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說他去了廣州,也有人說他去了上海。我偶爾會接到他的電話,說一些近況。我知道他還在上饒。
不知道是哪年的哪一天,在南門口做禱告的地方,我遇到了秋的母親。她沒什麼變,隻是走路更慢了,視力也沒以前好,快入夏了還穿厚厚的棉襖。伯母說,你遇見秋,勸勸他,快四十的人了,應該有一個家。我說好的,好的。伯母的胸前掛著一個金屬的十字架,手上提個包袱。包袱裏是她給別人看的基督歌譜。也是那個秋天的一個星期天,我到鐵路邊的出租屋裏找他。我站在樓下,就聽到他房間裏婦女嚎叫的聲音。我咚咚咚跑上去,一看,是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年輕的女子。中年婦女穿一件尼子的秋裝,手上戴著戒子,頭發遮了半邊臉。她坐在門口的凳子上,一邊用手拍大腿,一邊說,你個遊手好閑的窮鬼,你會害了我女兒,你靠什麼養她。她抹了一下嘴唇,又說,小學都沒有畢業,我女兒可是讀了高中的。年輕的女子雙手插在衣兜裏,右眼皮有一塊疤,臉上都是淚水幹枯的痕跡,像一張曬幹的醃菜葉。疤眼皮說,窮也是我選的。秋的褲子上有腳印狀的灰塵,襯衫斜斜地拉開,露出手指甲的抓痕。他靠在臥室的門框,用手摸著嘴角的血絲,一言不發。中年婦女說,那好,拿兩萬塊錢來,拿不出了吧,兩萬塊都沒有,還討什麼老婆。她站起來,一把扯住秋的頭,往門框撞。我一把拽住她,說,你是賣女兒讓你女兒做妓女好了。中年婦女嗚嗚地滾到地上,打起滾來。疤眼皮說,你不走我走呢。
我結婚前幾天,疤眼皮和秋還來過我家裏。我們在玩牌,她在邊上看。她在一個企業上班,上夜班的時候,秋就騎一輛破自行車接她。那輛車除了三腳架,其它的部件都換了。騎起來咯吱咯吱地響。我認識那輛車,它馱著我走遍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其實疤眼皮還算是看起來舒服的,皮膚潔白,身材豐滿高挑,說話溫文爾雅。
秋到別人的照相館當了攝影師,照數碼彩照。他自己的照相機都掛在了家裏。我小孩的每個階段成長的照片,都是他照的,他塑封好,或嵌好鏡框,送到我家裏。我家的水管,燈泡,電路,鎖,等等,出了問題,都由他解決,麵對這些,我相當於弱智。而他一根煙的功夫就完事了。他隻讀了三年的小學,他學過石匠,做過木工,修過鎖。有一次,我們談論過年這個話題時,說到小時候沒東西吃,全靠過年有肉吃。我們幾個從鄉下來的城裏人,一副憶苦思甜的樣子。他一直看著我們笑,嘴巴癟起來。他說他在武夷山做窯工,伐木,過年的時候,用臉盆架在石頭上燒肉吃,住在茅棚裏,天下著雨,雨水嘩嘩嘩地落在肉裏,成了肉湯。
他每次來我家,我老婆都勸他,要生個小孩,沒錢,家還是要的。他說,他的結婚證還沒領,沒房子,女的不讓領。去年秋,秋跑到我家裏吃飯,一臉哀哀的。他喝了幾口湯,就放下筷子了,我說怎麼啦。他說,那個女的,把他這幾年的存款卷跑了。那個女的說,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看不到想看到的東西。我也一時無語。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在市裏,我已經生活了十二年,但我始終沒有融入這個身披水泥的怪物。我不是一個清高的人,有時甚至很世俗。但我找不到通往城市的道路。它在哪裏呢。也許這就是城市生活。沒有門,也沒有路,到處是牆。我和秋一樣,除了職業和長相,沒有區別。我們苦苦掙紮,又要獲取什麼呢。我這幾年,很少出門了,上班,回家陪妻小,偶爾寫點豆腐塊,有好幾次,我想外出掙錢,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像老人一樣,過著簡單的生活。我知道這樣的生活,也是暫時的,是行軍路上的休整。生活雖然讓人很容易疲倦,容易撕裂人,但我們都必須好好生活,因為生活從來就沒有退路,沒有可以躲藏之處。