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帖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饒縣城都像水麵上的漂浮物:從上遊而來,卻不知漂向何方;殘存的,低重量的。和我的青春差不多。由北向南的羅橋河和由西向東的信江,在龍潭塔彙聚成一個長方形的直角,30年前,縣城就建在這個直角上。整個直角都是丘陵,楓楊樹和泡桐在春天的時候,粘粘的綠色把視野都包裹了起來。丘陵的低窪處,是墳岡,零星的白菜花在風中搖曳,黃黃的,與河邊的瓦舍、褐色的岩石、茅草,構成了我們的集體記憶。
1986年秋——1989年夏,縣城是我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站台。街道隻有一條南靈路,長度約三華裏。北路到了供電大廈,水泥路麵就沒有了,再過去一華裏,可以看見一個環形的山岡,隱沒在山岡背麵的有兩棟樓房,傍晚時分,腳風琴從樓房吹出黃塵一樣的琴聲。那是我的學校——上饒師範上饒縣分校。我們每個人都備有一雙雨鞋,高筒的——南方的雨季稠密,有點暴虐,山岡、校園裏的路,到處都是稠稠的黃泥漿,從草縫裏爬出來,然後在某一處彙集成湯湯溪流。校園內部並沒有綠化,也沒有平整,教學樓在一個山包,宿舍樓在另一個山包,遠遠看上去,猶如兩個相互瞭望的碉堡。我們並不打傘,用碗虛蓋著頭,飛奔地在碉堡之間來回。雨鞋把泥漿帶到教室、宿舍和食堂,板結成泥塊。食堂是用石棉瓦搭建的,我們一邊排隊打飯,雨水一邊嗒嗒嗒地落在碗裏。女生則打一把傘。
說縣城是一個南方小鎮,或許會更準確一些。說得更具體一些,有廖家、橋下和新建移民區三個居民區,人口不到二萬。我的學校屬於橋下村的範圍。學校正處於建設期,天晴的時候,十幾個村民挑著竹萁,端著鋤頭,有的手裏還拿著雷管,圍到工地鬧事,說,土地是他們的,土方也要他們做。學校說,工程都包出去了,你要包土方找鎮裏。村民說,不包土方也可以,那你學校每個土方給我們兩塊錢。學校打電話報警,警察來了,驅散了村民。可警察一走,又有村民來了,都是一些六十多歲的老頭。老頭抽著旱煙,坐在推土機下麵,說,把我壓死算了,沒有地,死了還更好。
我們站在宿舍樓的走廊上,整個橋下村盡收眼底,尤其在夏秋時節,它是那樣的恬靜,安詳。陽光塗在田野上,樟樹突兀,甘蔗地油油的,洋溢著遠古的氣息。阡陌細細,彎曲,像一條條鉛筆線。甘蔗成熟的季節,我們遊過羅橋河,光著上身,匍匐過一片草灘,進入甘蔗地。這時黃昏落幕,炊煙薄薄,鳥雀低低地掠過田野,弧形的天空也像一灘散落的水銀。我們先坐在田埂上飽食,嘴唇上粘著甘蔗皮灰,白白的一層,然後把甘蔗打成捆,偷到學校裏,給同學們分享。晚飯後,女同學個個啃著甘蔗。我們的手臂和臉,被甘蔗葉劃出一條條的血痕。當時並不痛,到了晚上,血痕開始慢慢地燃燒。有一段時間,全校隻有一兩個同學才敢去偷甘蔗,他們是四班的。聽四班的人說,村民輪流在甘蔗地抓偷盜的人。村民躲在地裏,端一把鋤頭,看見偷盜的人來了,一鋤挖下去。有時還聯絡十幾號村民,形成包圍圈,個個手拿扁擔,還邊圍邊叫:“打死他。打死他。”膽大的同學說,偷甘蔗的樂趣就在這裏,他們人多有什麼用,看誰跑得快呀。
在我的相冊裏,還保存著一張讀師範時的照片:站在羅橋河邊的沙灘上,雙手叉腰,光著上身,“排骨”嶙峋,晚霞浸染著河水。現在想來,照片上的這個人,無意之中成了當年縣城的隱喻。縣城並沒有多少房子,房子一般在三層以下,唯一一棟六層的房子是供電大廈,是當時最高的建築物。全縣城沒有一棟帶電梯的房子。也沒廣場。然而,我熱愛它。學校以南是街道,以北是丘陵。我們對丘陵的偏愛遠遠超出了逛街的興趣。可能當時我們沒有錢,也沒什麼東西可買。假如哪個同學每個月有五塊錢的生活費,已經是很富裕了,設想一下,一個有錢人的子女是不會來讀師範的。
丘陵連綿,呈波浪形,到了秋天,小楓樹、小山楂樹、小杜鵑樹,有紅紅的樹葉飄展。樹木和茅草一般高,齊腰,但都不茂密,像山地疏朗的皮毛。而山坳,有密密匝匝的杉樹,碗口一般粗。站在教室的走廊上,遠遠望去,丘陵並沒有強烈的凹凸感,而是平整的,以至於可以看見黛色的地平線,渾圓的落日漸漸沒落,像一塊久久不願淬火的紅鐵。
而縣城的外觀和一棟鐵皮屋沒有差別,四處漏雨,風來來去去。淺灰色。電線交織。自來水有一層渾濁的沉積物。公共汽車咕咕咕,排出黑黑的尾氣。在30年前,老縣城是在市區裏,在斬嶺頭的山坡上,房子很是破敗,因地塊很小,城市和縣城,像一個大瓶子套著一個小瓶子。1976年,縣城遷往墳岡密布的市郊。新縣城離市中心廣場,隻有10分鍾的車程,談個戀愛也多些選擇。我也相信,很多人的離婚跟這個“近距離”有莫大關聯。縣城沒有像樣一點的舞廳,愛跳舞的人,早早地吃了晚飯,喤嘚喤嘚,擠著公交車來市裏。門票是一塊錢一張,舞廳有兩個籃球場那麼大,有自己的樂隊和歌手,有茶吧。我的心理學老師姓蘇,用他的話說,一個晚上不去跳舞,不是頭痛就是腳癢。1996年,他臨退休了,還和老婆離婚,什麼也不要,和他跳舞的搭檔跑了。確實是,城市能開風氣之先,帶來更多的時尚和新觀念,也帶來詬病和內心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