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看見的城市生活(2 / 3)

我隔三差五在伯母那兒混飯吃。她喜歡燒雞排和排骨煮冬瓜片。廚房在一樓的柴火房,她燒好了,叫一聲:“秋,端一下菜。”她聲音很脆,不像個老人。燒好了菜,她一手扶欄杆,一手支著大腿,上樓。她的身子一晃一晃,像一個搬移的草垛。秋在家裏,也會去燒飯。他能燒一手的好菜。但我不喜歡。他的菜多為爆炒,而我偏愛煮湯。吃過晚飯,我和秋翻過一個鐮刀狀的斜坡,走一段黑白片般的街道,才會看見城市遮掩的麵容——我們透過門縫(虛掩的)看見廳堂裏各色人等(假如城市是一所房子的話)。然而,我們似乎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沒有哪個人家的門可以讓我們敲。我們晚間徒步的路線,在一年多的時間裏,沒有什麼改變:水果批發市場——五三大道——廣場——中山路——體育中心——水果批發市場。我們的房子比鄰水果批發市場,腐爛的黴味和果酒發酵的氣息,被風一陣陣地趕過來。我被這種氣息迷住了,頹廢,傷感。像一個可愛的妓女。

路線是一個“回”字形,我們不覺得單調,也不覺得有多少樂趣。我們邊走邊說,時不時哈哈大笑。街上的行人和我們沒有關係。夏天,我們打個赤膊,把汗衫搭在肩上,油油的,身子發亮,拖一雙沒有跟的破皮鞋。這個城市,和我的打扮差不多。我們在影劇院的窗口會停留幾分鍾。那裏每天有不同的海報。窗口裏的臉,有淡淡的粉妝,粗糙,有疙瘩凸出來,輪廓像個冷花卷。回到出租屋,伯母會說:“回來了。”聲音有點從自來水管裏冒出來的味道。我們坐下來看電視。電視是14寸的,黑白,聲音亮的時候,會呼呼地冒雪花。秋把天線斜斜地扭來扭去,在後背拍一下,屏幕又清晰起來。

現在想想,很後悔那時沒有把精力放在追求女孩子的身上。上班是呆板的,很多時間在床上度過,蒙著頭,眼睛卻是睜開的,要不,就坐在窗前,對一張白紙發呆。我們都想尋找一些別的什麼樂趣,但又找不到。我們沒有理由,但也隻好如此生活。城市就像一個迷宮,我們走來走去,找不到進口,也找不到出口。直到一年後,我才完全解脫了這樣的困獸式的籠子。我搬到了單位家屬區居住。我工作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機器一樣高速運轉,很少有時間找秋玩,這讓我懷念起那個“回”字形。

秋打電話給我說,他開了家小菜館,有空去吃吃。我去過好多次。小店開在市立醫院對麵,廣場斜邊上。酒店有一個大廳,一個包間,廚房也很大。掌勺的師傅是他弟弟銀。銀比秋小兩歲,一直在福建做廚師,臉黑,額寬,有密密的胡茬,不愛說話。秋把心思都放在小店的經營上,攝影店幾乎處於關門的狀態。有一天,我到他店裏吃飯,約好了去看電影,出門的時候,被一個女子堵住了。那女的劈頭蓋臉地把話潑出來,說:“你給我說清楚,我已經找你幾天了,你個騙子。”我不認識她,我還以為她認錯了人呢。我們往廣場走,那女的跟了上來,又說:“你去哪裏?不要臉的東西,就想這麼溜嗎?”秋停了下來,說,你幹什麼,你個爛貨。我也停了下來。女的個頭很高,穿一件紅的東方尼長裙,顴骨凸出來,像兩個鵝卵石。女的很瘦,那種幹枯的瘦。她鐵青著臉,嘴唇不斷地抖動。她突然撕扯秋的頭發,說,你個騙子,你不說清楚,我死到你店裏去。我把她扯開,說,明天再說吧,我是他外地的朋友,約好了看電影,在街上這樣不好。女的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的頭,雙肩劇烈地起伏。我和秋拐了個彎,回到了店裏,電影也沒看。這是我看過的第一個和秋有關係的女人。秋說,她做水果批發生意,來往有半年多了。後來我再也沒看過她。

小店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客人還沒有自己吃飯的人多。秋把包間租了出去,給別人放錄像用,以減少高額房租的壓力。我對秋說過幾次,包給別人可以,但不能作錄像廳,風險太大。錄像廳完全靠毛片贏利,錄像一放,整條街都聽到女人啊啊啊的聲音。秋說,不會的,是他放,又不是我放。隔了半個月,一天深夜,秋打電話給我,說,錄像廳查封了,要罰他兩萬塊錢,快找找人吧。我趕到店裏,巡警走了。銀坐在空空的錄像廳裏,雙手緊緊地捂住臉。還有幾個民工撲在凳子的靠背上哭。秋說,錄像散場了,守店的銀睡不著,一個人放帶子看,五個在廣場挖土方的民工,聽到啊啊啊的叫聲,也跑來看。銀收了三個人的錢,一人一塊,另外兩個拿不出錢,也一起看了。民工的屁股沒坐熱,巡警就來了。錢沒罰,但店再也開不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