喜歡,怎樣把自己裝扮已成為她生活藝術的一部分。
她的膽量是過人的,在她老公嚴加看守下,他們仍然交往過密,在中午休息時,到賓館開房間。“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我們是共同體。她是我的武器。做單子,要送禮,有人不要錢,那麼她成了奉獻給別人的盛宴。我們都習慣了。我出錢,她出身體,很少有人能抵擋的。利潤五五分。”我朋友並不諱忌地說,“這是生活的核心。”
離開深圳後,我再也沒看過她。她老公我倒遇見幾次,他說,他們還在賣書,在深圳買了房,買了車,全家都遷了。他的語氣充滿了自豪。我朋友前兩年離開了賣書的行業,去做了補屋漏。因為深圳一直在打擊地下書販子,抓了許多人,有的罰款有的判刑,還有的被保安打成殘廢,聰明的書販子突圍出深圳,往中山、順德、佛山、湛江發展。前兩天,我朋友給我電話拜年,我們聊了很長時間。他說了他最近的幾次豔遇,也說到了李海華。“噢,李海華,她包養了一個小白臉。她這輩子夠了。”電話噴出不屑和譏諷的唾沫。
我已很少回到小鎮,一年也隻有一兩次,逢年過節走走。十年內,小鎮大了一倍,像個馬蜂窩。小鎮成了老人和小孩的世界。隻有到了過年,街上才散布著年輕人倦怠的影子,和豁亮的麵容。他們和她們,我都不認得了,每年看到的各不同。我確信,人不是一個一個長大的,而是一茬一茬。有一部分人在消失,有一部分人在彰顯,他(她)們是小鎮的兩麵體——背陰的牆體和朝陽的門楣。他(她)們構成了小鎮的白天與黑夜,秘密與傳說。
我大部分的同學和年少時的朋友,都搬遷到了城裏生活。他們在城裏買房,在鄉下上班,有的幹脆辭職,做生意。與我而言,小鎮是個空巢。我想,沒有四大美女的小鎮也是寂寞的。
四大美人,是一個古典的稱謂。小鎮當年的評選,多多少少有點缺乏創意。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小鎮的年輕人,很少知道她們。她們的青春時代已經結束,她們被猛烈的大風刮走,她們飄落的羽毛成為風中的傳說。努力追尋的東西在消失,這是時代的必然。即使傷感也是多餘的。即使錯誤也是無辜的。這兩年,通往小鎮的公路變得寬闊,水泥的反光有些刺眼,與翠綠的山岡,蔥油的田地,顯得格格不入,它倒是與通訊塔、汙染的河流、廣告牌,組成了現代生活的基本元素。
美人。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名詞。一匹被美壓迫的駿馬。一片綻放與凋謝同時進行的時光顯影。我們目睹的美人,多麼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