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治安狀況是極其差的,給人的錯覺是,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匕首抵住自己的胸口。縣中、城鎮中學,有一批學生不願上學,糾結社會上的小夥子,四處生事。他們大衣或書包裏藏著菜刀,殺人事件時有發生。傳言當時有“八大金剛”、“四大羅漢”,形成幾大幫派,一個幫派管轄一個地段,有時會發生幫派之間的火拚。我學校的對麵,是城鎮中學,我們管它叫“毒瘤”——城鎮中學的一些學生經常到我學校惹事生非。四班的一個同學姓李,喜歡練武,放了學就在操場後麵的草坪上練“鯉魚打挺”,即使是下雪天,他也打赤膊,在草地上翻來翻去。一次,被城鎮中學的幾個痞子看見了,痞子用刀抵住他發達的胸肌,用手捏著李的黑奶頭,說,你拳頭大,奶頭也大,我們比比看,是你拳頭厲害還是我刀厲害。說完,揚長而去。李蹲在地上,小孩一樣號啕大哭,抱住自己的頭,說,沒天理啊,我的拳頭沒用啊。我們聽了哈哈大笑。
1989年,我們臨近畢業的時候,城鎮中學的一夥人,到我們宿舍鬧事,無非是想敲詐一點錢。為首的一個叫陳高水,我認識,是我老鄉,但他不認識我。他扯著我一個同學的耳朵,用街腔(上饒話)說:“拿點錢出來,給我們買煙抽。”我同學憋紅著臉,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們在邊上看的人,也不敢說話。陳高水的一個吊刀,大概也隻有十四五歲,手裏拿著一把菜刀,說,再不拿要砍下去了。我說,我們讀書的哪有錢,這樣吧,明天晚上來拿,我們出去借借看。陳高水用紅煙頭,按在我同學的臉上,說,明天不拿你就留下一隻手。第二天上午,我對被燙了臉的同學說,我們要找人把這個事情了結了去,否則,痞子敲詐了第一次,還會敲詐第二次。我說我有一個初二的同學叫葉雲,在城鎮中學讀書,也是一個幫派的頭目,看看他能否出麵。
我和同學到城鎮中學問了很多人,都說葉雲一年前輟學了,家在血防站一帶,到他家裏找找。血防站一帶是上饒縣城最早的別墅區,鄉鎮有錢人或縣裏的領導都在那裏蓋豪華的房子。我們挨家挨戶地問,一直問到下午三點來鍾,才找到他。他穿一件寬大的軍用大衣,趿拉一雙皮鞋,頭發長而亂,胡子拉碴。我有四年沒有見過他,幾乎認不出來了。初二的時候,他經常去我家吃飯,他是山區人,隻有寒暑假才回家。他讀不來書,除了體育,沒有科目是及格的。他塊頭很大,飯量也很大,吃飯不用菜,一隻手托著搪瓷碗屁股,一手嘩得嘩得,饕餮如虎。他吃過最多的一次,是早餐吃了八兩稀飯四個大饅頭。大家上課了,他一個人在操場上跑步,老師問他為什麼不上課,他說,肚子受不了,跑一下才舒服。初三時,他隨家人一起來到縣城。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個很老實的人,說話口吃得厲害,一個月也不洗一次澡,衣袖白亮亮,塗了一層蠟似的。
在去城鎮中學的路上,我不停地問葉雲,你怎麼成羅漢了呢?他嘿嘿地笑了起來,說,會打人就行。他說,陳高水都是我帶出來的,出去要錢也不跟我說一聲。學校已經放學,一個矮個兒在玩單杠。我說,葉雲,就是這個小子拿刀的,他是陳高水的吊刀。葉雲走過去,右手掐住矮個兒的脖子,懸空提了起來,左手一拳打在矮個兒的鼻梁上,說,你認識我嗎?矮個兒的鼻血嘩地湧了出來,也不敢擦,說,認得,是菜刀幫的幫主,也是我的幫主。
1989年夏,我師範畢業回老家鄭坊教了一年半的書。我教了一年的初一語文,半年的小學五年級語文。1991年正月初八,我從老鄉汪茶英處借了五十塊錢,坐了四個小時的車,來縣城,看一個朋友。在縣教委上班的詩友徐勇對我說:“你馬上到縣城上班了呢。來的好,我一直想通知你,又沒有電話,都急死了。”這是非常意外的消息。
縣城並沒有改變多少。街中心是花圃,紅豔豔的芙蓉花常開不敗,尤其是秋天,絨絨的葉子上積滿粉塵,下垂,一根花芯抽出。去市區的公交車,15分鍾一趟,兩節車廂的那種,慢吞吞,還咳咳咳,患了老年癡呆症似的。我直到1994年10月才離開縣城。在這四年中,縣城在時間的緯度上,和我在時間的緯度上,所處的點,應該說是相互重疊的——荒廢,繁雜,沒有方向感。我除了寫點小詩,打牌,偶爾和女子調情,我說不出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那時我以為寫詩是可以成就一番事業的,一到休息日,四處拜訪詩人,訪問城間小景——我把生活當成詩歌的一部分,對於青春來說,這是恰當的。
在縣政府大院的後麵,是廖家,再南一些,是信江。我的詩歌啟蒙老師渭波借租在那兒。我和徐勇吃過晚飯,或星期天,就溜到渭波家玩。他個頭不高,喜歡穿一條鬆鬆垮垮的短褲,談起詩歌激情四溢,唾沫飛濺。他一手用紙巾掏鼻子,一手誇張地做出有力的手勢,說:“這首詩都寫絕了,你看看,什麼人生命運都寫出來了。”當然,他說的“這首詩”是他最近完成的。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你一說到他的某首詩,他朗朗脫口而出,也許那首是幾年前寫的。他現在是個很謙虛地人,反而沒了以前的那種味道。我想,這是生活折磨人的緣故。那時,他滔滔不絕,雖有吹噓的成分,卻沒有給人誇誇其談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