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信江和廖家,覆蓋著馥鬱的色彩。路邊和屋角生長著木槿,木槿有白色的花,有粉紅色的花,堆疊在枝頭,白色的像積雪,粉紅的像晚霞。農家院子的圍牆上,爬滿青藤,細葉的,粗粗的幹,細碎的花一層壓一層。就連墳岡也是迷人的,草莓有的在開花,有的已經結血紅的果子。我們從廖家下一個陡坡,走過十分鍾的田埂,到了信江岸邊。
在我們的圈子裏,大概有二十多人從事寫作,我們經常聚會。在縣二輕局的宿舍樓上,一到星期天晚上就舉行沙龍,男男女女,紮堆地擠在一個客廳裏。年紀大的未婚男士,時不時地帶新臉孔的女人來,也有兩個男的同追一個女的。在他們看來,沙龍是最適合調情的場所。我們都沒有想過要掙錢。好像整個縣城裏,也沒有多少人想著掙錢。我們的生活情調多多少少有些虛空,也很浪漫。
直到1993年,縣城的空氣變得凝滯,大家聚會時的人數越來越少——幾個比我大五六歲的人,離開上饒,辭職外出經商;有的考上研究生,再也沒了回音;有的提拔當官,洗手不幹文字。渭波老師也幾乎放棄寫作,和一個律師,熱衷於在縣招待所舞廳跳舞。1994年10月,我也離開了縣城,調到市區上班。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理解,這不是人的變化而是一個時代的變遷。而它來臨時我竟然茫然無知。
這種變遷也發生在縣城身上。今年初,上饒縣舉辦了一次經貿洽談會,推出十項招商內容,其中兩項是建設惟義公園和西郊森林公園。惟義公園選址在廖家,西郊森林公園選址在十裏外的郊區。建公園是好事,但我心裏也為我等的境遇而悲哀。才短短十年時間,縣城已經擴展到十裏外的西郊,人口有了近六萬,圈地運動猶如一場競賽,大量的綠地被鏟平,拋置荒野。我想,所謂的公園也不過是一缽盤景而已。圈地並沒有結束,還在瘋狂地擴張,南靈路一直修到了羅橋,有十餘華裏之長,地價從十年前的每畝一萬上漲到五十萬。去年,北京來的一位故人,在縣城吃了飯,提議大家找一個小山包坐坐。我說,我們以前坐過的山包連骨骸都沒了,要坐坐,去茶樓或賓館。在故人的執意下,我們十幾人還是開著車,到十裏外的董團鄉,找了一個山包。故人說,找妓女容易找山包難,偌大的縣城,沒有一個野外坐的地方,是大不幸。我們坐在山包上,聊著各自的生活,也聊過去在縣城共度的時光,不免都有一些傷感。
縣城像一隻拔光了毛的脊椎動物。密密匝匝的房子,橫七豎八的街道,野生樹一刻也看不見。綠化樹是移栽的樟樹,碗口粗,草繩一圈圈地幫著樹幹,頂端齊嶄,幾支拇指粗的樹丫發出病懨懨的新綠。樹沒有樹的意義和內涵。我幾個在鄉下教書的同學,都在縣城裏置房,到了星期六,要坐一百來裏的公交車,來縣城住上一夜,又返回鄉下,平時房子都空著。我問同學,在鄉下自己做房子不好嗎?同學說,縣城的房子上漲的快呀。還有一個不願說出的原因是,好歹在縣城有了房,身份在某種形式上得到了置換。在上饒,除了教育,鄉間小鎮和縣城已經沒有內容方麵的區別。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厭惡上饒縣城,大概是1996——2000年,我每年去的次數不會超過四次。這種厭惡沒有具體的理由。也許是,它曾使我心力交瘁,或不忍卒讀。有時我懷疑自己是否是一個殘忍的人,對一個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沒有更多的流連。事實上,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是在那兒度過的。其實,遠非如此。我現在坐在信江北岸的一個落地窗口邊,看著湯湯的河水,無須半個小時,河水也繞上饒縣城而去。縣城與我如此相依相近。在這十多年裏,我偏執狂一樣否定自己是上饒市人,我想,我是對縣城情感價值觀的認同;在生活裏,我也一直沒有完全融入這個機器一般的城市。我一廂情願地把縣城當作了我的標簽。
這兩種情感的交割,使我尷尬。
這兩年,我幾乎每個星期要去上饒縣,找人打牌。打牌是文字之外的娛樂,我把它們當作近親。能在一起聊天的人,越來越少,喝一杯茶,促膝長談的更少。大家似乎很快樂,朋友很多,牌友一批又一批,返身回家時,發現自己其實還是孤身一人。一個城,一個人,都那麼空空寥寥。
三十年,一座城在荒丘上有了屬於自己的身軀,有了生命的實體。當年參與建設的許多人已經不在,而建城百年的時候,我已經看不到城的臉孔,也看不到人的臉孔。我無法想象七十年後城的樣子。我看到的,是城的幼年。我也隻是當年的黃沙塵中的一粒,隨風落在那裏,又被風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